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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2023-06-30 16:257,176

  许陆言走到演奏厅外,听到里面的人在弹《匈牙利舞曲NO.9-E小调》,他停下脚步,凝神听了几个小节。他很快听出来,弹琴的不是方羽。去年他曾经在演奏会上听方羽弹过这套组曲,那些原本狂野激烈的音符到了她手中,仿佛一个个都被温柔地安抚住了,变得温和而不失热烈。在这首通常用来炫技的曲子上,方羽没有追求速度,而是让每一个音符都自由充分地呼吸。这份从容不迫的心态,来自她对生活的理解。

  此刻许陆言听到的是演奏者的焦灼。那个人像一个力不从心的舞者,努力保持着镇定,但脚下的步子已经乱了,虽还不至于跌倒,但屡屡的重心不稳已让他慌张。

  陈引的名字在许陆言脑海里闪过。难道是他?不可能。许陆言想起第一次听到《钟》的那份震撼,那份自由自在,恣意洒脱,那是陈引骨子里的东西,就像方羽的从容不迫,那是一个人的精神内核,不会凭空消失。

  可如果不是陈引,那会是谁?昨天下午,方羽找到许陆言,说“熠烁杯”大赛组委会决定录制一段演奏视频,作为宣传片投放在各个网络平台上。

  许陆言不想参加拍摄。他本能地讨厌抛头露面,讨厌一切形式的包装宣传。他当然知道这份殊荣为什么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因为他的父亲是许镜开。这份殊荣对他来说是羞辱,没人能体会他的心情。

  “就拍我一个人吗?”许陆言问。

  “双钢琴,我会再找一个学生,《匈牙利舞曲》,我记得你弹过,没问题吧?”方羽说,“没问题的话,明天下午排练。”

  方羽找的学生会是谁?许陆言推开门,他愣住了,那个人就是陈引。

  陈引正在练习,他眉头紧锁,像一个背负使命的猎手,试图在音符之间捉住那只狡猾的兔子,疲于奔命的追逐让这首曲子的意境已荡然无存。当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响起,陈引如同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的脸上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有疲惫和无奈。

  许陆言看到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方羽也眉头紧皱。是否她也在想,为什么陈引在跟随许镜开学琴之后,状态一路下滑,竟然弹得如此之差?

  “方老师,我到了。”许陆言朝着方羽开口道。他的余光看到陈引转过头来,见到自己后是一瞬间的惊讶。陈引也事先不知道今天来的会是谁?方羽事先没告诉他?

  “方老师,现在开始排练吗?”许陆言确保自己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波澜。

  “你先单独练习一下,热一下身。”方羽回答,“我先听听你对这套曲子的熟悉程度。”

  许陆言应了一声,走向另一架钢琴。两架三角钢琴对立摆放,即两架钢琴尾部相连,琴键部分相对。这样摆放是为了获得更好的扩音效果,同时,在这样的位置下,两位演奏者虽然相距较远,但因为面对面,能够清晰地看到彼此的表情,可以更好地交流、调整节奏和音量等,这在需要密切配合的双钢琴演奏中极其重要。

  许陆言坐下,调整好琴凳和坐姿。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他感觉到陈引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但他刻意垂下眼帘,不给他回应。

  低沉饱满的音符如春雷轰鸣,惊醒了演奏厅里沉闷的空气。许陆言弹的是《匈牙利舞曲NO.1-G小调》,左手的沉沉低语和右手漂亮的高音音阶相映成趣,本为四手连弹而作的一首曲子,被许陆言的一双手表现得淋漓尽致。

  真是不留情面啊,方羽想。刚才许陆言进来的时候,一定也听到了陈引的演奏,知道他弹得不尽人意。可许陆言丝毫没有退让,上手就弹得精彩绝伦。方羽大致了解许陆言的演奏能力,但她没想到他一年时间就有了这么大的进步。看来他是憋着一股劲,想要在大赛上夺冠。他不想掩藏自己的企图心,也绝不会对对手手下留情。

  相比之下,陈引的状态下滑令人费解。方羽知道许镜开在他身上寄予了很大希望,可为什么他越练越差?她更加想不通的是,这样的陈引,许镜开为什么还要让他来参加拍摄?难道为了增加曝光率,捧出一个所谓的天才,他连基本的原则也抛弃了?这对陈引真的有好处吗?

  “这样吧,”方羽站起身,“你们两位对这首曲子的熟悉程度不太一样,配合起来会有问题。”虽然是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但方羽想尽力避免伤害陈引的自尊,“在这样的情况下,录制出来的效果也不会太好,我看今天先不排练了,回头我会向许主任建议,重新考虑两个演奏者的搭配问题……”

  “不用了,继续。”

  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方羽。许镜开从观众席的后排走向舞台。在场的三人都愣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或者,刚才他一直都在?

  “许主任,我觉得陆言和陈引在一起配合可能会有问题。”方羽坚持自己的意见,许镜开的压迫让她有些生气。

  “配合一下试试,来。”许镜开在方羽旁边隔开两个位子坐下,闭上眼睛,等待钢琴声的响起。

  “好吧,那就弹第五首。”方羽说。既然许镜开不死心,那就让他自己听一听两人的差距有多大。“开始吧。”

  方羽的话音落下,陈引望向许陆言,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开始的提示。一直没正视过他的许陆言终于将眼睛抬起来,眼中的冷峻让陈引一愣。就在他在一刹那走神的时候,许陆言开始了弹奏。陈引没反应过来,再跟上的时候已经明显慢了半拍。

  许镜开高高举起交叉的手臂,比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许陆言,你快了,重来。”

  许陆言一愣。方羽也一愣。不是许陆言快了,而是陈引慢了。她看了看许陆言,他面无表情,很快重新调整好自己。

  演奏再次开始。方羽松了一口气,这次终于配合上了。可方羽的心很快又提了起来,陈引一边弹一边不断地看向许陆言,试图在每一个断句的气口,都跟上许陆言的节奏。可他越是想追逐对方的脚步,越是乱了自己的章法,好几次许陆言不得不慢下来去将就陈引,可是陈引却会错了意,也跟着慢下来,一首曲子在追赶与等待中变了形。

  “停。”许镜开喊道,他仍然闭着眼,眉头紧皱:“许陆言,你节奏错了,重来。”

  方羽惊讶极了。为什么许镜开要把错误归结到许陆言头上?许陆言依然面无表情,但他垂下了眼睛。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在父亲对爱徒的偏袒面前,他沦为了被责难的牺牲品。难道这就是陈引出现之后,许陆言的处境?方羽想到那次在食堂,她怀疑那是许陆言故意制造的混乱,为了不露痕迹地看到她包里那份陈引的档案表。她现在更加确定了自己当时的猜想,在许陆言的心里,陈引一定是他仇视的对象。

  “对不起,不是他,是我错了。”陈引起身说,“许陆言,对不起,我们重新来一遍吧。”

  许陆言的头抬起来了,他直直地看向陈引,突然开始了演奏。陈引反应过来,立即跟了上去。他望向许陆言,却发现许陆言的眼神穿过钢琴直直地射向自己,一直没有移开,像一把锐利的刀刃,刺中他的心脏。许陆言越弹越快,越弹越松,简直像一匹野马,把陈引狠狠地甩在后面。野马撒开蹄子,冲过原野,掠过险峰,它才不管有什么人想追上它,驯服它,它就是要狂奔,就是要放纵,它要用这把惊心动魄的怒火点燃山野,烧它个寸草不生,尸横遍野。

  陈引早已跟不上,他无力地停下了,合奏变成了独奏。陈引聆听着许陆言的音乐,渐渐从沮丧中脱离出来,他被许陆言的演奏吸引了。音符在怒火中熊熊燃烧,迸发出奇光异彩,就连演奏者也熠熠生辉。

  他弹得太好了。陈引惊讶地看着许陆言,目光已无法离开他,他是那样光彩夺目。化学课上,火焰慢慢地接近镁带,那微小的接触点瞬间在镁带上激起一片光芒。那是一种耀眼至极,比阳光还要明亮的白色,炽烈的光辉下,它燃烧得如此猛烈却安静,没有声音,没有烟雾,只有那纯净的,灼人的光。

  ***

  “抱歉……”

  “没关系,您慢慢选。”

  许陆言在奶茶店角落的位子上,看见陈引站在柜台前已经研究了很久菜单。身后排队的五六名顾客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左顾右盼的动作大了起来。店员虽然说着没关系,但催促的意思已经从语气中表露无遗。

  许陆言一看就知道陈引没喝过奶茶,才会被菜单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弄糊涂了,努力想要从一堆啵啵冻冻吨吨泡泡中弄明白自己到底点的是什么。许陆言本可以上前帮忙,但他坐着没动。

  从演奏厅长长的通道往外走的时候,许陆言听见陈引在后面叫他的名字。他没有停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陈引从后面追上来,挡在他面前,也挡住了通道尽头的那道光源。许陆言瞥了他一眼,想从他旁边离开,陈引往旁边跨一脚,继续挡住。许陆言再换另一边,陈引再挡住。意思很明显,他就是不放他走。

  “你要干嘛?”许陆言厌恶地说。但其实他更多地只是拿出一种厌恶的态度来,厌恶是一种不需言语就能让对方退避三舍的态度。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陈引的声音里有些紧张。

  “说。”

  “这里不行,找个地方吧。”

  “不说就算了。”

  许陆言往前走,陈引愣了一下,被许陆言突破了“封锁”。他下意识抓住许陆言的手肘,许陆言抬上来一个威严的眼神。

  陈引一愣,那威严跟他父亲真像。

  “你干嘛?你有病啊?”许陆言皱着眉头,重重地说。

  那皱眉也像。原来神态、眼神、语气、表情都是可以遗传的。

  “找个地方,我真的有话跟你说。”陈引抓着的手依然没放开。

  他手劲不小。奶茶店的座位上,许陆言想,手肘上还隐约留着那道力量,但这不是许陆言同意的原因。虽然陈引比他高半个头,人看起来也要更结实一些,但许陆言自信不疑,如果要较量,陈引不是他的对手。很小的时候,许陆言就在跆拳道课上发现了自己的力量。刚出场时,他那偏瘦弱的外表往往不够起眼,却总是能在几个回合之内就把人高马大的高年级学生掀翻在地,引起一片“哇”。教练说他的爆发力和耐力都很好,是个好苗子。但为了钢琴,为了避免受伤,许陆言还是放弃了跆拳道,也放弃了他喜欢的篮球和网球。如果不弹钢琴,也许他会去练体育?也许……思绪在这里断掉了,没有也许,他的命运注定和钢琴联系在一起。

  那么陈引呢?他的命运也是和钢琴连在一起吗?许陆言看着陈引端着满满一个餐盘过来了,除了两杯奶茶,还有两个酸奶杯,两份坚果和水果加料。

  “怎么点这么多?”

  “店员推荐了双人套餐,说这样比较划算。没关系,我可以吃完。”陈引一边小心地把餐盘往桌上放,一边抱歉地说。

  许陆言没说话。他知道点这些花的钱,对陈引来说是两顿饭了。之前打工的时候还会有收入,现在陈引的手头应该不宽松。想到这里,许陆言的眼前出现了档案表上的那行内容,父:无;母:已故。他努力把这些内容从脑海中赶走,他不想以怜悯的态度看待陈引。他是他的对手,对手是用来敌视和憎恨的。

  陈引把奶茶和酸奶都放在桌上,转身去还餐盘时,旁边客人经过不小心撞了一下他背上的书包,钱包从没拉好的拉链口滑出来,掉在了许陆言脚边。这年头还有人用钱包?许陆言想着,伸手捡起来,钱包的透明夹层里有一张照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转过头对着镜头在笑。

  许陆言还没看清楚,钱包就被陈引夺了过去,他脸上的紧张是许陆言没见过的。女孩是他什么人?许陆言心里有点好奇,但他不想关心,便没有问。陈引放好餐盘,扣好书包,回到许陆言面前的座位坐下。

  两杯奶茶在喝着。一时无话。

  许陆言不慌不忙地戳着吸管,一颗一颗珍珠往上吸。不说话更好,他已经想好,把奶茶和酸奶吃完他就走,把陈引一个人扔在尴尬里。至于他想说什么都不重要。

  店内音响播放的网红歌曲突然中断了,换成了拉赫玛尼诺夫。钢琴第一奏鸣曲op.28,汹涌的浪潮澎湃至巅峰,又温柔地降落而后归去了。世人都喜欢这位作曲家的后来之作,第二协奏曲,让他在沉寂三年后取得巨大成功。但许陆言却独爱钢一,也许是它给拉赫玛尼诺夫带来的失败和痛苦吸引了他,也许是它的少有人问津更令他心动。

  “钢一写得很棒,只是被钢二的光彩掩盖了。”许陆言说。

  “什么?”陈引像是如梦初醒。

  “没什么。”许陆言垂下眼睛,收回了刚刚一瞬间的交流意愿。

  又没人说话了。钢琴曲在继续,许陆言默默地在耳朵里分辨着是哪一位演奏家。

  “其实,你爸知道你弹得很好。”陈引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

  许陆言抬起头来看着他。

  “所以他才会故意安排我们两个一起。我听见他和方羽老师打电话了,方羽老师说已经找了另外的学生和你配合,你爸让我替换了那个人。”

  “那又怎么样?”许陆言很不耐烦。原来从陈引嘴里听说他父亲,是这样一种讨厌的感觉。

  “你知道他为什么让我去吗?”陈引坚持把这个话题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要说就说。”许陆言粗里粗气地说。

  “因为这段时间我弹得很差,他知道你弹得好,让我们配合,就是想通过你来给我压力。”陈引诚恳地看着许陆言。

  “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许老师今天一直说你没弹对,是故意的,因为他是为了刺激我,我找你说,是希望你不要误会他……”

  “你太好笑了,你以为你是谁?”

  “但我的目标不是参加比赛,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对手。”陈引坚持把话说完。“我说完了。”

  许陆言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却只是鄙夷地笑了。

  “你说你不想参加比赛,那你怎么不退赛?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不就是因为弹得不好,又要面子吗?”许陆言冷笑着说。

  许陆言的话让陈引有些失落,“这跟面子没有关系。”他斟酌着,似乎很犹豫要不要把话说出来,“我一定会退赛的,但我现在还需要跟着许老师练琴,所以……”

  “陈引,你太虚伪了。”许陆言冷笑一声,抓起书包起身,“你的事跟我没关系,以后别找我说这些。”

  许陆言离开了,陈引愣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窗户上响起了“叭叭”的雨点声,陈引想起许陆言没带伞。

  ***

  外面下起了大雨,打车软件上显示车一直停留在几公里外的路口,许陆言点了取消,往雨里走去。他愤怒地走着,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肩膀和裤腿,寒意渗了进来,他干脆解开外套,让雨打得更畅快些。他伸手往空中抓了一把雨水,手指有些僵了,他反复握拳又松开,僵直的手指泛起白色。

  淋了雨的手指会变僵,是从那一次开始的。那是许陆言十一岁那年,在父亲的要求下参加“熠烁杯”少儿组。在“熠烁杯”少儿组上获奖,往往意味着一个少年天才的横空出世,这预示着他(或她)有极大可能在几年后的青年组上也夺得出色成绩,如果不出意外,一名优秀的钢琴演奏新星便会随之冉冉升起。

  通常来说,参加少儿组比赛的选手年龄一般在十四岁左右,再大,就有以大欺小之嫌,再小,技术还太稚嫩。但父亲却在许陆言十一岁的时候就为他报名参赛,许陆言还记得,为此母亲还和父亲争执过不止一次。母亲认为他还太小,没有必要参加这样的大赛去经受挫折,如果失败,会打击他的自信心。但不论母亲怎么说,都没能动摇父亲的决心。

  决心。许陆言的心震颤了。那时,他就是父亲的决心。父亲曾经将孤注一掷的决心,寄托在他的身上。关于他的天赋平平,在他与父亲之间是默认的禁忌,但他能从父亲对自己的训练方式中,感觉到自己与其他孩子的差异。父亲会要求他做反复的大量的基本功练习,在别的孩子已经在弹肖邦的时候,他还在练车尔尼。别的孩子都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在乎的是成百上千遍的练习是否能换得父亲的一次眉头舒展。因此,当父亲提出要让他去参加“熠烁杯”少儿组时,他心里有种不知怎么来的感觉,这是一次决断性的考试,如果他没有通过,父亲将会撤回放在他身上的决心。

  那一年的初赛是在学院内部举行的,除了参赛者和陪同人员,没有对外开放。那天下起了大雨,父亲带着他,两人打着伞,一路从家走到学院,平时十几分钟的路程,因为下雨他们走得很慢,半个多小时才到达。等他们到达演奏厅的时候,前面的孩子已经开始比赛了。许陆言听着名字一个一个地往后叫,他开始感觉自己的手指有种不同寻常的僵硬。轮到他上台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麻木了。他坐在琴凳上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019号,许陆言选手,请开始。”评委拿起话筒又说了一遍。这一刻许陆言已经知道了结局,他不用弹便已经知道末日到来了。他抬起手指,勉强弹下几个小节,便在接连的错音中停住了。手指像失忆了一样,忘了下一个琴键是什么。

  全场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在等着什么。

  那是许镜开的儿子,就这样宣布他失去比赛资格,未免太不近情面。可如果让他重新弹一次,所有的参赛者都看着,又未免太过于偏袒。评委们不敢回头看坐在后排的许镜开,也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对不起,我刚才没准备好……可以让我重新开始吗?”许陆言颤抖着起身,向台下的评委们说。

  他的话似乎给大家都解了围。“可以,请做好准备后再开始,不过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加油。”评委中的一位回答道。

  许陆言重新坐下,他再次把手放到琴键上。“不许抖。不许抖。”他在心里对自己的手说,可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连第一个音他都无法弹下去。他就那样和钢琴僵持着,周围的安静逐渐变成了嘈杂,那是世界开始崩塌时掉落的碎片。

  嘈杂声越来越大,评委们已经顶不住压力了,刚才那位给他加油的评委拿起了话筒:“019号,许陆言选手,请……”

  “麻烦各位,再给他一次机会。”许镜开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大家都惊讶地回头看,他面色铁青,目光中写满生气和失望。

  “各位参赛者,各位家属,我们019号选手可能有些太紧张了,我们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给他一点鼓励可以吗?”评委带着歉意向身后的选手及家属说。有人开始鼓掌,掌声渐渐大了起来。

  许陆言弹了起来。他只能弹,硬着头皮往下弹。他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但已经远远地飞出了乐谱。他一边弹一边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他哭着弹完了。全场给了他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眼里有了敬佩之色,还有不少家长趁机指着台上教育自己的孩子。许陆言哭着从钢琴上下来,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父亲。评委已经叫下一位选手上台,琴声已叮叮咚咚在身后响起。许陆言冲出走廊,他看见父亲的背影已消失在雨中。

  父亲的残忍,许陆言领教过,比陈引更清楚。许陆言一直很后悔自己没有顶住父亲给的压力,可如果人生重来一次,他就能顶得住吗?他的心从外表看完好如初,但里面有一条叫做恐惧的虫子,在隐匿处不断啃噬着,蚕食着,早已将他的心变得千疮百孔,轻轻一碰就会碎。他根本承受不起父亲给的压力,他痛恨自己的脆弱。可是同样面对这种压力,陈引却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怎么能做得到?

  许陆言回到家,母亲见到他浑身湿透的样子,问他怎么不打车?他淡淡地一笑,说以为就走几步路很快就到家,没想到雨一下子下大了。他在情绪失控前躲进浴室,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

  “周六是我的摄影展沙龙活动,有两个工作人员请假了,你有空过去帮忙吗?”母亲在外面问。

  “有空,我到时候过去。”许陆言在里面回答。他的眼前又出现陈引那张脸,不可能有人能做到,他一定是在装。虚伪的卑鄙小人。他握紧了拳头,在热水的冲刷下,手指渐渐恢复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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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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