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玉和小猴初初相识,在六月底交七月初。
俩人是在看戏时认识的,彼时小猴在台上,樊玉在台下,她被这个一抹脸变一个样子,挤眉弄眼的“猴儿精”逗得哈哈大笑。
两人没几天就混了个脸熟,樊玉也知道了这“猴精儿”真的叫“小猴”。某天戏散,小猴妆都还没下,就过来问樊玉:“你想赚钱吗?”
樊玉对她的问题感到震惊,她知道小猴是戏班子的小学徒,也知道戏班子做的就是唱念做打,游方卖艺的营生。但她依旧不知道小猴问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樊玉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她说:“我还是小孩子,要怎么赚钱?”
“很简单。”
小猴说:“跟我一样,来戏班子里当学徒。你不是说家里最近天天有人上门讨债吗?只要你来我们这儿当学徒,我们掌柜的就会给你家一大笔钱。”
樊玉被她的提议搞得心突突跳,小心翼翼的接着又问:“一大笔钱是多少钱呢?”
“一大笔钱就是一大笔钱嘛。”
夕阳下,小猴伶俐的一翻身,两条腿“跨哒”挂在了双杠上,这是孩子们最近正流行的一种叫“倒挂金钩”的玩法。
她倒吊着脸跟樊玉说:“我们掌柜的可大方了,我按最差最差的跟你说,你前脚进了我们戏班,家里后脚能拿到一万块钱。”
“一,一万块钱?!”樊玉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始结巴了。
她亲爸妈欠下的赌债正愁着没着落,小鸥妈妈为了赚五十块钱,两只手上老茧叠老茧,血都勒出来了。可眼下,只要她点头,就能换回一万块钱?
“当然了,长得漂亮点的,嗓子亮的,还能多给。”小猴晃晃腿,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你这么好看,掌柜的肯定舍得多给,少说能再加五千。”
一万五千块!
樊玉的心怦怦直跳,像有个鼓槌在胸口敲打。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呢?掌柜的给了你家多少?”
“我?”
小猴骄傲地一笑,腰一用力,又从杠上翻了一转,“倒挂金钩”变成“骑摩托”了,她说:“我跟你差不多好看,但我比你机灵些,不仅有一万多块钱,每个月,掌柜的还给我家送米送油,我爹娘天天吃好饭好菜,到了年底,都能穿上新崭崭的棉衣。”
小猴说这话时,两根黄细的小辫子从脑后垂了下来。看着这猪尾巴似的辫子,樊玉想起去年秋天的时候,继春奶奶带着她漫山遍野的捡核桃吃,又想起了自己每次洗头前,尤野爸爸都要用生姜煮水,让她把头发浸在里面泡至少二十分钟。他们都说,这样就能把黄毛丫头养成漂亮姑娘了。
想到这儿,樊玉低头摸了摸自己又黑又粗的马尾辫,突然悲从心中。
她问小猴:“是不是进了戏班子,我就再也不能见到我的家人了。”
“不啊。”小猴漫不经心的说,“等你有一天赚够钱了,就回去呗,但在那之前,你得先练功,拉嗓子,事儿多着呢,一忙起来,你自然也不会想他们了。”
“不。”樊玉很悲伤的:“不管多忙,我还是会想他们的。”说罢,她的眼角立即渗出了泪来。
一见她哭,小猴吓了一跳,赶紧使出了戏台子上“苦笑颠倒”的功夫。一撇嘴,眉毛一耸,上半张脸是苦脸,下半张脸是笑脸。见状,樊玉破涕为笑了。
那天,樊玉都走出大半段路了,小猴才从杠上翻下追了过来,她气喘吁吁的对樊玉说:“对了,我给你说的这些事,你可千万别回去告诉你家里人。”
“为什么?”
“你傻啊!”小猴嗔怪的打了樊玉一下,“你也不想想,你告诉他们,他们能让你去吗?大人只会让你好好读书,可读书能当饭吃吗?你看我,我也不念书,可我能赚钱,我家现在日子多好啊!——你再看看你家,天天为钱发愁,谁过得更痛快?”
她说完,又歪头瞅着樊玉,“你要是愿意来,咱俩还能一起练功,一起吃饭,多热闹!而且,有些地方唱戏的时候,还有人会塞钱给你,那钱可都是自己的。”
樊玉没有接话,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小猴见她沉默,又推了推她的胳膊,悄声补了一句:“喂,我们是朋友吧,让你保个密都不肯答应?”
听到“朋友”二字,樊玉终于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好吧,我保证,不跟大人说。”
小猴也点了点头,继而又恐吓道:“你说了也没用,只要你爸妈找上门,我就打死不承认,而且,而且,我还要告诉你爸妈,你偷了我们戏班子的钱,到时候,让他们往死里打你!”她边说,还边用力的跺脚,似乎在为自己的话造势。
樊玉吓得面如土色。
小猴看着她,突然又变脸了,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说:“好了好了,看你害怕的,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回去吧,来还是不来,明儿给我个答复,我在你上学路上等你!”
当晚,樊玉一个人走回了家。
还没跨进家门口,就听见屋内有吵嚷的声音,她知道又是债主上门了,一时间不敢进去,只趴在门缝细听——七嘴八舌的声音夹杂着污言秽语灌进耳朵里,围绕的只有一个主题“还钱”,终于,一张被轰然踢翻的桌子终结了大人们的争执。
佟铁金一如既往的放下了狠话:“三天内不还钱,你们全家都别想在镇子上待了。”说罢,两人摔门而出,动作太大,带起了一阵迅疾的风,将躲在门后的樊玉吓得一哆嗦。
尤野这时才看见她的身影,几步奔了过来将她搂进怀里,片刻又紧张的问:“你听到什么了?”
樊玉挣开尤野的怀抱,目光在院子里扫了几圈,没看到许小鸥的身影,于是问:“妈妈呢?妈妈不回来吃晚饭吗?”
闻言,尤野美丽的眼睛微微湿了湿,他伸手摸了摸樊玉的头发,轻轻叹息道:“妈妈拿了个馒头,又上山工作去了。”
此言一出,樊玉抬起头,却见尤野身后的程继春也在用眼睛叹气,一下明白了过来。
自来到小镇后,程继春留家照顾樊玉,尤野常年在外跑车,唯一剩下的许小鸥几乎扛起了整个养家的重担。她跟着当地人上山采药,采回的东西总是又快又好。无数药行掮客都抢着要她的东西,连干了几十年的阿婆都比不过她。就这样,许小鸥还不知足,有了债务后,更是一个人顶两个人用。
常年顶着烈日劳作,许小鸥脸上的皮裂了又褪,褪了又裂,再也不复从前白皙光滑。前几个月许小鸥生日,尤野从县城给她带回来一瓶擦脸膏,许小鸥才看了一眼就收进了柜子里,她对尤野说:“以后不要给我买这种东西。”
尤野以为她是怕花钱,连忙宽慰道:“这是我存的,没用还债的钱,你不要心疼。”
谁料,许小鸥只是漠然的瞥了那东西一眼,开口道:“我有什么可心疼的。你们还债不还债关我什么事,我只是用不惯这么次的牌子,宁缺毋滥。”
尤野闹了个大红脸。
许小鸥用冷漠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樊玉虽嘴上叫着她妈妈,心里却对她敬而远之。
而面对这句“妈妈”,许小鸥的反应也十分耐人寻味,即使已经过了一年,每每再听到这两个字时,错愕依旧是最先浮现在她脸上的情绪。
继而,她会飞快的回头,用视线化成一只铁镊子,在樊玉脸上快而准的揪下一块——樊玉从前常看见她自己的妈妈面无表情的坐在梳妆台前,用这样的镊子揪眉毛,那时的她总以为这是种微小却残忍的酷刑,直到看到许小鸥的眼神,才意识到那种痛感可以更深。
樊玉不认为自己爱许小鸥,她也从不期望许小鸥爱自己,连她自己的妈妈都没给她的东西,她自也不会从一个陌生的女人身上索要。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决定是否离家的夜晚,樊玉却一直在客厅等着许小鸥,直到深夜。
挨边十二点时,许小鸥终于进门了,她背着背篓,浑身是土。整个人疲倦得像是一架暴雨里的扁舟。闻声,已趴在桌上睡熟了的樊玉闪电般弹起了身子来。
她迅速迎了上去,但并没开口。她在等许小鸥问她为什么还没睡,如果许小鸥问了,她就会告诉对方自己是在等她,她也许会鼓起勇气问问许小鸥今天的收成,问问那笔因自己父母欠下的债务的偿还进程。
甚至,樊玉会打开书包,拿出那张今天刚被批上100分的语文试卷,她一直都是数学英语好,语文成绩能打一百分,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樊玉正胡思幻想着,就见许小鸥哐当放下背篓,一眼也没看她,转身进了卫生间。
次日清晨,樊玉果然在上学途中遇见了等待答复的小猴。她还未等对方主动发问便一步踏了上去。
她对小猴说:“我答应你,我跟你们走,但先说好,我要先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