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樊玉的要求,小猴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并立即以“拿钱”为由,带着樊玉一路往城西破庙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上,小猴都在喋喋不休的说话——先是说自己吃过多少好东西,接着又说起了南京和无锡城里的繁荣。
她对樊玉说:“你不知道,南京有种小吃,叫灌汤小笼包,一口咬下去,那滋味,嘿。我可喜欢吃这个了,一口一个,能吃好几盒……”
樊玉却对她的话提出了异议,她说:“我在书里看到过灌汤小笼包,吃之前,要先拿一根吸管把里面的汤喝了,你一口一个,不怕烫吗?”
“烫?”
小猴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迷茫之色,但很快,她便恼羞成怒道:“你去过南京吗?!”
樊玉摇摇头。
“就是啰!你都没去过,你装什么呀?我记得南京火车站门口的小笼包是最好吃的,嗯……火车站门口还有卖梅花糕,盐水鸭……”
她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拍手:“对!还有桂花藕粉圆子,热乎的汤里浮着糯糯的藕粉团子,咬一口,里面的桂花糖汁一下子流出来。”
说到这儿,小猴舔了舔嘴唇,笑眯眯地叹了口气,“我跟你讲,南京火车站门口的东西,全要吃一遍,能叫你撑上一整天。”
樊玉此时又开口了,她皱眉道:“你怎么说的都在火车站门口呀?我在书上看过,南京有夫子庙,鸡鸣寺,博物馆,中山陵……难道你没去过这些地方吗?”
“书书书!你就知道个书!”
小猴突然暴跳如雷,“看过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告诉你,真正想赚钱,根本就不是靠这些书!喂!”
这时,小猴看到了樊玉身后背着的书包,一把夺了过来:“我看看,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该不会也是那些书吧?嗯,衣服,钱,一本书都没有,还算你有点脑子,诶,这条围巾……”
小猴的手在打捞到那条红围巾时,一下顿住了。她愣了片刻后,突然将围巾一把扯了出来,大红的颜色立即像一道阳光般在空中飞了起来。
小猴的动作过于粗鲁,导致满书包的东西撒了一地,樊玉只好欠身,一件一件的去拾。
结果再直起身来时,见小猴竟还愣愣的捧着那条围巾不说话,樊玉一时有些纳罕,上前拽了拽她的衣角。
“嘿……喂!”
樊玉拉高了嗓门,小猴一下回过神来了。她立刻转头看向樊玉,眼睛呆呆的问:“这围巾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我们学校统一要求买的,说是雪顿节当天,所有同学都要带着去看表演,怎么了?”
“雪顿节?”
“对啊!你不知道吗?满大街的告示都写着雪顿节要来了……”樊玉刚说完,立马又打住了,她已经从小猴刚才从“书”的痛恨中,猜测出了对方应该不怎么认字。
为不让小猴继续发火,樊玉连忙转移话题:“你很喜欢这条围巾吗?”
小猴没说话,低头来回不停的摩挲着手里围巾,似乎整个人都陷在了那“红”里。片刻后,她像是决定了什么般,突然一把将围巾塞到樊玉包里,对她说:“你快回学校,今天拿不成钱了。”
樊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脱口问:“为什么?”
“你别管了,总之听我的。今天晚上我可能会来你家找你,到时候,你要是听到三声布谷鸟叫,就从家里溜出来,明白了吗?”
匆匆说完这话,小猴迅速往两人身后看了看,樊玉也顺着她看去——只见街角处站着一个正抽烟的中年男人,见到有目光投来,那男人不仅不避,反而向二人杀来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那目光又冷又利,吓得樊玉猛地一缩,心跳顿时乱了几拍。
她连忙转回头,不敢再看,却在心里琢磨起那人的脸,总觉得似曾相识,像是在哪儿见过……她不敢再想,连忙又问小猴:“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我不是都说了等我通知吗?!”
小猴急的一跺脚,她说:“好了,就这样,你马上回学校,记住,除了我来找你外,你别跟着任何人走!”
说吧,小猴一溜烟的跑了,樊玉站在原地又等了等,发现刚才那个男人也立即随着小猴的脚步动了身。
她这时才突然想起,她之所以觉得这男人眼熟,原来是从两人刚见面起,男人就已经跟上她们了。
那天,樊玉按小猴说的照旧上学下学,擦边晚上九点时,果然听到窗外传来了三声布谷鸟叫。
樊玉赶紧寻了个由头溜出去,谁料门外空无一人,正当她一头雾水时,打墙根处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喊声。
“别瞎看!我在这儿呢!这儿!”
樊玉循声看去,只见黑暗中,有双眼睛在闪闪发光,再一看,原来小猴缩在程继春用来盛水的大水缸后,正笑嘻嘻的冲她挥手打招呼。
见状,樊玉赶紧几步迎了过去,结果一走近,才发现仅仅半天不见,小猴脸上竟挂了好几处彩。
她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问:“你脸怎么了?”
闻言,小猴满不在乎的挥一挥手,说是自己练功摔的,她每天都要摔个十遍二十遍,压根一点都不觉得疼。樊玉懒得听她嘴硬,当即就要回屋去拿紫药水,却被小猴一把拽住了。
小猴说:“你先别扯这鸡公淡了,你听我说。”
小猴骂的脏话让樊玉的脸红了,一时间哑口无言,谁料,小猴的下一句话更是石破天惊,她说:“我告诉你,我可能找到我爸妈了。”
樊玉一下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你爸妈在家呆着吗?你还说你掌柜的每个月都要给他们送米送油……”
“闭嘴!闭嘴!我没说话你不许说!”
小猴一下从水缸边跳了起来,喊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大了,连忙捂上嘴巴将樊玉拉到一边。
她并没注意到自己的自相矛盾,压低嗓门接着说:“我今天下午其实没去练功,就在镇子上瞎逛,越逛吧,我就感觉这个镇子越眼熟。我猜我以前的家可能就在这个镇子上,这么一想,我记起来了,我就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啊,我爸爸妈妈都在这个镇子上……”
小猴越说越兴奋,抓着樊玉的手也越收越紧。樊玉疼的想叫,可又被小猴眼中愈加浓烈的光芒震住了。
最终,她只忍着痛问了一句:“那你找到你爸爸妈妈了吗?”
“还没有。”
说到这儿,小猴眼中的光黯了一黯,但很快就又亮了起来:“但我想起来我家是什么样子的了!”
“什么样?”
“是……是一栋两层的房子。那房子是红色的顶子,蓝色的身子。我记得家后面有草原,草原很大,一直一直往下看,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山。家里,有一股很浓的奶香,每天早上起来,阿妈都会给我端来一碗牛奶,那只碗底有个小红花,我每次都要把奶喝完了,才能看到那个红花。
我记得,屋子里很暖,阿爸会把外面晒干的牛粪一块块搬进来,一摞一摞的堆着,说是烧起来才香。我不信,偷偷拿了一块放鼻子上闻,结果被熏得直打喷嚏……
阿妈会坐在床边给我讲故事,她讲的故事我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个小狐狸,白白的,尾巴很长,它住在草原上的洞里,风一吹,洞口的草就像浪一样飘。我记得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那个小狐狸跑到了雪地里,它找不到家了,怎么也找不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下着雪,阿妈给我盖好被子,说’乖,睡吧,明天雪就停了’……”
小猴痴痴的往下说,语调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是喃喃呓语——终于,她停住了,两眼彻底失了焦,黑暗中,只余下一片茫然。
樊玉却比她更快反应过来。
她精准的捕捉到了对方话里的关键信息,问:“你说,你家是一栋两层的,红顶蓝身的房子?”
“对!”
小猴也跟着回过了神来,她又一把抓住樊玉的手说:“我一定要找到那栋房子,找到那栋房子,就能找到我爸妈了,我今天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小猴犹豫了一下,似在心里暗忖,好半天,才斩钉截铁的道:“我答应了掌柜的,明天会把你带回去,可他还是不放心,一直让胖鹏跟着我。如果甩不开胖鹏,我就没办法去找我家的房子。所以,我打算明早还是照常来找你,然后我们趁着人多的时候,突然朝两个方向跑,把胖鹏甩开,你跑掉之后,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来找你,你觉得怎么样?”
小猴说完,眼中闪过一瞬间的哀求,但很快就又板起脸。她硬生生把那点软弱压了回去,扯着嗓子威胁樊玉:“我告诉你,我不是在求你!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去告诉你爸妈,说你打算从家里溜走,让他们……”
“行了!”
小猴正说着,就被樊玉打断了。她道:“别吓唬我了,你要想让我帮你,你必须回答我两个问题。”
小猴的虚张声势瞬间被戳破,不由得脸上一红,只得道:“你说。”
“第一个问题……你真的去过南京吗?”
闻听此言,小猴的眼睛亮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骄傲的:“当然!”
樊玉眨了眨眼,似乎在衡量她话里的真假,很快就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你真的吃过灌汤包吗?”
小猴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犹在,眼里却闪过一丝不自在,她眼珠子一转,下意识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低下头,闷闷地挤出一句:“……没有。”
樊玉见她这副模样,眼神里的质疑渐渐化作了然,下一刻,她突然咯咯笑了出来。小猴好不尴尬,正欲炸毛,却见樊玉猛地收住笑,只丢下一句“等等我”,转身就跑。
不过片刻,她便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样东西,直接递到小猴面前。
“喏,送给你。”
是那条红围巾。
见此一物,小猴再次愣了原地,她怔怔的看着围巾,半天不伸手去接。樊玉见她傻模傻样,干脆亲自上手,将那围巾几下缠到了小猴的脖子上。
一切完备后,她轻轻的在小猴耳边说:“我帮你。”
小猴豁然抬起头来。
“我答应帮你。”
樊玉说:“等我跑掉之后,我就到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藏戏台子下面等你,你放心,我知道有个人一直跟着我们在,我会帮你争取时间,你不来,我不出去。”
脖子上的红围巾带着某种阔别已久的温暖。小猴怔怔站着,好半天,才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但很快却又触电般弹开。
樊玉并未再言,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转身便准备跑回家门。
小猴看着她的背影,嘴巴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又突然顿住,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深吸一口气。
“喂!”
她突然喊道。
樊玉正欲开门,听见喊声回头,看到小猴正站在夜色下,双手叉腰,冲她大声嚷嚷:“等我找到爸爸妈妈了,他们会带我去吃灌汤包的!”
樊玉怔了一下,随后朗声笑了。她挥挥手喊了句明天见,便飞快地钻进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