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知道拿走信封的人是程继春,但骤然被问起,许小鸥还是沉默了。她没说话,也没伸手接信封,而是又一次踩下踏板,“哐当哐当”地开始纺布了。
好半天,她的声音才从这“哐当”声中找出了一条缝,她问程继春:“你想知道什么?”
“别的倒也没什么。”
程继春说:“只是当时咱们以为这封信和樊玉的失踪有关系,如今樊玉的事情差不多了结了,我想起这件事,觉得还是有点奇怪,就想着来问问你。”
说到这儿,程继春自顾自的拉下根板凳坐了过来,她将信封在指尖翻来覆去,道:“这个……冯静然,你认识她吗?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三个字入耳,许小鸥纺布的动作骤然打住了。
但她的失神不过一瞬间,很快,哐当声再起。
她答:“大学同学。”
程继春又问:“关系很好?”
“不,都不是一届的,仅仅是知道有这么个人。”
“那为什么要给你寄信,信的内容还那么奇怪。”
“不知道。”
“那她又是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
“也不知道。”
“好吧。”程继春似是有些无奈,摊开了手:“那这事儿不是更奇怪了吗?咱们在这儿的事,天底下就没几个人知道,怎么就让一个多年不联系的大学同学找上你?这难道不是本身就透着邪性吗?”
“我不知道……”许小鸥一时有些烦躁,脱口而出。
许是一下用力过狠,下一秒,只听“啪”地一声,纬线的线头绷断了,连带着原本绷直的布匹竟也齐齐从中间裂开。
几日的心血,就此全数毁去。
纺锤无力地转了几下,渐渐停住。
许小鸥看着糟乱一团的线头,似乎在整理思绪,片刻后,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冯静然……她在大三的时候就失踪了,不光是我,全世界都没人知道她的下落。”
程继春皱眉:“失踪?”
“是的,而且不是简单的失踪。准确的来说,冯静然,她是在众目睽睽下,人间蒸发了。”
后来,在警方的会客厅里,冯静然的室友回忆出她应该是在一个雨夜里失踪的。
且根据此人的说法,冯静然失踪那天,应该是1998年的6月27日。
之所以室友会对这个日子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第二天就要放暑假了。那晚,直至凌晨,兴奋的姑娘们还没有入睡,她们挤在同一张床上,用DVD看刚上映不久的《午夜凶铃》。
当录像带里的女人从井底爬出来,一瘸一拐地向井边爬时,所有人都尖叫着钻进了被窝。这时,有个胆子最大的姑娘开了句玩笑话:“你看,贞子走路这样儿,像不像咱寝室那位?”
此言一出,尖叫声瞬间变成笑声,五个人又怕又笑,闹成一团,铁架床被摇得吱吱作响,仿佛地震。
直到电影结束,各自回床安枕,寝室才渐渐安静下来,而就在几人昏昏欲睡时——
“你……你别催了,我已经回来收拾东西了。”
寝室门猛地被踢开,沉重的“砰”声,像是有人恶狠狠地砸了一拳。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唯一一个没睡熟的姑娘吓了一跳。她挣扎着从被窝探出头来,刚睁开眼,就见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自门口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这姑娘后来向警方表示,直到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冯静然整晚都不在。
屋子太黑,唯一的光源是窗缝里透进的一点月光。姑娘眨巴了几次眼,才凭着那身熟悉的衣服,以及那独特的走路姿势,认出这个戴帽子的人正是整晚未归的冯静然。
而冯静然进门后,也并没立刻消停,她似乎正在跟某人争吵,一手举着电话,一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老大个箱子。
箱子拖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黑夜里听来简直惊天动地。有人不满地翻了几下身以作提醒,但冯静然似乎置若罔闻,仍旧一边低语,一边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室友事后回想,冯静然那晚的样子简直像是在逃难——一向整洁的她,竟像大扫荡般,见什么抓什么,衣服、书本、钱包一股脑胡乱塞进箱子。
或许是电话那头的话扰乱了她的心神,她一边塞,还一边随即气急败坏地低声道:“行了……你别说了,我马上就过来。”
见状,那个唯一醒着的室友突然心中划过了一丝怪异的感觉。
于是就在冯静然即将推门而出的瞬间,她鬼使神差的喊了一声:“静然?是你吗?”
声音一出,正要闪身而出的冯静然下意识地侧过了头。可仅仅一秒,她又像触电般猛地转回去,压低帽檐,没再动作。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一瞬,接着,她握紧行李箱的拉杆,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纺锤还在转着,许小鸥下意识想伸手去止抓,却不慎被戳破了指尖。
她一时吃痛,赶紧缩了回来。
等痛感渐渐消褪,她才继续对程继春说:“第二学期开学,学校才发现她失踪了,警方第一时间进驻了校园,但最终却一无所获。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半夜三点左右,拉着行李箱出了宿舍门,之后便彻底没了踪影。”
“后来,警察几乎都查了能想到的所有线索。她的亲属、朋友,甚至是以前的老师,都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再加上她确实有主动离开的迹象,带走了自己的行李,警方最后只能认定她是跟着某个人去了外地,自愿消失。”
“这案子,就这么成了悬案。”
许小鸥说到这儿时停顿了一下,好半天,才抬头望向程继春的方向笑了一笑,她说:“不过,据我所知,即使她已经失踪了这么多年,也并没有谁在找她。就像她室友说的一样,她这样一个人,在或者不在,对这个世界,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那晚,是许小鸥带着樊玉睡的。
这件事的提议者自然是程继春,她说自从这次的事情之后,这孩子老是惊弓之鸟似的,看着怪可怜的,还是“当妈的”陪着睡一晚吧。
许小鸥虽不知道自己陪樊玉睡一觉会有什么助益,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临上床前,樊玉从书包里拖出几张画,并逐一的指着画上的内容给许小鸥讲解——
这是花,这是草,这是樊玉,这是小猴……
说到这儿时,樊玉已经将头埋在了许小鸥的膝盖上。突然,她的讲述停了,对许小鸥说:“妈妈,其实我想告诉你我不见的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但我已经答应一个朋友了,永远不说。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许小鸥尚还不习惯与樊玉这般亲近,身子僵直了许久,这才有了些微的软化。
她说,如果答应了不说,那就这辈子都不要说,对任何人都不要说。
闻听此言,樊玉一下来了兴致,她说,妈妈,你也为别人保守过这样的秘密吗?
有的。
是什么样的秘密?
“什么样的秘密……”许小鸥轻抬下巴,望着窗外很远很远的灯火沉思,樊玉看见她的样子,一下明白了过来,用小手捂着嘴,心领神会的道:“我知道,不说,永远都不说。”
“玉儿真乖。”
闻言,许小鸥破天荒的粲然一笑,她在樊玉额上吻了一吻,这才柔声道:“好了,咱们关灯睡了吧。”
樊玉蹦蹦跳跳的从她膝上跳下,跑到门侧去拉灯绳,啪嗒一声后,屋子瞬间陷入了极夜。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种睽违许久的通感猛然涌上许小鸥的身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潮湿阴冷的雨夜。
帽衫的帽子紧扣在头上,手里拎着一堆胡乱收拾的行李,她正要伸手去开门,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
“静然?是你吗?”
她的手微微一顿,几乎是本能地侧头,余光映出一张半躺在床上的,眼睛似睁未开的少女脸。
那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可还不等对方反应,许小鸥已再次转过了头。
她伸手压了压帽檐,下一秒便推开门。接着,义无反顾的,只身走进了那个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