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许小鸥猛地睁开了眼睛。
适应黑暗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心悸迅速席卷全身。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向周围探去,却只摸到一片空白,再一细看,尤野不见了。
不光是尤野,就连他的背包也同时消失。
来不及多想,许小鸥迅速翻身而起,开始用眼神在室内搜寻。
很快,床头柜上莫名多出的一张照片就撞进了她的眼帘。
脑子尚还沉在睡眠中,思维混沌不清,许小鸥狐疑的将照片举到眼前,看清的一瞬间,终于如梦初醒。
那是一张水库的照片,照片里,阴沉沉的天压着黑洞洞的水,上下辉映,彼此施压,有如两个重叠的地府。
一个巨大的颤栗漫过许小鸥全身,手中照片也随之落地。
多少年来,这个地方穿魂入梦,又是多少次,她在这样的梦境里来回沉沦,直至再也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
“汝南水库……”
许小鸥几乎是下意识的,喃喃念了出来。
“轰隆!”
话音落下的一瞬,一声突如其来的炸雷吓得许小鸥全身一抖,屋内霎时玻璃嗡鸣,灯泡晃动。
她猛吸一口气,回头探向床头——果然发现上面有未干的水渍,像是刚刚被一只沾了雨的手抚摸过。
放照片的人,还没有走远。
念及此,许小鸥起身扯开窗帘,果见窗外暴雨如瀑,整个小院早已积水翻滚,泥泞不堪。
她继续定睛朝地上看去,果然,有一串清晰的泥脚印从房门一路延伸到院外,像一根被人拖拽的绳索,直直消失在黑暗中。
她还未来得及屏息,又是一道紫色的闪电劈过长空,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那个她在视频里,见过了无数次的背影。
许是听到了身后动静,那背影停滞了一秒,下一秒突然转身狂奔,溅起水花,飞快没入巷子。而窗边的许小鸥也几乎同时而动,猛地推开窗户,一跃而出。
泥浆溅起,雨水如刀割脸。许小鸥刚疾步冲出家门,就见前方那人猛地一扭身,迅速拐入巷子。而她也毫不犹豫,踩着水花紧追而上。
可没跑出几步,她便发现,对方的速度远超想象——身法敏捷,脚步飞快,几乎是贴着街角飞掠,哪还有半分视频里那一瘸一拐的模样?
见状,许小鸥猛地一沉,只得咬紧牙关,再度发力。
随着急奔,两人距离渐近,就在差一步就要赶狗入穷巷时,路边一辆车灯突然一亮。
许小鸥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人伸手拉开了车门,欠身入内。
眼见要被她再次逃脱,千钧一发之际,许小鸥突然用尽全力,对着那背影嘶声喊道——“程继春!”
话音出口,如从天砸下了一记定身术,前面那人停住了。
“程继春!”
许小鸥不顾脸上肆虐的雨水,大步逼近:“你玩够了吗?”
那人手依旧搭在车门把手上,一动不动。
“从最开始就是你,对吧?”
许小鸥大声喊道,“录像带、字条、那些似真似假的线索,全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你设的局。”
“那天,樊玉进来看到我在看监控,她突然问我要膏药。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后来一想,樊玉一眼看穿了视频里的人就是你,她看到你一瘸一拐,以为你受伤了,才会这样说。”
“还有那次,你在试衣服,樊玉说你穿黄色那件好看,我和尤野当时以为是小孩子胡说,现在才明白,她说的,是你在视频里穿的那件黄色风衣。”
水花炸开如鞭声,视线在雨幕中逐渐清晰。
许小鸥听着胸腔中爆响的心跳,继续前进:“樊玉没有被任何线索误导,没有被你的假象影响,所以她能一眼看出真相。而我,从一开始便先入为主,才会走进你的陷阱,步步被你操控……程继春,你也许不知道,其实我从那次老文的事情开始,就已经怀疑上你了。”
“老文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你,但见了你一面,居然立刻就走,我当时觉得突兀,但现在一想,其实这事的谜底很简单——你,就是老文要找的人。”
雨水顺着那人的帽檐滑下,虽不见表情,但能清晰看见她的胸口在剧烈起伏。
而许小鸥也步履不停,逐步逼近,终于,她在了离那人半米远的位置上停下了。
她望着那人的背影,眼神冷如寒铁:“你不是程继春,你就是老文的爱人,那个和真的程继春一起从马六甲海域死里逃生的,王丽。而出于某种原因,你顶替了程继春的名字,并千方百计,接近了我。程继春,不,王丽……”
说到这儿时,许小鸥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道:“你做了这么多,是为了冯静然吗?”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一道突然劈下的闪电将天空都照成了诡谲的紫色。
下一秒,那个僵立在车前的背影突然缓缓动了起来,随着街灯和闪电交织,她的脸从雨帽的阴影下显露出来。
纵然是早有察觉,但当真的看清这张脸时,许小鸥依旧不自觉的全身一震——这个和她同住一屋檐下,彼此间以婆媳相称的女人,此时正站在暴雨的街灯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两人终于正面而对,却久久无言。
直到天空又劈了下一道雷,程继春才咔哒扔掉了手中的车钥匙。
她眼睛盯着许小鸥,手却毫不犹豫地攥住了自己湿透的外套衣襟,猛地一扯。
湿重的布料从肩膀滑落,啪地甩在泥泞地面上,随着外套落地,程继春上身只剩下一件早已湿透的松垮胸衣。
许小鸥起先没明白她的用意,看清的一刻,不由得大骇着后退一步。
雨水顺着程继春的身体滴落。这个许小鸥印象微胖富态的身形,没了衣服的遮掩,竟突然变得瘦若枯骨。
而最骇人的,是她的腹部——
皮肤红肿、溃烂,似乎被长期压迫,又在潮湿中反复发炎。而最中央,一道狰狞的疤痕横跨腹部——有一块皮肤曾被整齐地被切割下来,露出新生的血肉,惨烈而刺目。
许小鸥猛地想起了那块纹着小鱼纹身的人皮。
“很吃惊吗?”
程继春突然开口。她看着眼前的许小鸥,伸手在那伤口上点了点。
她道:“‘太爷’早年间在香港做过龙虎武师,我跟她学了不少东西。从第一天见到你们起,我就带着那副假肚子,你们谁都没怀疑过。”
“程继春”说罢,看着眼前依旧面如死灰的许小鸥,突然讥诮的一笑。
她道:“许小鸥,你这是怎么了?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怎么这会儿突然怂了?我顶了太爷的命,九死一生回到了这里,想看到的可不是你现在这副样子啊。”
许小鸥面色青紫,嘴唇乱颤,却久久无言。
“程继春”缓步向前,如同暗夜鬼差:“你为什么怕成了这样?是我的身体让你害怕了?还是……别的什么?许小鸥,你刚才说了那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你没说。”
此话落地,“程继春”几乎已压到了许小鸥耳边:“你之所以如此笃定这个’冯静然’是假扮的,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道,冯静然已经死了,而一个死人,是不可能找到你复仇的。许小鸥,我说的对不对?”
许小鸥脸色煞白,她盯着面前那张滴着雨水的脸,好半天,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你是……冯静然的谁?”
“程继春”眉心一震,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片刻的沉默后,“程继春”开口:“我是她的母亲。”
继而又道:“你应该知道,作为一个母亲,为孩子追讨真相,我责无旁贷——许小鸥。”
她突然高喝一声,目光骤然凌厉,死死盯住眼前人:“告诉我,冯静然是怎么死的?”
倾盆大雨如同倒塌的巨幕,往两人头顶砸下。
世界在雨声中渐渐模糊。
许小鸥眼睫一颤,紧闭双目,耳边再次回荡起了多年前那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叫声由近及远,最终噗通一声,坠入了无边的黑色水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