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野走出家门时,天空还没来得及落雨。
他背着行李,沿着夜色朝巷外走去。
没走几步,心区就传来了一阵剧痛。
尤野不由得减慢了步速,却并不慌乱,这股阵痛是他的老朋友,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刚到太子星上班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花魁”,只是一个最低级的“啤酒小弟”,整夜跪在地上给客人们开酒。
偶尔,喝醉的客人会把手里的杯子塞到他嘴边,他不懂躲酒的门道,只得一杯一杯往下生吞。而往往一杯酒还没咽完,另一只杯子就又来了。
有一晚,他被灌的太狠,趴在地上吐了一夜,吐完,只觉心脏传来一阵剧痛。
躺在员工宿舍的铁床上,尤野满眼是泪,大口大口的对着天花板喘气,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命丧于此时,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告诉他——“别担心,心脏病不是这个疼法,是从这儿疼到肩膀,像有人用手拽你肩胛骨。”
说完,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尤野一眼。
“要是不想喝酒,就别再当啤酒小弟了。我早跟你说过,你这张脸,不该在地上跪着。”
说完这话,那人转头离去了。
尤野一个人坐在床上,许久后,才愣愣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三个月后,尤野的位置,从地上挪到了沙发上。
一阵突兀铃声响起,打断了尤野的回忆。
他停下脚步,艰难的甩下背包,摸出手机。
屏幕上,陌生的号码闪烁着。
尤野不愿再看,伸手按下接听键,很快,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喂。”
声音一响起,那张脸如在眼前。尤野忍住胸口那阵麻酥酥的痛感,低低应了一句:“嗯,你说。”
“镇里不安全,我在镇外等你,想办法过来吧。”
尤野转头看向漆黑的四周,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过去之后呢?”
“我会再给你联络。”
说完这句,那人立即准备收线。
尤野却鬼使神差的,突然出言“诶”了一声。
那人果然停住了,问:“怎么了?”
尤野一时无言,好半晌,才低低吐出一句:“没什么,心脏疼。”
“又疼了?”
“嗯。”
“早跟你说了,心脏病不是你这个疼法。”
“知道了。”
“想办法尽快出城吧。”
电话挂了。
尤野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这才重新背起包,继续朝前走。
雨还没落,风却先刮起来,吹得耳朵生疼。
已经这么晚了,车是断然没有了,想要出城,只有步行。
想到这儿,尤野伸手揽了一把行李。
他拐过一个路口,正打算走去车站碰碰运气,却忽然闻到一股烟味。
尤野抬起了头来。
前方不远处,果然有一个人正靠着车抽烟,红色尾灯在黑暗中像猫的眼睛,半明半灭。
兴许是诧异这样晚了还有人,尤野先是怔了一下,但随着眼前人的轮廓在视线中逐渐清晰,他几乎是下意识叫出了一句:“王大哥?!”
声音一落地,抽烟的人豁然转了过来。
夜色里,王新程斜靠车身,眯着眼睛。不知望了多久,他突然丢掉烟蒂,粲然一笑:“樊老弟,是你啊。”
王新程说他刚从一个朋友家喝了酒出来,本想在街边抽根烟醒醒酒,没想到就遇到了你樊老弟,真巧。
尤野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带着包裹夜行,正想咧嘴傻笑,就被坚持要送他一程的王新程拽住了。
尤野推脱了几下,没推开,几乎半是强迫的被拉上了车。
车子随之启动,朝城外开去。
窗户没关,一阵淡淡的冷风,混着王新程衣服上的酒味钻进了尤野的鼻腔。
王新程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问尤野:“你这大晚上的,去哪儿?”
尤野把包搁在腿上,想了想,说:“出城,接个朋友。”
“太仗义了,这个点儿出城接人。”
尤野勉强笑了笑,没搭话。
两人一路寒暄,气氛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王新程先是聊了聊今晚的酒局,又说起了这场大雨,最后将话题转到了镇上最近连续两起的凶杀案上。
不知怎么的,王新程今夜谈性颇浓,而尤野想着一会儿与那人的会面,有些心不在焉,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很快,车子绕过几个岔口,钻进了一条小路。
尤野下意识望了眼窗外。
周围房屋稀少,一点灯光也无,目之所及处,只能看到被夜染得墨黑的草原。
而一旁的王新程,不知何时起,已经将话题转到了女儿王普普身上。
他对尤野说:“我那个女儿最爱嗑瓜子。可她从不整包吃,就挑大头的磕。每次我买回来一袋,她就先把大头的挑出来。有一次,我跟她生气了,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她被我骂哭了,却没辩解,只张开手,露出一大把磕好的瓜子仁来,说,爸爸,这都是给你的——樊兄弟,你说,我这女子是不是个怪女子?”
尤野尚还沉浸在自己的漫想中,突然被点名,不由得一愣:“什么?”
“我说。”
王新程又伸手擤了擤鼻子,并没责怪他的的走神,“我那女子从小就怪,别的小姑娘都爱玩个跳皮筋啊,跳房子的,她不,她蹲旁边数蚂蚁,还要给蚂蚁起名。起’王大’、’王二’,呵呵,都姓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依然盯着前方,嘴角却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温柔到几乎梦幻的笑。
尤野心里莫名一冷。
王新程继续说:“那时候,我和她妈都忙,只能把孩子托给邻居亲戚看着。有一次,我答应第二天带她去县里玩,谁知道前一晚她发烧了,她也不说,就自己扛着。后来我问她,我说她你不舒服咋不说呢,她说:‘我不想生病,我想多跟你和阿妈在一块儿。’”
“那年她六岁,才这么高。”
王新程随手在车窗边比了比,“说出的话啊,不像个娃儿。”
“我当时想,生意上的事情能丢就丢一点,多在家陪陪娃娃吧,不料她那场病好了没多久,人就不见了。”
他说到这儿,声音顿了几秒,像是被什么哽住了。
车厢里陷入一瞬安静。
王新程低头,从中控台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
火光映在他脸上,短暂亮了一下,随即又沉进夜里。
“孩子从镇上走那天,是我一个人去警察局给她收拾的。去之前,我特意去商店买了一身新连衣裙,知道和孩子这些年没见了,她肯定长大了,专门比着十七八岁的姑娘的样子买的。可你猜怎么着?她的个头,竟然和我记忆中没什么区别,那可是整整十二年啊,我的女子,失踪了整整十二年啊!”
王新程的声音戛然止住了。
他没再看尤野,只是抬手又吸了口烟,烟灰颤了一下,落在他的裤脚上。
王新程并没伸手拂掉。
尤野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劲了。
他尽力控制住手抖,下意识将包往胸前拢了拢。
王新程看了他一眼,突然道:“樊兄弟,我记得你也有个女子吧?”
尤野低低道:“是。”
“如果你的女子,被人从你身边带走,最后还落得这样下场,你会怎么做?”
尤野声音更低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闻声,王新程轻轻的笑了。
他仰脸看了看窗外夜色,待眼神再转回来时,突然像失去了所有交谈的兴趣,冷淡的将目光聚焦在了方向盘上。
“樊兄弟,前面有点陡,你坐稳了。”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段。
路愈发偏僻,四周没了房子,也没了路灯,只剩黑黢黢的田埂和些低矮的土丘。
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股野草的土腥。
路过一个急转时,王新程突然把烟头随手一弹,火星在黑夜里划出一道弧。
下一秒,车停了。
尤野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王新程侧头看了他一眼,冷淡的:“樊兄弟,车又‘开锅’了,你下来帮我推推吧。”
尤野一愣:“这……是出城的方向吗?”
王新程自说自话:“总得先让车动起来吧。”
尤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拉开车门,下了车。
冷风扑面,夜色沉沉。
四周一片死寂,连狗叫都没有。
尤野刚关上门,就见王新程也下了车,却没有立刻走近,而是停在车尾十来米开外,像在稳住什么情绪。
风吹乱了王新程额前的发,他站着不动,长吸了一口气后,这才缓缓抬头。
“姓樊的。”
他叫了一声。
尤野再一看,却见王新程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锤子。
他不由得愣住:“王大哥,你这是……”
尤野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王新程就已缓步上前。
他眼里并没太多别的情绪,只剩下某种钝钝的、机械的恨意:“姓樊的,我女儿的死与你有关。”
“王大哥……”尤野刚说出一半,话还没落下,王新程已经动了。
锤子带着风声,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咚”的一声闷响,尤野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重重砸向地面。他试图翻身,却只听到第二声响又砸了下来,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尤野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许小鸥的脸。
她站在阳光下,神色温柔,像在远处轻语,声音一晃,那脸变成了樊玉、程继春……三张面孔在他眼前交叠,旋转着掠过草原。
而与此同时,就在她们身后,一座泛着金光的房子骤然从地底升起。彩色的屋顶斜斜翘起,像是童话里女巫的靴子。而房子的门口,挂着一块写着蜡笔字的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我们的家。”
“小鸥。”
在陷入最终的混沌前,尤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喃喃地吐出这一句。
很快,一片深沉的黑潮涌来,将他的眼、耳、心统统吞没。
“小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