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抬眸，他大概已经知道，向燃 想说得究竟是什么。向燃想说的，无非便是他的罪责。
谢昀眼神回避，而向燃却仍然坚定地看着他。
“在你入梦之时，你曾引得生灵聚集于此。那些魂灵受你吸引，误入属于你的梦中。”说到最后，向燃目光凌厉，语气郑重，一字一顿。“太傅，我现在所言，便是你的罪责。”
孩子的魂灵最容易被吸引，在他们最虚弱的时候，生魂从躯体离开，误入梦中。
在这样的梦中，生魂并未随着躯体离世而烟消云散，而是长留梦中，成为了这梦中的一部分。
那些生魂并未意识到自己躯体的死亡，而是在这场梦中，如以往一般生活。尽管太傅已经尽力去隔绝祟器的影响，但祟器的存在，依然会消磨损耗在此梦中生活的生魂。
没有躯体的生魂并不完全算是人类，亦不算是妖邪。脆弱的生魂更容易被祟器的零星影响消磨意志，直到损耗殆尽为止。
生魂的消散，便是彻底的死亡，在门外所伫立的灯幡，写下了这数百年间每一个消散于此的生魂。
这也是为什么向燃会觉得怪异的缘由，向燃闭上眼睛。
他此前所见的那些孩子，躯壳已经于痛苦中死去，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尚且还留存于世的生魂。
若说罪孽，那些孩子本就是将死的虚弱魂灵，被太傅的长梦吸引过来，生魂并未随躯体死去而消散，反而是在这里渡过了短暂且幸福的一段时光。
可那些生魂也的确因太傅而消散，累世的天罚诅咒，亦是落在太傅身上。
若非太傅身上有那道血咒覆盖天罚，还不知道在太傅身上的天罚诅咒究竟积累多深。
这便是太傅所犯下的罪责，这也是为什么，向燃不想深究真相的原因。
在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对这样的答案便有所感觉。如今真的解开谜底，看清真相的时候，向燃也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的罪孽。”太傅笑容淡然。
“这原来便是我所背负的罪孽，这数百年间，这些罪孽悲剧不断轮回上演。”
说着，他垂眸看着怀中，抬手似乎还能触摸怀中孩子的影子。
在谢听禾取走太部分记忆之后，在这数百年的记忆还剩下一点。太傅还能回忆起那些孩子的脸，以及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扑进怀中的拥抱，和他所能感受到的，生魂的温度与心跳。
还有太傅那带着深切痛苦与无可挽回的悲伤感情，变成他对已注定的结局的无力叹息。
我救不了。
太傅只能看着那些生魂散去，无能为力。可在无意识的痛苦间，他的梦又招来新的生魂。这份无力感的痛苦，与祟器在精神上的侵蚀磨损，诅咒加于身的影响，种种缠绕纠结，成为太傅发疯的本因。
现在太傅可以恢复清醒的神志，便已经是不易。其实太傅也一直都希望有人来结束这一切，可在这百年间，他神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到向燃来的时候，太傅便已经是那种状态了，如果向燃他们此次未曾来访，那太傅应当会真的完全疯掉。
可不管原因为何，罪责便是罪责，无论如何情有可原，也无有何难言之隐，罪孽永远都是罪孽。
太傅明白，所以他抬头望向谢昀。
“说来，这么多年不见，你真的变了很多，御史。曾经在我们为官的时候，我就想过，像你如此，当真适合掌管司法台。公正无私，刚正不阿，如今也是一样。”
谢昀垂眸。“若是以前，我可以回答你，可现在的我，已并非当年。”
“即使是执行天罚的使者，行刑官，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太傅说道，他眼角缀着浅淡笑意。
“我又有何不同，不过也是背负诅咒，行走人间的妖物。我曾以为妖物无情，可在人间久了，又如何不沾人间喜怒哀乐。”谢昀看着眼前的太傅，曾经种种，亦在眼前。
“是啊，在人世久了，连自己是异类的界限都已经模糊了。”太傅不无感叹。“曾经花下眠，酒家卧，挥毫起赋，泼墨成诗。相比起来，那才更像一场大梦。”
太傅起身，“使者，我身上的天罚，何时会降下？”
谢昀垂眸，“等你身上血咒压不住诅咒之时，天罚便会落下。”
向燃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听着，他并不想打扰谢昀和太傅叙旧。若说起来，谢昀应当是怀念那一段时光的吧。毕竟联合志同道合的友人，一起想要改变这世间，真的很像人。
越是如此，向燃便越能回想起，谢昀说出‘妖永远不可能变成人’那句话时的伤感，可曾是想到了过去。
无论人还是妖，能够得偿所愿的，也不过了了。
有时也不知是应当怪罪天道不公，还是该怪造化弄人，似乎天意，永远会给每个人都开一下玩笑，也总会让他们失去绝对不想失去的人。
“若真如此 ，那我便等那一天，便可解脱。”太傅说道，眼中难掩疲态。
“等等。”何月玲忽然开口，她也听得一字不落，可她不希望如此绝望。就算当真是无能为力，也不应当像现在这样。
何月玲看着太傅，她眼神闪躲，在面对太傅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何月玲也只想告诉太傅，不应当这么做。
或许在太傅心里，他都已经完全放弃了，对他而言，这更像是长梦将醒，在他迷梦苏醒之时，这世界为他留下的善意。太傅看着眼前的何月玲，眼前的半妖似乎总能让他有些熟悉。
可关于过往之事，太傅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那部分记忆被抽离出去，对他来说，如何不能算是一件好事。
可既然算是好事，又为何会觉得心头失落？太傅并不太明白现在的自己何种心情，他的神志要比之前清醒许多，却又比之前所差不大，太傅也实在不知，自己丢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记忆。
若是不愿舍弃的那部分记忆的话，太傅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面对过去的回忆。
“回忆如何，于我来说，也已经没那么重要。”太傅看着自己的双手，过去的回忆或许在遗忘的时候，可能便已经逝去了，不可能再找回。
“可这样不对。”何月玲说道，她看着眼前的太傅，无论如何，她都想要将这并不正确的一切纠正过来。
无论是何月玲的作为也好，还是现在太傅的态度也好，这一切都不对，这也绝非何月玲想要看到的，无论曾经所见，是真情还是假意。何月玲摇头，她也不知向燃为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向燃他明明不是如此，他怎么也可以看着眼前的一切。何月玲不免将目光转向向燃，她想要知道为什么连向燃都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