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张请柬,他们停在的府邸门前,那府邸的大门并不华贵,并不像是贵胄朱门,反而更像普通院落。木门前不合时节的开着一株玉兰,玉兰肥硕的花瓣落下,在半空中消弭不见。
在他们面前的木门缓缓打开,仿佛展开长幅画卷,山石流水,画栋雕梁。从门中走出的仆僮侍女,衣着光鲜,面色红润,只是不似活人。
而他们面前的宅院,恍若仙境,美则美矣,却不似人住的地方,没有一丝烟火气。
向燃想起自己在家时,家中虽然亦有仆僮侍女,却亲切鲜活。不像这些人,按部就班,仿佛一尊尊雕刻精美的石像。
曾经亲切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向燃垂眸,不知是否是因为他家封魔师的身份,连累了那么多人。若他们并非被向家雇佣,大抵也不会惨死。
在向燃想这些的时候,谢昀握住了他的手腕。向燃抬头对上谢昀的眼睛时,才想起来,应当从马车上下来了。
他腿脚并不方便,被谢昀扶着还险些身子一歪栽倒。向燃的腿伤已经不用拄拐,只是还需要人扶着。
何月玲从另一边跳下来,接下伯兴,看到周围如泥塑石雕一样仆从,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些明明都是人,却又死板的不像人。
他们之前所见过的那只妖物此时也 走了出来,他抬眼扫过被谢昀扶着的向燃,以及扶着向燃的谢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请。”
进了宅门,门内比他们在外面看见的还要宽敞,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他们仿佛处在仙境画卷一般。
“宅院的空间是以法术延伸的。”谢昀在向燃耳边说道:“所以比在外面看上去的要大。在人间滥用法术,不合规矩。”
走在他们面前的妖物明显是听见谢昀所说,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向燃惊讶于面前宅院的景象,就算有谢昀解释,也觉得瞠目结舌。
妖物领他们进了房间,推入房门, 便能听见管弦丝竹。曲乐一类,向燃并不精通,只觉余音绕梁,带着仙乐之感。
房门正对,便见到墙上玉镂屏风,描金镶翠,形似雀屏迤逦而开。中间雕着叶家家纹,家纹正下方的软塌上,坐着一个青年。按年纪算,他应当三十左右,但样子却要比看上去要年轻。
他半靠在软塌上,手里似是闲暇,转着一根白玉烟杆,闭目养神。他的膝上还盖着雀裘,打眼看去,倒不像人,更像雀妖。
给他们引路的妖物走上前去,俯身在青年耳边低声耳语,青年睁眼,他一双眼睛还是人瞳,向燃不免松了口气。
在这样的地方,他的做派也并不怎么像人。
他的眼睛先落在谢昀身上,接着便转向被谢昀搀扶着的向燃。将白玉烟杆放在一旁的妖物手中,推枕起身。
“叶旻。”谢昀说道。
此人便是叶家封魔师家主?那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向燃看着那个青年。
他起身的时候,身上的衣袍与那只妖物相差无几,雀裘拖地,一如青雀长尾。
叶旻走到向燃面前,他比谢昀要高些,但跟向燃比还是矮上半头。尽管向燃现在没有站直,他还是要抬眸与向燃平视。
他抬手,角落屏风后的丝竹乐声戛然而止。叶旻开口,金声玉振,让人多生出几分好感来。
“在下叶家封魔师当代家主叶旻,不知这位小公子,如何称呼。”
对向燃说完,叶旻转眸看向谢昀。“谢昀,好久不见,你身上竟也背上了天罚。”
谢昀皱眉看着他,没有说话。向燃将话接了过去。
“向家封魔师向燃。”向燃说道,他本就是为了寻找凶手而来,若这位叶家的封魔师知道什么线索最好,如若他不知道,同为封魔师,都是为了维护人间平定,没必要与他交恶。
尽管如此,叶旻的态度也让向燃极为不快。
叶旻的目光又落在何月玲和伯兴身上。
伯兴见到叶旻的时候,有些害怕,何月玲将伯兴挡在身后,也戒备的盯着叶旻。她并没有忘记之前在济梁客栈掌柜和她说过的话,叶家的封魔师不可相信。
如果掌柜意有所指,那便应当是面前的叶旻。
“这位半妖小姐和这位妖类孩子,可是你的眷属?”叶旻问道。
“不是,他们是我的朋友。”向燃回答。
“何月玲。”何月玲说道,她牵着伯兴的手,迎上叶旻玩味的目光。“这孩子是伯兴。”
叶旻淡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向燃身上。
“看来小公子一路上倒是吃了不少苦头,谢昀你背上天罚,可是为了此事?”
“这个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谢昀说道。“你特地截我们来此,有什么事快说。”
谢昀说话直接了当,那只跟随叶旻的妖物上前一步,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被叶旻抬手阻止。
叶旻的命令一下,他便后退一步,缄默不言。
“呵,一条好狗。”谢昀嘲讽道,他自然指的是那只妖物。他厌憎的情绪明显,向燃有些不解。
叶旻对谢昀所说,也只是一笑。“谢昀,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你还不是一样为封魔师的眷族。”
向燃看见谢昀神色不对,便拦在前面说道:“谢昀和我是朋友,并非我的眷属。”
“哦?”叶旻挑眉。
同时谢昀放在向燃背上的手便拧了向燃一把,向燃转头看着谢昀,谢昀却神色不改,仍是对上叶旻。
“你将他从龙脉底下挖出来,定然废了不少功夫吧。”谢昀说道:“若我是被人从封印下救出来,必然也会感恩戴德,做条狗又算什么呢?”
他的尾音挑高,语气中嘲讽意味更浓,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只是叶旻和那只妖物都没做反应。
向燃被谢昀扶着的手反手抓住谢昀的手腕,谢昀这么激烈的反应倒是有些奇怪了,若不是有什么过节,谢昀也不至于此。
“向家的这位小公子腿上既然有伤,不如先坐吧,我已经吩咐人备好佳肴,只是这酒水,看几位不宜饮酒,便喝几盏香茶如何?衍月,你先去令人准备吧。”
他自然是对那雪青发色的妖物所说,谢昀抬手,挡在了衍月前面。衍月银灰色眼眸落在谢昀身上,瞳中转过一线红光。
“叶旻,你既然请我们过来是为了叙旧,何不将当年旧事也与向小公子说一说。当年故人不全要如何讲述呢?你手下也并非只有他一个可吩咐吧。”
“谢昀,你不要得寸进尺。”
衍月说道,瞳中浸着一圈血光,已经盛满怒意。
谢昀冷笑一声,眸中淬着寒光。“怎么,你被人从龙脉底下挖出来就忘了当年是在怎么被镇下去的?这才过了二十年,怕是连记性都一起变差了。”
“谢昀,你别得意太早,当年我可不是败给了你。你若再对大人出言不逊,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正好,二十年前未曾尽职诛灭你,今日正可将你祓除。”
谢昀说罢,甩手掌中浮现白幡。而衍月也并不示弱,手上重剑横出,单手提剑,眸中带着血光。
“衍月。”叶旻抬手,挡在衍月面前。“来者是客,既然我请向家封魔师来,自然是有事相商,不可造次。”
一边向燃也没松开握着谢昀手腕的手。
“谢昀,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恩怨,先放一放,暂时别动手。”
他也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个雪青发色的妖物正是谢昀此前所提及那个未曾祓除,仅是镇压的妖物。
可向燃并没有看见这只妖物元神上的天罚罪印,谢昀应当不会对没有罪印的妖物恶斗。而且谢昀此前所说,这只妖物是有罪印的,究竟是什么缘故,他身上的罪印竟被抹去了。
衍月冷哼了一声,手上的重剑消散,袖手站在叶旻背后,眼中仍淬着冷光。
谢昀在向燃的阻拦下,也松了手,手中白幡隐去,与衍月眼神交锋。
叶旻脸上带着笑,转向向燃。
“是我并未约束好眷属,让小公子见笑了,小公子请坐,我已经令人去准备佳肴香茶,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小公子海涵。”
他说话客气,礼仪周到,也并无冒犯之处。叶旻带着笑容安顿好何月玲和伯兴,接着转向了谢昀。
“谢昀,你扶着你这位‘朋友’坐下吧,之后的事由我来跟你解释,你应当也看见了盘踞在原桓城上的异状了吧,我会请向家的封魔师过来,也正是因为此事。”
谢昀对此不置一词,沉默的扶向燃坐下。在谢昀要起身的时候,向燃抬手拉住了谢昀的袖子。
谢昀低头,便看见向燃无声的说了几个字。
“别冲动闹事。”
何时轮得上让他来告诫自己,谢昀轻笑摇了摇头,看来他着实是有些冲动了。谢昀抬手,按下向燃的手,示意他知道了。
菜肴上桌,自然有侍女替向燃倒茶,除了茶水之外,还有些果酒品类,配上向燃面前的佳肴,当真是一桌好菜。
北昭人待客肉食为主,有时甚至整羊上桌,叶旻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看着面前的菜肴,向燃看着还真有些勉强。
幸亏叶旻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劝向燃吃菜上,否则向燃还真的吃不下这么多。
“向家的小公子应当也看见了这原桓城的异状吧。”
少去寒暄,叶旻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
向燃点了点头,这样的景象,除非是瞎子,不可能看不见,整座城肃杀压抑的气息,并不仅仅是异状二字,可以概括的。
这必然是出了极大的变故,叶旻才要将向燃请进来一同商议。
“国主失德,天生妖异,龙脉陷落,才会有邪气盘踞都城。”
谢昀说道,他抬眸看向叶旻。
“你既然身处原桓,为何不在事态未萌之时制止?”
谢昀的诘问只是让叶旻叹了口气。
“既然将你们请进来,我也不瞒你们。若是我一人之力便可挽狂澜,怎会到如此地步,也不用特地将衍月从龙脉下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