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姐妹
王不 一莹2025-04-02 14:4235,546

周雪曼

早晨6点刚过,也就是韩青和林嘉嘉在省城潮玩派对的店里查到仿真面具的时候,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北山发呆的周雪曼兴味索然地摘下耳机,将杯中的威士忌喝完,剩下大半颗冰球在杯中晃荡。

最近一个月,她总是心不在焉,耳朵里时常塞着耳机,哪怕是在麻将桌上胡牌的时候也是如此。店里的员工都知道,老板最近迷上了悬疑类有声书,不仅没日没夜地听,还常常被里面的剧情感染,一个人傻笑或垂泪,反而凸显出她的感性之美。

她回到客厅,把身体陷进空荡荡的大沙发,蜷缩成一团,望着天花板继续发呆,没有丝毫困意。这是她习以为常的状态。经营茶室以来,她除了每周五固定要陪几个老熟客搓通宵麻将外,还经常一晚一晚地陪董洁等闺密、阔太群里的阔太聊人生、吐槽男人,不胜其烦。

命运似乎特别眷顾她,就算是这样频繁的熬夜,她的容颜也不见衰老,她依然是令男人们暗自悸动的女人。如果说20岁女人看外表,30岁女人看韵味,40岁女人看气质,那周雪曼则涵盖了以上全部。把男人们对她的评价浓缩成两个字,就是“舒服”。

看似简单的两个字,要实现它却并不简单。让人觉得舒服,是一种境界。

周雪曼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上天的馈赠,更多的是克己的修炼。美丽的外表需要严苛的自律来维护,迷人的韵味需要阅历和智慧来增添,超凡的气质则需要在不断自省中升华。这是周雪曼让人感到舒服的秘诀。所以但凡熬夜后,第二天她都不会安排任何事儿,给身体留出时间静养,让它自愈。然而今天是个例外,她没有心情顾及自己的身体。每年的这几天,她都惶惑不安,无法入眠。

她草草喝了半碗养生粥,就从家开车到了茶室,在员工还没来上班前,自己做起了营业的准备。擦桌子的时候,她失手打碎了一盏心爱的茶杯,十分懊恼。昨天她接到老人院的电话,说她妈妈周雪萍把大便拉在午饭里,差点儿吃下去。前天她去看周雪萍的时候,周雪萍认出了她是自己的女儿。这是近年来周雪萍第一次认出她,为此周雪曼非常开心,本以为周雪萍的阿尔茨海默病出现了奇迹般的逆转,可没想到第二天周雪萍就差点儿吃了自己的大便。这是患病以来最严重的认知错误,昭示着病情的加重,这实在让周雪曼感到挫败。她收拾好茶杯碎片,一起身却撞到旁边的博古架上,两个刚从景德镇淘回来的茶宠从架子上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怔怔地望着,又猛地抬起头,想让刚流出来的眼泪流回去。今天周六,还要去买烧鸡,摊主可能提早收摊,必须买到,否则明天去祭拜的时候,爸爸会不开心。她擦干眼泪,俯下身去捡碎碴子。

独行侠

白小蕙的背包摊开在洗手池台面上,里面的东西不多:一部手机、两万元现金、一个旧钱包、一把折叠伞和一包卫生巾。王学华一一检视。他拔掉手机里的SIM卡,折断后扔进马桶冲掉。检查钱包时,他从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中白小蕙和亮亮脸贴着脸,温馨甜蜜地对镜头笑着。

王学华出神地看着这张照片,这勾起了他遥远的回忆。他有一股想要撕碎这张照片的冲动,又生生压制了回去。白小蕙紧紧搂着亮亮,充满了母爱,可以想见亮亮能感受到的幸福。王学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疲惫的自己——那张一直隐藏在面具后的脸此刻充满血色,也带了一丝人情味。

黑暗中,马达声响起,白小蕙惊恐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升降货梯降到了地面上,灯亮着,王学华站在货梯里。

他拿着一瓶矿泉水,揭开白小蕙嘴上的胶带要喂她喝。见白小蕙扭头躲开,于是他自己喝了一大口,证明水没有问题,然后又把矿泉水瓶递到白小蕙面前。这次白小蕙没有躲闪,犹豫了片刻后,凑上前喝起来,很快就把一瓶水喝掉了。他看到她的嘴角有风干的血迹,就去拿来酒精和棉签替她擦去,然后把新的胶带贴到她嘴上。

走的时候,他又回头仔细看了看白小蕙。这眼神让白小蕙不禁揣测他是不是在琢磨那种事儿。白小蕙已经做好了打算,无论如何都不会交出那笔钱。而他想的则是:面前这个女人,是个好妈妈吗?

应该是,否则她的孩子不会有那么开心的笑脸,和童年的自己一样。

薄雾在江面蒸腾。吕建民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辆跑车缓缓停到他面前。

“吕哥,不是说不干这个了吗?”石头笑着下了车,他的行头依然光鲜,眼睛却因熬夜玩乐布满了血丝。

吕建民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石头。石头打开来,看到两副江C85K92的东州车牌。

“靠谱啊,吕哥!”

“快收起来。”吕建民谨慎地四下望了望,虽然后院里只有他们俩。石头把车牌放回车里,拿来2万元给吕建民,说:“谢了,吕哥。”

“别在白天用,这牌子不干净。”

石头懂行地笑了笑,保证道:“放心,吕哥。”

吕建民回到二楼,把2万元连同张勇给他的5万元装进包里。他来到厂房,说:“柱子,我去趟东州,店里你盯着点儿。”

“好咧。”

“我给废旧金属回收厂打过电话了,一会儿他们就来,你让他们把后院那些废料拉走,要清空,一点儿也别剩啊!”

“行嘞,哥,我知道了。”

交代完别的杂事儿,吕建民背着包来到后院,不放心地看了看那堆废料。银灰色小面的废料散落其中,像一颗颗定时炸弹,令他不安。

林嘉嘉除了将老男人面具各角度的展示照片贴在白板上,还把黑框眼镜老男人嚣张地望向监控探头的照片贴在旁边,以便对照。

专案组成员们静默地围在照片前。自黑框眼镜老男人被定为重大嫌疑人后,他们的工作重点一直是放在符合年龄段的人群上。面具照片的出现无疑是爆炸性的,这意味着他们的工作前功尽弃。

“除了那副黑框眼镜,其他都一模一样。”老宋打破了沉默。

“难怪我们查遍了符合年龄条件的人都查不到。”梁子接着说。

“这副老男人面具是上周六刚被盗的,时间也吻合。”林嘉嘉说。专案组成员们开始低声讨论起来,稀稀拉拉的声音充满了沮丧。

方波此时急盼着不同的声音出现,能鼓舞低迷的士气。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四下张望着,发现韩青站在离大家稍远一些的位置,独自思考着什么。

“韩青。”方波望向韩青。

韩青没有回应,似乎仍陷在自己的思索中。

“对这个面具,你怎么看?”方波问。

“这可能会颠覆我们之前的侦查方向。”韩青头也没抬,大家的沮丧并不会影响她查案的心情。就像从前一样,每当经历集体挫败时,往往也是她最富韧劲儿的时候。

她并不比别人坚强多少,她只是更在乎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工作就是她的全部。下班后,她会感到落寞和沮丧。下班后别人憧憬的美好时刻,对她来说是噩梦和炼狱的开始。她的人生中没有生活,只有工作。只有当钟伟出现的时候,她的世界才被照进了一丝阳光。如今这一丝阳光消失了,她的世界又回到了黑暗。只有在办公室、在凶案现场,她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这些都是同事们并不了解的。

当大家都沉浸在老男人面具带来的震撼和沮丧中时,她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一、吕建民和黑框眼镜老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他们是否是同一个人?二、泄密的人是谁?现在这个房间里看着老男人面具照片的人里面,哪一个才是内鬼?她一直在暗中观察每一个人,在脑海中调出他们过往的行为,以及不被留意的、可能看似正常却隐藏深意的细节。她现在处于极度疲惫、极度敏感的状态。这案子除去本身的线索,似乎还和钟伟的失踪保持着某种神秘联系,这让她充满了斗志。她才不在乎黑框眼镜老男人是不是真的戴了面具,这只是小伎俩而已,她在乎的是这背后的秘密。

她现在还纠结着一个问题:即将展开的新调查由于内鬼的存在而变得不再安全,她不希望辛苦挖到线索后被内鬼再次抢先,所以林嘉嘉跟着她会增加这种不安全性。如何才能从与林嘉嘉的合作中独立出来呢?

她并不怀疑林嘉嘉是内鬼,她只是对他突然来到东州有疑惑,她不确定林嘉嘉会不会把她的调查汇报给相关人士,比如派他来的人,或侯勇、方波之类的领导,这会增加泄密的风险。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当独行侠的同时,也妥善安排好林嘉嘉,毕竟他是领导安排给她的,这小子也的确有两把刷子,不能浪费。

“林嘉嘉。”她想好了对策。

林嘉嘉赶紧从自己的工位跑过来。

“咱们去哪儿,韩姐?”和韩青一同查出老男人面具后,林嘉嘉的干劲儿也越来越足,他感到有一种默契在他和韩青之间滋长,这令他非常愉悦。

“两个事儿。吕建民修车厂的监控视频还没查完,你得加把劲儿;还有银灰色小面消失的那5个多小时,它到底藏在哪儿了,这需要下功夫查。梁子的组一直在跟这条线,他们一会儿去齐兴罗街走访,就是银灰色小面最后出现在民用监控画面中的那条街。你也去吧。”韩青吩咐完,看着林嘉嘉。

“你不去吗,韩姐?”林嘉嘉觉出些什么。

“我去查别的。”韩青说。

“行……”

韩青挎着包匆匆离去。

她去了吕建民的修车厂所在辖区的井新县下安派出所。她找到所长秦伟民,想调建民汽修所在区域的道路监控。她要看看白小蕙被劫持当晚,这里有没有发生过异常,尤其是那辆银灰色小面有没有在这里出现。但她并没有跟秦伟民具体说什么,有关碎尸案的情况,秦伟民早已收到过东州市局的协查通报,因韩青是作为兄弟单位的代表前来查案,她又是老熟人赵文斌的徒弟,他自然相当配合,所以也没让她出示任何公文,就带她来到了图侦室。

“小魏,这是东州市局重案大队的韩青,想查一下咱们片区的监控。”秦伟民向电脑前的一个警员介绍道。

“好的。”叫小魏的警员冲韩青点了点头。

“麻烦了。”

“韩青,你先忙,我去县里办点儿事儿。”秦伟民说。

韩青对秦伟民表示了感谢,送走他后,她坐到小魏旁边。

“韩警官,你具体要查什么?”

“查一辆车。”

“好的,车牌号是……?”

“江C85K92,一辆银灰色小面。”

“好的。”

吕建民上一次踏入罗湖村还是在入狱前——去年的5月份。那时的他和白小蕙还没离婚,亮亮的病也还没被发现,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回娘家吃小海鲜。

他拎着礼物推开院门,亮亮正趴在石头垒成的围栏边和玩具说话。

“亮亮!儿子!”吕建民拎了拎手里的口袋,里面装着玩具礼盒,“看爸爸给你带什么了?”

“爸爸!”亮亮开心地跑过来,吕建民搂着儿子一顿亲,胡子扎得亮亮哈哈大笑。

他给亮亮买了一把玩具枪,亮亮很喜欢。这把做工不算精良的玩具枪竟花掉了他400多元,赶上他一个月的烟酒钱了。

“爸爸,你带我出去玩吧,我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亮亮撒娇道。

“等你病好了,爸爸天天带你出去玩,行吧?”

“不嘛,你现在就带我出去玩,我现在就想出去玩!”吕建民忽然看到姚汉珍站在堂屋门口看着他们。

“妈……”吕建民有些尴尬。

姚汉珍也有些尴尬,因为她之前配合警方骗了吕建民。她点了点头以示默许,转身回了屋。

“爸爸,你带我出去玩吧,我保证以后乖乖地扎针。”亮亮央求道。

亮亮说的扎针就是做透析,吕建民听白小蕙说过,亮亮每次都又哭又闹。

“好,爸爸今天就带你出去玩。”

亮亮开心地叫起来。

吕建民把7万元放到小炕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姚汉珍看着钱问道。

“妈,这7万块钱是给亮亮治病用的。”吕建民低声说。这是他对丈母娘说话的习惯。他在丈母娘面前总有些矮一截的意味,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不算是合格的姑爷,另一方面是因为丈母娘历来看不上他,这让他有些自卑。

“7万?你知道治这病得花多少钱吗?70万怕都不止!”果然,姚汉珍并不买他的账,也不留情面。她的气愤还涵盖了白小蕙的遭遇,吕建民能理解。

“妈,目前我就拿得出这么多,您先收着,剩下的我再想办法。小蕙出了这事儿,我又忙着车厂那摊子事儿,亮亮就靠您多费心了。”

“我自己的大外孙子,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

“是。妈,以前都是我不好……不过您放心,亮亮治病的钱包在我身上,您不用操心。是我对不起小蕙,对不起孩子,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早干吗去了?”姚汉珍眼圈儿一红,说不下去。

亮亮从外面跑进来,拽着吕建民:“爸爸快走吧!带我去玩!”吕建民抱起亮亮,说:“妈,那我带亮亮去城里玩会儿……”

姚汉珍挥了挥手,吕建民带着亮亮出去了。姚汉珍在窗口目送父子俩走远,默然掉下眼泪,回头望向小壁橱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白小蕙的照片。

此时的白小蕙身处黑暗,满脑子都是亮亮。为了儿子,她做了她这一生中最勇敢也最愚蠢的事儿,将自己陷于险境,前路未明。她的亮亮急需她的陪伴,急需她拼死得来的钱换肾,她却被困在这里,无能为力。她默然哭泣,着急得想一头撞死,却没有勇气。在治好亮亮的病之前,她觉得自己甚至没有死的权利。

黑暗中,马达声响起,白小蕙紧张地望着升降货梯降到地面上。灯亮了,王学华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只空油漆桶和一卷手纸。他把桶和手纸放在白小蕙面前,解开了她的手脚。

“用这个上厕所吧。”他冷冷地命令道。

白小蕙现在有些搞不懂状况了:这个人费尽心机把自己掳来却又不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他下一步想干吗?

“我没有备份了,真的。那钱是我的,我不能给你。”白小蕙重申。

“给你5分钟,够不够?”

白小蕙点了点头。王学华起身离去,上了货梯,随着马达声响起,升降货梯载着王学华慢慢升了上去,从白小蕙的视线中消失。

白小蕙仔细聆听着,直到马达声彻底停止,她才站起来,用最轻的脚步来到升降货梯底下。她朝上望去,升降货梯停在上方六七米的空中,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楚。白小蕙查看两旁的货梯托梁,琢磨着是否有攀爬的可能。

“你想爬上来吗?”王学华冷冷的声音从黑乎乎的上空传来。白小蕙吓得赶紧跑开。

啪的一声,韩青的手指有力地按下空格键,将正在播放的画面暂停。她像发现猎物般倾身向前,盯着电脑画面里那个模糊的车影,小魏也凑上前看。

这是吕建民的修车厂所在的光明街南侧卡口5月10日23点48分的监控视频,一辆车身印有超级运标志的银灰色小面西F648H5驶入监控范围。因为是晚上,探头角度也受限,司机还用遮阳板挡住了脸,所以无法看清他的面目。

“韩警官,你要找的不是这辆车吧?车牌不对。”小魏说。

“车牌是不对,但车型一致。”

韩青放大画面,盯着这辆超级运小面,以及看不清面目的司机。

两分钟后,韩青从下安派出所跑出来,开着捷达一溜烟没影了。她先去了井新县国道管理处,调取了那晚各个收费口的监控视频。因为她要沿着超级运小面的来路倒查它的轨迹,看它是何方神圣。几经辗转,她查到超级运小面来自东州,离开东州的时间正好是那辆银灰色小面在齐兴罗街被民用监控拍到后不久。她一路匆匆赶回东州市局,来到重案大队图侦室。

“韩姐,查什么?”小于看到韩青急匆匆进来,于是问她。

“你忙你的,我自己查点儿东西。”韩青找了个空座坐下。她不是不信任小于,而是怕节外生枝。既然她决定做独行侠,就会做到底。

很快,她在104国道东州东收费站的监控中发现了超级运小面的身影,狡猾的司机依然是用遮阳板挡脸。韩青继续倒查,没想到这辆超级运小面一直处于道路监控中,并不像那辆银灰色小面一样躲着监控走。韩青因此心里有些打鼓,难道自己精神太过紧张,跟错了车?难道两辆车的车型相同仅仅是巧合?

查到东鹏大道的时候,韩青看到超级运小面是从天泽百货地下车库出来的,于是找到能拍到天泽百货地下车库入口的监控探头,想从这里继续倒查。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她在地下车库地面入口的监控中并没找到超级运小面,却找到了那辆银灰色小面。她兴奋地回看地下车库出口的监控,想看看那辆银灰色小面开出来的影像,却始终找不着。

超级运小面没有进地库的影像,那辆银灰色小面没有出地库的影像,也就是说它们是同一辆车。

灭迹

韩青从图侦室出来,一路狂奔,搞得同事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来到电梯前狂按按键,好容易等到电梯门打开,着急进入的她和里面出来的方波撞在了一起。

“怎么了,韩青?”方波赶紧问。

韩青不答话,只是冲进电梯狂按关门键。

“出什么事儿了?你倒是说句……”方波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已经关闭,“这急脾气,跟老赵一样一样的。”方波望着电梯门干瞪眼。

韩青来到天泽百货安保部监控室,调取地下车库当时的影像。

可以看到,银灰色小面于20点43分开进地下车库,停在一辆香槟色宝马旁边,由于监控探头角度问题,拍不到它的影像。一个多小时后,21点57分,它从宝马车旁边开走。此时,它赫然变成了超级运小面,车牌还是江C85K92。1分钟后,它来到缴费口缴费,狡猾的开车人始终躲在遮阳板后面,让人看不到脸,车牌仍然没变。5分钟后,它驶出地面出口,此时的车牌已经变成了西F648H5。

韩青来到缴费口和地面出口之间的盘旋车道,正常情况下,通过这段车道只需不到1分钟,银灰色小面却用了5分钟。很明显,银灰色小面的江C85K92车牌就是在这里被换成了西F648H5。开车人知道不能提前更换车牌,否则缴费口的电脑系统无法识别,所以他只能在这里更换车牌。

韩青立即驱车返回井新,她的怀疑得到了验证,吕建民和黑框眼镜老男人有着某种关系。她想到了修车厂后院的那堆废料,那晚去调查的时候她没仔细看,那堆废料里东西很多,极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她加快了车速。

捷达呼啸而至,韩青跑进修车厂,柱子看着她。

“吕建民呢?”

“他出去了。”

“去哪儿了?”

“回东州了。”

韩青猛然跑去后院,不出所料,废料堆已被清空。

“里面的东西呢?”她回头大声问跟出来的柱子。

“拉走了。”柱子看着这个有点儿癫狂的女警。

“拉哪儿去了?”

“废旧金属回收厂。”

韩青暗骂了一句,跑出店门。

东州商场,吕建民和亮亮注视着夹娃娃机,电动夹子在空中移动……废旧金属回收厂,硕大的钢铁夹子在空中移动……

电动夹子夹住了一个玩偶,拎起来……

钢铁夹子夹住了一堆混杂着银灰色小面切割件的金属废料,拎起来……

电动夹子松手,夹着的玩偶坠落……钢铁夹子松开,金属废料坠落……

亮亮跳进海洋球池,在球堆里翻滚、笑闹,最后钻进去,被球堆淹没……银灰色小面金属废料掉进粉碎机,在切刀间翻滚、碎裂,最后被吞没……

推币机前,吕建民和亮亮兴奋大叫,看着出币口吐出无数枚代币……

渣料出口,跑来的韩青喘着粗气,看着传送带口吐出的细碎金属废渣……

韩青急匆匆地冲进了方波办公室,把正在讨论的方波和林嘉嘉吓了一跳。

“方队,那辆银灰色小面到了!”啪的一声,韩青把一摞纸拍在了办公桌上。

方波和林嘉嘉吃惊地看了看韩青,又抓起那摞纸查看,上面全是那辆银灰色小面和超级运小面的监控截图。

“从哪儿找到的?”方波喜出望外。

“天泽百货地下车库。银灰色小面在那里改头换面,变成了超级运小面。银灰色小面从齐兴罗街离开后,进入天泽百货地下车库,在那里贴上了超级运标志,然后在地面出口前的斜坡上,把车牌换成了西F648H5。”韩青按照监控截图的顺序为方波和林嘉嘉详细讲解。

“车子离开地下车库后去哪儿了?”方波有些兴奋地站了起来。

“它从东州东收费站上了104国道,离开东州去了河东井新。”

“好!马上给井新县局打电话,要他们协查!”方波来了精神。

“查过了。”

“什么?”方波愣住。

“我一早去过了。”

方波又是一惊。

“最后拍到西F648H5的地方,是井新县城光明街南侧的卡口,北侧的卡口却没有拍到它离开。”

“就是说光明街是这辆车最后的落脚点?”林嘉嘉问。

“对,更关键的是,吕建民的修车厂就在光明街上。”韩青眼里放着光,“我赶到修车厂的时候,那堆汽车废料没了,说是被送去了废旧金属回收厂。我又赶到废旧金属回收厂,但还是晚了一步,那些废料已经被全部粉碎,什么都不剩。”韩青对方波惋惜地笑了笑。

方波的脸色渐渐发生变化,林嘉嘉看到后有些不安。

“之前我在电梯那儿碰到你着急忙慌的,就是去井新?”方波问。

“对,我从井新赶回来查监控,倒查这辆车的行车轨迹,然后又赶回井新去查吕建民的修车厂。”

方波的脸沉了下来,韩青并没有注意到。

“方队,现在全对上了,这辆车昨晚去了光明街,准确地说是在光明街消失了。吕建民昨晚正好一个人在修车厂,监控还被改了设置,拍不到修车厂里的情况。今天汽车废料又被迅速销毁,我认为那堆废料很有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辆银灰色小面,也就是超级运小面。吕建民有重大嫌疑,应该对他采取行动……”

“你等会儿。”方波打断了韩青的话。

“怎么了?”韩青不解。

“你跑去井新,向专案组汇报请示过吗?”韩青尴尬地笑了笑,明白了方波的意思。

“向我汇报请示过吗?咱俩在电梯口碰着,我问你出什么事儿了,你为什么不说?!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连跟我汇报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吗?”

“事情太急了,我怕来不及……”

“你是怕来不及还是不信任我?”

“我怕搞错了,想自己先去落实了证据再汇报……”

“你这叫落实证据?你这叫无组织无纪律地蛮干!”

“我怎么蛮干了?”

“你这还不叫蛮干?发现重大线索不汇报,私自采取行动不请示,打乱专案组整体部署,你这是严重违规,知道吗?!”

“就这我都晚了一步,等你部署完,黄花菜都凉了!”

“你……”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必要时先斩后奏!你有什么不满意?”

“我……”

“随便你处分,我无所谓!”

韩青㨃得方波说不出话,林嘉嘉在一旁悄悄拉她。

“干吗?”韩青甩开林嘉嘉的手。

“好好好,你真是厉害啊,我们队就数你最厉害!”方波气得脸通红,“我看这案子干脆你一个人去破得了,我们都在屋里休息就好!”

“一个人破就一个人破!省得有人通风报信!”

“看看,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韩青,你太不像话了!”韩青自知失语,没有接茬儿。林嘉嘉尴尬地看着两人。

“专案组那么多同志都在辛苦忙活,你在会上说有内鬼,又追着侯局说有内鬼,你让其他同志心里怎么想?谁能安心办案子?钟伟的案子你也是一个人偷摸在查吧?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晾在那儿,好像我们不着急、不想查,就你一个人想!”

“你着急吗?别忘了你亲口说的‘他已经失踪52天了’!意思是他已经没戏了!死了!不是吗?!”韩青摔门而去。

林嘉嘉无所适从地看着方波,刚想安慰两句,方波却抬手示意,无奈地笑了笑,说:“她就是这脾气,平常对人冷冰冰,总耷拉个脸,钟伟在的时候叫她‘不高兴’。一上案子就全身心投入,其他什么事儿都不管不顾。唉,话虽然说得过了点儿,但心是好的,就是想破案。在办案的韧劲儿这一块,队里谁也比不了她。要没这股劲儿,这条线索未必出得来……”

林嘉嘉看到韩青在办公室门外焦躁地来回走着,赶紧出去叫她:“韩姐……”

“你先听我说,你现在就去跟方队说,必须马上去井新查吕建民,查那辆车,哪怕不让我去,也得派别人去,要快!对了,你要说什么?”

林嘉嘉看着韩青,笑了。

韩青着急地拍了他一下,问:“你傻乐什么?说啊!”这一下拍得还挺疼,可见韩青是真着急。

“我要说的你都说了。”林嘉嘉笑着揉胳膊,“方队派我和你,不,是让你带着我,马上去井新调查吕建民的修车厂和超级运小面的去向。他还给下安派出所的秦伟民所长打了电话,要他们协助我们调查。”

韩青兴奋地扭头就走。她刚和林嘉嘉跨进电梯,手机就响了,是米小虎打来的电话。因为在电梯里,她没有接。出了电梯后,她假借上厕所避开了林嘉嘉,给米小虎回过去,才知道出了事儿。

“林嘉嘉,你开你的车先去井新,我去办点儿事儿。”韩青从卫生间出来说。

“什么事儿啊?我陪你一起去吧。”林嘉嘉有些担心。

“不用。还有,别告诉方队。”

“啊?”

“啊什么!快去井新,我跟着就来!”韩青又匆匆跑了。

作为东州地下空间开发的重要工程,坐落在东州大道上的人防地下商业街总面积达到了4万平方米,毫无争议地成为全省最大的地下商业综合体。设计规划者们曾经期望这个庞大的地下空间能够解决城市用地的供求矛盾,然而经过几年的运营,这里逐渐变成了廉价小商品的销售集散地。地下二层的停车场不到一年就因为亏损而荒废,成了流浪者、毒虫和犯罪分子的集散地,像毒瘤一样横亘在东州的心脏位置。

韩青穿行在密如蛛网的凌乱通道里,满眼是花里胡哨的廉价小商品,耳朵里充斥着商贩和顾客此起彼伏的对话。在通道尽头她拨开脏污的塑料厚片门帘,踩着锈迹斑驳的铁楼梯下到地下二层的荒废停车场,走了近10分钟才在一堆废纸箱后面找到躺在污水里的米小虎。

“你怎么样?”

米小虎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挨了打。

“我没事儿,应该没伤到骨头……”米小虎强撑着说。

“都这样了还嘴硬呢!走得动吗?”

“能……”

韩青费力地将米小虎扶起来,米小虎疼得吱哇乱叫。

“姐,又给你添麻烦了。”包扎好伤口,躺在病床上的米小虎冲韩青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儿?被谁打成这样的?”韩青虽然着急想走,但看着米小虎的可怜样又不忍心。

“姐,你就别问了。我没事儿,你去忙吧。”

“什么叫没事儿?非得去派出所才叫有事儿啊?”

“姐,我没打架,真的,骗你王八蛋。”

“没打架怎么成这样了?米小虎,你不老实交代清楚,咱俩就这样吧。”

“别,姐……涛涛打的。”米小虎嘟囔了一句。

“大声点儿。”

“涛涛。”

“谁是涛涛?”

“一个吸毒的,你不认识。”

“他为什么打你?”

“我打听到他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韩青一惊,问:“他打听过邱海龙的住址?”

“对,”米小虎点头,“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在打听他,带了几个人过来,把我打了。”

“你怎么不早说?他们人呢?”

“早跑了。不过我知道涛涛在哪一带活动,肯定能找到他。”

“吃东西了吗?”韩青望着米小虎,有些心疼。

“吃了,早上吃了两个大包子。”

“这都几点了?!”韩青无奈地摇摇头。

“姐,你别管我,你走吧,我没事儿了……”

“好好躺着。”她朝门口走去。

15分钟后,韩青拎着一大袋吃的往病房走。她给林嘉嘉打过电话,得知吕建民去过姚汉珍家,还带亮亮进过城,两小时前已经把亮亮送回了家,说还要去见个朋友,林嘉嘉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下安派出所的警员正在对修车厂所在的光明街进行走访调查,寻找超级运小面,目前还没有结果。韩青刚拐弯,就听见不远处米小虎所在的病房里传来争吵声,门外有一堆病人和家属在围观。她赶紧跑过去,拨开人群,看到一对中老年夫妇围在米小虎的病床旁,情绪非常激动,一名护士在他们中间劝解。韩青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是米小虎的父母。因为和米小虎的特殊关系,她从来没登门拜会过他们,他们也不知道韩青是谁。米小虎看到韩青顿时很尴尬,不知所措。

“您别嚷嚷了,影响别的病人休息……”护士劝着米小虎的母亲。

“我跟我儿子嚷嚷,影响什么了!”米小虎的母亲带着哭腔咆哮。护士拿她没办法。米小虎痛苦地闭上眼睛。

“怎么了?”韩青上前来,米小虎的父母诧异地看着她。

“你是谁啊?”米小虎的父亲表情并不友善。

“我是米小虎的朋友。”韩青挤出一丝微笑。

“朋友?女朋友啊?”米小虎的父亲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韩青。

“你别瞎说!她是我姐。”米小虎冲他爸喊道。

“你是他姐?哦,你们是一伙的!”米小虎的父亲顿时充满敌意,“我问你,小虎被谁打成这样的?你怎么没被打?你不是他姐吗?你怎么好好的啊?你说啊!”他情绪激动地伸手指向韩青。

“跟我姐没关系,你别瞎扯!”米小虎争论起来。

“米小虎!”韩青赶紧制止米小虎,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哼,都是被你们这帮混蛋带坏的!”米小虎的父亲激动地斥责韩青。韩青被骂得不知怎么说好。

“妈!你快把他弄走!”米小虎急得要起来,护士和韩青按着他。

“这时候知道叫我妈了!在外边鬼混的时候你想过我们吗?小虎,你不能再跟这些人混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妈求求你了!”

“我求求你们了!你们赶紧走吧!”米小虎痛苦地喊道。

米小虎的母亲见状反而来到韩青面前,眼神悲愤地瞪着她,说:“你们积点儿德行不行?别再祸害我儿子了!我们家啥也指望不上,就指望他了!你们放过他吧,我求求你们了!”米小虎的母亲痛哭流涕,说着就要向韩青跪下,韩青赶紧上前拦她。

“你干什么!起来!”米小虎的父亲怒喝着过来,伸手推开韩青,拉着还在痛哭的米小虎的母亲就走,“哭什么哭!走!就当没这个儿子!”

围观的人群也跟着散去。米小虎用被子捂着头,韩青听到他发出了闷闷的抽泣声。

“他没事儿了,我在这儿。”韩青对护士说。

没想到护士叹了口气,说:“我说句不该说的,你们也得体谅父母的心情,他们那么大年龄,操不起这心……”

韩青还没说什么,被子里的米小虎顿时急了:“你懂什么!滚出去!”

“米小虎,你给我闭嘴!”韩青厉声呵斥了一句,着实把米小虎吓了一跳,也把护士吓了一跳。

“我就是看他父母可怜,没别的意思……”护士赶紧解释了一句,出去了。

韩青瞪着米小虎,想骂他两句又不忍心。米小虎捂着被子号啕大哭起来,哭了几声又慢慢止住,露出脑袋来:“对不起了,姐,让你替我挨骂。”

“没事儿。”

“姐,你让我打听的事儿我还没……”

“行了,别打听了。”韩青看着他,叹了口气,“回去好好陪陪你爸妈,等我忙完案子,给你找个工作。”

米小虎看看韩青,惨笑道:“姐,我干不了别的,真的,你别为我瞎忙活了。”韩青看着米小虎,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

这时候林嘉嘉的电话来了:“韩姐,找到吕建民了。”

“在哪儿?……知道了。”韩青挂断电话。

“姐,你赶紧去吧,我没事儿了。”米小虎赶紧说。

韩青看了他一眼,叮嘱道:“我问过医生了,骨头没事儿,药已经给你开好了,一会儿让护士拿给你。别跟人吵吵,听到没?”

“我知道,不会了。”米小虎笑了笑。

“那先这么着,我走了。”

“姐,谢谢。”米小虎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韩青知道,她本可以问一句“那个涛涛在哪一带活动?”,然后自己去查,但她没问。从心底里,她还是想让米小虎去帮她打听,因为有些事儿,警察一旦介入就会坏事儿,她不想让这条线索中断。她太想破案了,她在心里暗暗地骂自己自私。

一个小时后,捷达来到了井新县城东边的一家小饭馆门外。

韩青推门走进小饭馆,就看到吕建民趴在饭桌上熟睡,发出浓重的鼾声,桌上摆着残羹剩饭和一堆空啤酒瓶。林嘉嘉坐在旁边一张桌前。

“他怎么了?”韩青走过来问。

“喝多了呗,从东州回来一直喝到现在。”林嘉嘉说。韩青拍了吕建民几下,吕建民迷迷瞪瞪醒过来。

“干吗?”吕建民撑起身子,喘着粗气。

“吕建民,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喝成这样?”韩青坐下来,望着他。吕建民摇了摇头,说:“没事儿。”

“你今天去东州了?”

“对。”

“去干什么了?”

“去看我儿子。”

“还干什么了?”

“还干什么?……哼,还能干什么!给我丈母娘送钱呗!”

“送什么钱?”

“给我儿子治病的钱。7万。”吕建民笑了。

“你笑什么?”韩青盯着他。

“你知道治他这病得花多少钱吗?想要彻底治好,少说得100万。我只有7万。”吕建民笑望着韩青,“你说怎么办?叫我去偷?去抢?咱小老百姓没有办法啊……”吕建民无奈地摇头。

“听说你还见了一个朋友?”

“是啊,是见了一个朋友。”

“谁啊?”

“张勇。”

“你见他有什么事儿?”

“还能有什么事儿!借钱呗!”

“借到了吗?”

“借到了我还在这儿喝什么酒啊?”吕建民烦闷地踅摸着桌上的酒瓶,没找到剩酒。

韩青不动声色地看着吕建民。吕建民的情绪越发焦躁,吆喝道:“老板,再拿瓶酒!”

老板应了一声,见林嘉嘉冲他摆了摆手,于是没动。

“拿酒啊!愣着干吗?”吕建民烦躁地回头看老板。

“吕建民,别喝了。”韩青说。

“不喝干吗?拿酒!”

“别给他拿!”

吕建民回头瞪着韩青,韩青也瞪着他。

“我喝酒犯法吗?你们没正事儿干了?”

“劫持白小蕙的人开一辆银灰色小面,车牌号就是江C85K92。”韩青说。吕建民一愣。紧接着林嘉嘉向吕建民出示了江C85K92银灰色小面的照片。

“见过这辆车吗?”韩青盯着他。

“没见过。”

“那这辆呢?”

林嘉嘉又拿出了西F648H5超级运小面的照片。

“没见过。”吕建民暗自震惊,但仍强装镇定地说。

“那辆车前天晚上出现在你的修车厂所在的那条街上。”韩青笑了笑。

“你什么意思?”吕建民面露不悦。

“你确定没见过这辆车?”

“我说了,没见过!”吕建民气急败坏地拍了桌子,激动地站起来。

韩青也站了起来:“吕建民,白小蕙是你儿子的妈妈,她去平州是为了救你儿子的命,劫持她就等于害你儿子!你最好想清楚。”

韩青转身就走,林嘉嘉看了看吕建民,跟着韩青走了。吕建民望着他们的背影,喘着粗气。

正在享受按摩的张勇感到侧腰下方忽然振动了两下,弄得他怪痒痒的。这儿的按摩小姐他都认识,哪个手重、哪个手欠儿他都门儿清。

“别闹,好好按。”他闭着眼笑着说。

“谁跟你闹啊,你的手机在响。”按摩小姐说。张勇坏笑着拍了拍按摩小姐的屁股,拿出手机。

“你先出去,我接个电话。”他看到来电号码后,对按摩小姐笑着说。按摩小姐出去后,张勇才接通电话:“喂,建民啊?”

“哥……”

张勇听得出吕建民的声音有些不正常,问:“怎么了?喂?”

“那车是……怎么回事儿?”吕建民有点儿大舌头。

张勇顿时一惊:“怎么了,建民?出什么事儿了?”

“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在哪儿呢?”张勇有些警觉。

“我问你为什么要骗我!”吕建民这句是喊出来的,震得张勇赶紧挪开手机。

“你喝多了吧?”

“白小蕙是我前妻,你知道的!她被劫持了,劫持她的车就是你让我处理的那辆!什么意思啊,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张勇把手机拿得老远,还能清楚地听到吕建民的咆哮声。

“建民,你在哪儿呢?”

“哥,为什么要劫持我前妻?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建民,你别吵吵!你先听我说,我真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儿……”

“你别骗我了,哥!你跟我说实话,到底为什么?”

“吕建民,冷静!你听我说,你先冷静,知道吗?”

“说吧,我听着……”吕建民痛苦地扶着墙。他站在一条窄巷里,四下无人。

“第一,我没骗你,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件事儿。第二,千万别再瞎吵吵了。第三,这事儿我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行不行?信我不,兄弟?信不?”张勇一副赌咒发誓的表情,隔着电话,吕建民都能感受到。

“信……”吕建民无助地挂断了电话,欲哭无泪。

张勇仍沉浸在震惊中,他的脑中快速处理着一些信息。

飞来横祸

有关吕建民和超级运小面的调查暂时结束,韩青、林嘉嘉和下安派出所的警员详细调查了吕建民的修车厂和光明街的情况,既没有发现关于吕建民的新疑点,也没有找到超级运小面的踪迹,调查陷入僵局。一身疲惫的韩青在第一时间向方波做了汇报,然后辞别了秦伟民所长,和林嘉嘉无功而返。车上,两个人都沉默着,各自复盘调查的细节。

“你觉得吕建民说的是实话吗?”韩青先开了口。

林嘉嘉摇了摇头,又说:“但我觉得吕建民不会劫持白小蕙。”

“又是一个优秀警察的直觉?”韩青不由自主地想到钟伟,因为这是他的口头禅,他嘚瑟地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历历在目。

林嘉嘉莞尔一笑,没有否认:“看得出,他是跟白小蕙一样想救他们的孩子,所以他没道理劫持白小蕙,尽管他身上的疑点挺多,那辆车也消失在他的修车厂附近……”

“这就是矛盾的地方。”

“那接下来怎么查?光明街已经彻底查过了,完全没有那辆车的踪迹。吕建民的修车厂也一样,没法确定那些七七八八的废旧零件跟那辆车有关,感觉这条线又要断了……”林嘉嘉有些灰心。

“说明查得还不够,再查一遍。”韩青淡淡地说,“车开进了光明街,这是铁证,它不会毫无由来地出现在这里。”

林嘉嘉认同这一点。

“扩大调查的时间段,白小蕙来找吕建民之前的时间段也要查。光明街、修车厂,查过的地方不代表就没有问题,可能只是还没被发现。”

“明白,最不可能的地方也不能放过。”

韩青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愣住,这又是钟伟曾经说过的话。去年的一起入室抢劫案嫌疑人被研判为流窜作案,始终查不到下落,调查陷入僵局,钟伟此时提出凶手可能并没有逃离,而是还躲藏在案发现场附近。事后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韩青记得他当时在案情会上这样说:“我们为什么不着重走访这个地方(案发现场所在的小区),进行地毯式排查?我们应该考虑这一点,万一他就这么胆大藏在这里呢?虽然概率可能很低,但是最不可能的地方也不能放过。”

韩青扭头望向林嘉嘉,林嘉嘉被韩青看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怎么了?”

“你从哪儿听的这句话?”

林嘉嘉愣了片刻,回道:“我就是这么想的。韩姐,我说错了吗?”

“没有……”

韩青觉得奇怪,林嘉嘉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跟钟伟一样的话,这么多的巧合令她无法相信。难道又是幻觉?最近产生幻觉的次数明显增多,她开始担心这会影响她的判断了。就在这时,她猛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大车喇叭响,就见一辆大货车呼啸着从她车旁经过。她吓了一跳,回忆像旋涡一样瞬间把她吸入黑洞……

大货车像一堵高墙般轰鸣着冲过来,15岁的韩青脑袋一片空白……

捷达在应急车道上紧急刹停,亮起了双闪。

“没事儿吧,韩姐?”林嘉嘉也吓了一跳,但不是因为大车,而是因为韩青过激的反应。

“没事儿。”韩青惊魂未定,一边深呼吸,一边平复着心情。

回到东州,韩青先回了市局,和方波碰了碰情况才回家,进小区的时候已过了9点。走到楼门口时,她想起车没锁,于是从包里掏出遥控钥匙回过头去锁车,却看到车旁站着一个黑影。

是钟伟。他幽幽地望着她,沉默着。韩青赶紧扭头走进楼门。她像是逃避一样,匆匆地踩着楼梯往上跑,身后却传来脚步声。钟伟赶上她,和她并排往上跑。

“吕建民就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你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韩青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跑。

“还有白小蕙她妈。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女儿,会不会有所隐瞒?”韩青加快了脚步。

“到底是谁在走漏风声,你查了吗?……”

“够了。”韩青猛然停住,望向钟伟。

“我是不是该去医院了?”她痛苦地望着钟伟。

钟伟看了看她,低下头,落寞地走下楼梯,消失不见。

心情低落的韩青刚打开门,就看到一身职业装的周雪曼站在阳台窗边,耳朵里塞着耳机,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什么。

“姐。”韩青喊了一声。

周雪曼浑身一紧,转过身惊愕地看着韩青,赶紧摘掉耳机。

“你吓死我了……”

“听什么呢?这么专心。”

“有声书啊。刚听到杀手走上楼梯,掏钥匙开门,你就进来了……”周雪曼花容失色地笑着收起耳机。

韩青看到餐桌上放着两个大纸袋,里面装着一些袋装茶叶。

“又给我带茶叶了。”

“对啊,福东的新茶到了,给你带了点儿,放到餐边框里了。还有桌上的那些茶叶,你拿去分给方队和其他同事们尝尝。”周雪曼说。

“姐,你不用老给我茶叶,队里那帮人都不会喝,糟践了。”

“你呀,总是这么冷冰冰的,你办案子又不是单打独斗,需要别人帮衬。”韩青沉默着,不置可否。

“锅里炖的是当归乌鸡汤,我是守着你喝完呢,还是你自觉一点儿?不会又像上次一样,等我走了就给我倒了吧?”周雪曼嗔怪地看着韩青。

“我保证喝完,一滴不剩。”韩青赶紧说,“姐,你不用老来给我当老妈子,太辛苦了。”

“我不怕辛苦,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你也就我这一个姐姐。”

周雪曼温柔地笑了笑,拿了提包就到门口穿鞋,还不忘把收拾的垃圾带上。

“早点儿睡吧,明早准时到啊。”她说。

韩青一愣,问:“去哪儿啊?”

“你忘了?”周雪曼有些诧异。

韩青摸不着头脑,问:“什么?”

“你真忘了?”周雪曼不可思议地望着韩青,“爸和阿姨的忌日。”韩青突然反应过来:“哦,我存了备忘录的,闹铃还没响。”

“我倒不用闹铃提醒,这么多年了,只要临近爸的祭日,我准会频繁梦到他。他就那么远远地微笑着看我,可能是在提醒我,去看他的时候别忘了带酒。”

韩青心里不是滋味地笑了一下。

“最近出现在我梦里的爸跟以往不一样了,虽然还是远远地看着我,但是不再微笑了,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周雪曼忧伤地说。

韩青低头不语。

“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爸在对我表达不满。”

“姐,你别瞎想了。”

“我没瞎想,爸是在对我表达不满,因为我没照顾好你啊!你看看你,工作不要命,日子过得一团糟……”

韩青打断她:“姐!”

“韩青,如果当初我没让你去当警察,你应该早就结婚生子过上安定的生活了,爸和阿姨也会安心。我真的怕你跟钟伟一样……”周雪曼意识到说错话,没往下说。

“一样什么?一样会死?你也认为钟伟死了,对吗?”

周雪曼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好了,不说了,我走了。”

周雪曼走了,她的话却像钉子一样,把韩青牢牢地钉在了原地。她总是这样,一边对韩青嘘寒问暖,一边又出其不意地刺痛韩青,让韩青无所适从。按说她这样一个女人,说话做事都应该很得体,可偏偏在韩青这里,她总是会说些话刺痛她。韩青虽然生气,但一想到周雪曼从小在他们家受的那些气,她就原谅了周雪曼。

周雪曼刚满10岁时,就被她爸爸——也是韩青的爸爸,从外地带回了家。当5岁的韩青看着穿着漂亮连衣裙、拎着洋气的小行李箱、长发飘飘的周雪曼像个小公主一般坐在自家沙发上时,眼里充满了嫉妒,心里充满了恐惧,因为她实在太美了。

里屋传来韩青的妈妈和爸爸的争吵声。

“结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离过婚,还有个孩子?韩卫国,你个大骗子!”叶敏质问道。

“我不都跟你解释了吗?你老揪着这个不放有意思吗?!”韩卫国喊道。

“那你现在大老远把她弄来是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我还要跟你说几遍?她妈病了!她妈病了!没法养她了!我能不管吗?”

“好,你管!你管!我跟你离!你滚!你带着你女儿去过吧!”

“过就过!”

只见韩卫国从里屋冲出来,拉起周雪曼就往门外走。韩青看到他拉周雪曼的手的时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爸爸!”她大喊。

韩卫国像是没听见,拉着周雪曼走出大门,砰的一声重重把门关上。叶敏哭着跑出里屋:“韩卫国,你走了就别回来!”

韩青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着同样痛苦的叶敏。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这个漂亮的周雪曼会夺走自己的爸爸。

一天她放学回来,刚进楼门就听到两个下楼的女人说话。

“韩卫国那个大女儿真漂亮,又懂礼貌,说话做事都大大方方的。”

“那是韩卫国在粤州和前妻生的,人家从小在大城市长大,跟咱们这小地方的人就是不一样……”

“是啊,怪不得韩卫国非得把她带回来养着,有这么个女儿多提气啊……”

她赶紧躲到楼门外,心里十分别扭。回到家,她偷偷来到阳台,把挂在晾衣架上的周雪曼的连衣裙扯下来,扔在布满水渍的地上。没想到这一幕恰好被刚回来的周雪曼看到,周雪曼跑过来心疼地捡起连衣裙。

“为什么扔我的连衣裙?你看,全都弄脏了!”

“我没扔。”

“就是你扔的,我都看到了!”

“没扔没扔就是没扔!”韩青转过脸去。

周雪曼愤愤不平地转到她的面前:“你道歉,说‘对不起’!”

韩青气呼呼地一把抓过周雪曼的连衣裙再次扔到地上,并且使劲儿踩了几脚。周雪曼惊呆了:“你……你讨厌!”

“你才讨厌!你才讨厌!我爸爸我妈妈总是因为你吵架!你来之前,他们从来不吵架,你讨厌,讨厌,讨厌,讨厌……”韩青冲周雪曼大喊大叫,周雪曼委屈地哭着跑回里屋……

上午的墓园很清静。虽然离梅雨季还有一个多月,但毛毛雨还是试探性地下起来。韩青木讷地站着,看周雪曼默不作声地擦拭着墓碑,那上面贴着韩卫国和叶敏的遗照,看年龄都不超过50岁。

周雪曼擦完墓碑,接着摆布祭品。她买到了韩卫国爱吃的烧鸡和叶敏爱吃的潮州粿条。韩青则打开白酒,给墓碑前的两只酒杯倒满。每年的这一天,她都无法抑制心里的痛,扫墓回去后都会用酒把自己灌醉。今天的小雨似乎起到了和酒精相同的作用,她虽然还没喝,却似乎有些醉。

接着两个人焚香祭拜。周雪曼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墓碑底下的人说着什么,很虔诚的样子。这是韩青做不来的。她只想赶紧结束,离开这里。

“前段时间我妈清醒的时候还让我给她选墓地,回头就在这儿看看吧。”周雪曼敬完香后说。

“周阿姨还好吗?”韩青也跟着敬香。

周雪曼叹了口气:“怎么说呢?时好时坏。那天她叫我名字了。”

“是吗?那是不是有好转了?”

“医生说这叫短暂清醒,很常见。阿尔茨海默病的进程是阶梯状的,只会越来越严重。”周雪曼说。

韩青看了看周雪曼,伸手去拨弄她的头发。

“怎么了?”

“别动,有根儿白头发。”韩青小心地拔掉周雪曼的白发。

“我妈家遗传,我外公、我大舅,还有我妈都得了,我也逃不了。”周雪曼笑笑,“等到我也得了这个病,你别忘了继续给我拔白头发。”

周雪曼倒了两杯酒,递给韩青一杯,两人举杯碰了碰墓碑前的那两杯酒。

“爸、阿姨,我和韩青来看你们了。你们在那边都好吧?我俩也挺好的,你们不用记挂。对了,爸,你给我托了梦,我知道你这么多年还是放不下韩青,我会好好照顾她的。青儿,你也跟爸念叨念叨,让爸放心。”周雪曼扭头看着韩青。

“我没什么要说的。”

“爸、阿姨,你看你们这宝贝闺女长这么大还是这么别扭。她没事儿,除了工作上太拼,不好好照顾自己之外,其他都挺好。对象的事儿,我知道你们也惦记,其实她有喜欢的人……”

韩青愣了一下:“姐?”

周雪曼像是没听见似的说:“小伙子叫钟伟,也是警察,一看就是好男人,所以我特别高兴。唉,如果不是办案出了点儿麻烦事儿,没准今天他能陪青儿一起来看你们。”

“别说了。”周雪曼的这番话让韩青猝不及防。

“钟伟因为调查一个案子失踪快两个月了,这案子也一直没进展。你们了解青儿,她就爱钻牛角尖,没日没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找……”

“姐!”

“你就让我把话说完吧,”周雪曼看了看韩青,“你不知道我有多内疚。我觉得,自从我来到这个家,家里就没好事儿。先是爸和阿姨出车祸,现在又是钟伟失踪,都是因为我!虽然我没说,可我心里一直是别扭的,我就像个诅咒一样,接连害了你们!要不是去接我,你们怎么会出车祸?是我害了你们!我对不起你们……青儿,我最对不起的是你。因为我,你没了爸妈,所以我就拼命地对你好、照顾你,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这些年我一直偷偷许愿,希望你有幸福的家庭、美满的生活。可是事与愿违,你好不容易碰到了钟伟,可他又出了麻烦事儿,我想这也许就是因为我在你身边……”

“别说了!”韩青强忍着伤心,“我先去车上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只留下周雪曼哀伤地举起酒杯慢慢喝了下去。

韩青坐在车里心情烦闷,她搞不懂周雪曼为什么总要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她一记暴击。这也许就是报应,是她自己先做了对不起周雪曼的事儿。

记得那天早上,15岁的韩青其实早醒了,可就是不肯下床。两个月前,周雪曼回粤州探望生母,韩青因此度过了两个月愉快的时光。如今周雪曼踏上返程,将在几个小时后回到东州,这让韩青气不顺,因而她故意赖床不起。父亲韩卫国一大早就忙忙叨叨地收拾家,一脸开心,这更让她不爽。

“韩青,快起来,你姐今天回来,赶紧收拾收拾。”韩卫国已经是第三次催韩青起床了,脸上带着些许愠色。

“她回来就回来呗。”韩青表情冰冷。

“什么话,你别又故意找别扭啊!”

“爸,你偏心!”韩青一把拉起被子捂着脸,十分委屈。

这种委屈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更加明显。在去机场的路上,坐在后座的韩青十分不情愿地望着窗外,无助地乞求着什么。

“接了韩颖咱们去吃顿好的,给她接风。”韩卫国舒心地微笑着。他说的韩颖就是周雪曼,这是她的本名。

“就在家里吃吧,去外边吃多贵啊。”一旁的叶敏故意不解风情。

“我刚发了工资,吃糊辣鱼吧,韩颖最爱吃了。”

“难吃死了。”韩青说。

“韩青,别跟我添堵啊!”韩卫国从后视镜瞪了韩青一眼。

韩青气不打一处来,憋闷了一会儿。

“哎哟!……”她大叫。

“怎么了?”叶敏赶紧转过来看她。

“肚子痛……我要上厕所。”

“憋着!还有一会儿就到了。”韩卫国不悦。

“我憋不住!我拉车上了啊!”

“你是故意的,是吧?”

“她想上,你就让她上吧!耽误不了几分钟。”叶敏自然站在韩青这边。

“这是高速公路,不能随便停车,你忍着点儿,快到了!”

“我就要现在上!”

“忍着!”

“韩卫国你怎么回事儿?韩青就不是你女儿吗?你怎么就对她那么凶?”

“我懒得跟你吵!”

车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韩青瞪着韩卫国,气呼呼的,就要爆炸。

“停车!给我停车!啊……”在韩青的呼喊尖叫声中,车在高速路边的应急车道上停下了。

韩卫国和叶敏又惊又怕地扭回头,望着因愤怒尖叫着的韩青……

停在应急车道上的打着双闪的车上,韩卫国和叶敏都闷闷不乐。

韩卫国走下车,朝远处的一片杂草丛望去,着急地喊:“韩青!你拉完了没有?”

没脱裤子的韩青在杂草丛边假装蹲着,玩着手里的野花,回应:“没呢!早着呢!”

“都20分钟了,你怎么回事儿?!你姐快到了!抓紧时间,快点儿!”

“知道了,别催!”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到了周雪曼的飞机预计到达的时刻。韩卫国急得没招儿,叶敏坐在车里却很平静。

“你呀,就惯她吧!”叶敏白了韩卫国一眼,“她到了就到了呗,等一会儿有什么关系?她是你女儿,韩青就不是了?还非得上饭店给她接风,那么贵。”

“上饭店怎么了?我一年也带她去不了两次,韩青可没少去!”

突然,一阵巨大的喇叭声伴随着尖厉的刹车声袭来,轰隆一声,正玩着野花的韩青吓得猛然站起来,朝应急车道看去。只见烟尘中一辆超长大货车撞断护栏停了下来,韩卫国的小车已在大车底下被碾轧变了形。

韩青跑回护栏处,看到叶敏惨死在大货车底下,血肉模糊。韩卫国被撞出十几米远,躺在血泊中,身体间歇性地抽动着……

医院里,韩卫国躺在病床上已无呼吸,吓呆了的韩青惊恐地站在一旁看着。医生拍了拍韩青问:“孩子,你父亲已经走了,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韩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医生走后,她突然跪倒在韩卫国病床前,大哭着说:“爸爸……我错了,我不该任性,不该闹着让你停车,是我害了你。爸爸,对不起,你醒醒,对不起,你醒醒啊……爸,我答应你不再找姐姐麻烦,我答应你跟她好好相处,我什么都答应你,爸爸,你快醒醒……爸!”

韩青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周雪曼给这个家带来了横祸,她擦了擦眼泪,发动汽车轰然驶去。

第八章妻子

女东家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

一个精致的女人坐在天泽百货顶楼绿洲咖啡馆的靠窗卡座里,望着窗外。她戴着品位不错的墨镜,身材有些发福,但气质高雅。她啜饮了一口咖啡,杯壁上留下绛红唇印。她的心情如同窗外压抑的阴云,她很久没有真正开心过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支点。这个支点如果是别人,便会极不稳固。女人尤其容易把支点放在家人身上。

张爱玲的小说里曾写过“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她便是这样的女人。

她朝门口挥了挥手。一个女孩怯生生地朝里面张望,看到她挥手后,快步走过去,有些局促地望着她。女孩是白小蕙。

“你好,小蕙,我是董洁。”她摘下墨镜,露出精致美丽的面容,微笑着打量白小蕙,目光温和。

出口

从墓地回到市局,韩青没有上楼,而是在停车场的车里坐着。林嘉嘉给她打了电话,说查到了新线索。于是她叫林嘉嘉直接来停车场找她,一方面是她要平复刚刚在墓园里周雪曼带给她的不安,另一方面是因为昨天刚和方波发生了争执,她不知道该跟方波说些什么,所以暂时不见为好。

“韩姐,情绪不佳啊?”林嘉嘉一上车就注意到韩青的眼睛似乎哭过,他从兜里摸出一袋什锦水果糖,说,“不开心的时候吃点儿甜的,特别管用。”

“什么新线索?”韩青问。

“哦,我给吕建民的那个朋友张勇打了电话,他证实吕建民是找他借过钱,但他找理由推了。我查了一下这个张勇的情况,他是吕建民的同乡,这些年一直在东州做生意,没有不良记录。我在吕建民的修车厂后院的监控里发现了这辆车。”

林嘉嘉拿出一摞监控截图给韩青看,有人开车来找吕建民,但从画面中只能看到吕建民上车、下车的状态,看不到车上的人。

“车上是什么人?”韩青凑近看。

“没拍到,我调了车的轨迹,都没拍到司机的脸。比较可疑的是,这个人跟碎尸案嫌疑人一样,都用遮阳板挡住了面部。”

“车牌呢?”

“是真牌照,注册在一家租车公司名下。租车的人叫李晓东,是个做汽配零件生意的。”

韩青接过林嘉嘉递来的资料,上面有李晓东的证件照,看上去像个孩子。

见到李晓东的时候,韩青才发现真人和照片有较大的出入,他不仅染了发,打了耳洞,脖子上还刺了一个英文字母C的文身,脸也胖了不少。

“你是李晓东?”韩青问。

“你们是谁啊?”李晓东站在柜台里,与身旁的女孩一同望着韩青和林嘉嘉。看到他们亮出证件后,李晓东倒没什么,他身旁的女孩愣了一下后出去了。

“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韩青看了看那个女孩。

“什么事儿?”李晓东不慌不忙。

韩青突然陷入沉默,一旁的林嘉嘉不明其意,李晓东也有点儿愣。韩青等待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柜台,这让李晓东陷入思索,也让沉默开始发酵。这种安静迟早会勾出一些东西,可能是谎言,也可能是让人绝望的题外话,而最好的可能则是能勾出真相的话。韩青笑了笑,并未抬眼,想鼓励李晓东说些什么,但又不想打破这种安静。

李晓东的心里确实有点儿发毛,他情不自禁地晃了一下身体,突然感到口渴,咽了口唾沫。这些被韩青收入眼底。

“5月9日那天,你去哪儿了?”韩青开始问话。

“5月9日?我应该在店里。”

“没出去过?”

“没出去……我想想啊……是周一吗?”李晓东似乎乱了方寸。

“周二。”

李晓东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到挂在一旁的衣服的兜里摸了半天,又回到柜台打开下面小柜子的一个抽屉,在里面翻了几下,拿出几张票据看了看。

“5月9日,我去了井新,这是来回的过路费发票。”李晓东把发票递给韩青。韩青盯着他,直接把发票递给林嘉嘉,接着拿出一张监控截图让李晓东看。

“这是你吗?”

李晓东看了看,是一辆车在高速上被拍到的画面,司机的面目被遮阳板挡住。李晓东看后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是我。”

“去井新干什么?”

“谈生意。”

“和谁谈生意?”

“吕建民。一个汽修厂老板。”

“谈生意这么重要的事儿,你刚才怎么没想起来?”

“我不是没想起谈生意,是没想起哪天去的。”

韩青看了看林嘉嘉,检查过发票的林嘉嘉冲她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认识吕建民的?”

“半年前,他来我这儿买配件的时候认识的。”

“你去井新跟他谈什么生意?”

“他那儿有一批旧零件,想卖给我做回收件翻新。”

“什么车的旧零件?具体车型是什么?”

“什么车型的都有。”

“这种车型有吗?”林嘉嘉接过话茬儿,拿出银灰色小面的照片给李晓东看。

“没有,这种车型的翻新件卖不上价。”李晓东已经从开始时的略显紧张中恢复过来。

“5月5日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5日?我想想啊……”他打开手机,在微信里翻找,“5日晚上,我和朋友聚会,先是吃饭,然后去了KTV,一直到夜里两三点才回家。这是我朋友那天发的朋友圈。”李晓东把手机给韩青看,上面是他朋友在5月5日21点左右发的一条视频。视频中,李晓东和一个女孩在对唱,旁边有多人在场。

“他们都能证明你刚才说的话吗?”

“能。”

“可以把他们的联系方式提供给我们吗?”

“可以,没问题。”

“感谢你的配合,有需要我们会再来。”

“好。”

韩青不打算拖泥带水,她自有一套问话的策略,不论对方有多可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通常不会在第一轮问话里表露怀疑。她转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了看李晓东。

“刚才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韩青问。

“对。”李晓东又出现了之前那种略显紧张的表情。

“她叫什么?”

“曹依婷。”

曹依婷,开头字母是C。信息核对完毕。

“好。”韩青看了看李晓东脖子上的文身,笑了笑。

李晓东目送韩青和林嘉嘉上车离去,舒了口气。刚才的对话对他来说不亚于一场生死攸关的面试,他感受到了身体里肾上腺素的飙升。他掏出另一部电话。

“警察来过了,还拿出来你去吕建民那儿的监控截图,应该是从租车行找过来的,我已经认了,放心!”他说。

曹依婷慢悠悠地朝他走过来,默然看着他。

“知道了。”电话另一头的张勇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他看着面前的女茶艺师给他斟茶,心里不痛快,端起茶喝了一口,吐到地上。

“这是什么茶?”

“这是福东白芽奇兰,今年的新茶。怎么了,先生?”女茶艺师诧异地望着他。

“少蒙我!新茶能是这个味道?叫你们老板来!”

“先生,我们这儿的茶都是正品,有防伪溯源信息……”

“别来这套!听得懂人话吗?赶紧叫你们老板来!”张勇态度恶劣。

大堂里其他几桌喝茶的客人扭头朝这边观望,周雪曼从二楼楼梯走下来。

“怎么了,张哥?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周雪曼笑盈盈地来到张勇面前。

“你问她。”张勇看到周雪曼,先是酥麻麻地一笑,然后马上变脸。

“老板,这位先生非说我给他泡的不是新茶。”年轻的女茶艺师有些委屈。

“你去吧,我来。”周雪曼用眼神安抚了女茶艺师,让她走了。

“不好意思,张哥,给你换白毫银针,昨天刚到的货,我给你泡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你眼睛怎么了?哭啦?”

周雪曼笑而不语地坐下泡茶。

“是哪个王八蛋欺负你了?跟哥说,哥替你出气。”

“没人敢欺负我。”周雪曼笑笑。

“那是,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张勇嘿嘿直乐。

从窗外往茶楼里望去,可以看到张勇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周雪曼,周雪曼则应对自如,将张勇敷衍得风雨不透。这是周雪曼的日常,隔三岔五总有几个像张勇这样冲着她来的男人,周雪曼总能巧妙地拿捏分寸,遂了他们的愿。然而上午在墓园的事仍盘旋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

韩青也一样,这两天发生的不快之事有些多,案件推进得也不顺利,她现在急需什么来缓解一下心情。她把林嘉嘉送回了市局,交代他挖一下李晓东的情况,之后就来到了赵文斌的快递站。

“师父。”她看到赵文斌和一个戴棒球帽、夹手包的男人在店门前聊天。赵文斌朝她点了点头,又和男人说了两句便握手道别,来到捷达车旁。

“今天怎么有空了?”赵文斌望着韩青笑。

韩青疲乏地笑了笑。

“又碰上难事儿了?”赵文斌了解她。

“想喝酒。”韩青说。

韩青染上酒瘾,赵文斌负有责任。那时候韩青刚跟他,每次案子结束,他都会带韩青和钟伟吃饭喝酒。钟伟滴酒不沾,赵文斌收了韩青这个徒弟后,就有意给自己培养个酒搭子,所以总编排各种理由让韩青喝。没想到韩青也真有酒胆儿,从不拒绝,虽然喝的时候基本没话,缺乏乐趣,但胜在持久,能一杯接一杯地跟赵文斌碰,从不含糊,久而久之还真成了赵文斌的酒搭子。即便钟伟不在,师徒俩也可以喝一晚上不带冷场的。其实赵文斌让韩青喝酒还有一层原因,他看出来这个姑娘有很重的心事却没有宣泄的出口,所以想用喝酒的方式让她适当排遣、放松。

韩青喝酒却有另外的心思,她一个人混在男人堆里,又不善言辞,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所以赵文斌叫她喝酒,她并不排斥,认为这是拉近自己跟男同事关系的一种方式。她虽然不在乎职场中的人际关系,但办案子不能一个人,别人老看你不顺眼也会影响工作,所以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融入大家。

她和赵文斌来到大排档档口,老板娘笑盈盈地过来打招呼。赵文斌按照惯例,自顾自去挑选下酒菜,留下韩青和老板娘说话。

“韩警官,有日子没来了。”

“最近有点儿忙。”

“想吃点儿什么?”

“还是老样子。”

“行嘞。”

“老板娘。”韩青看老板娘要走,叫住她。

“哎!”

“他来过吗?”

“钟警官?没有……你放心,他一来我就给你打电话。”老板娘笑了笑。

老板娘知道钟伟失踪的事儿,这条街上的其他商户也都知道。韩青这一个多月没少往这儿跑,来打听钟伟的音信,商户们背地里都唏嘘不已。

看老板娘和她一瘸一拐的老公在店里忙活,韩青想起了第一次来这儿的情景。那时候她还留着长发,腼腆地跟在赵文斌和钟伟身后。

“生意好啊,老板娘!”赵文斌开心地跟老板娘打招呼。

“来啦,赵警官、钟警官……哟,钟警官带女朋友来啦?”老板娘笑盈盈地望着韩青。

“什么呀,这是我们单位新来的同事,韩警官。”钟伟赶紧解释。

“哦,你好,韩警官。”

“你好。”

“不好意思啊,我以为你是钟警官的女朋友,看着挺般配的,呵呵……”韩青低头不语,钟伟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老板娘,这是我师父新收的徒弟,所以今天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尽管上,我师父请客,知道了吧?”他说。

“对,我请客,他买单。”赵文斌说。

“我买单?”

“对啊,我收徒弟,你不表示表示?”

“好好好,我表示,我表示,行了吧?”

“哎,就等你这话!池子里的海鲜是今天送来的吗?”

“是,一大早送来的。”老板娘跟着起哄。

赵文斌起身,和老板娘说笑着去了海鲜池,准备捞点儿什么。钟伟冲韩青笑了笑:“老板娘人挺好的,就爱开个玩笑。”

“嗯。”

“你先坐一下。”

钟伟过去把老板娘拉到一边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沓钱硬塞给了老板娘,然后回到座位上。韩青一直看着,又好奇,又不好意思问。钟伟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老公前两天买菜的时候被车撞了,要住一两个月的院。他们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干这个挺不容易的,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农村老家还有几个老人要供养,手里头不宽裕。我给他们拿点儿钱应个急,就几千块。”钟伟坦然地笑笑。

“哦。”韩青埋着头瞎琢磨。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钟伟看着她。

“没有啊,我挺好的。”

“你来队里这么久,我就没见你真正笑过。”韩青沉默。

“以后就管你叫‘不高兴’吧。”钟伟开玩笑地说。

“我吧……我以前……”韩青欲言又止。

钟伟看着她说:“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做过什么,都别再想了,就从现在起,做个好警察,做个好人,你就可以开心地笑了。就像我这样,哈哈哈……”

钟伟对韩青阳光地笑着,突然起身抓住身旁走过的一个人的胳膊。那人吓了一跳,韩青也愣了。

“你干吗?”那人望着钟伟。

“这是第几票啊?”钟伟对他笑。

那人愣了一下,突然发力甩开钟伟的手朝档口跑去,反应非常快。

“师父!”钟伟大喊。

正在档口看海鲜的赵文斌一扭头看到那人跑来,迎上前,只一伸手、一转圈儿,就把那人按倒在地。钟伟随后赶到,麻利地给那人上铐。韩青也跑过来。

“他怎么了?”赵文斌问。

钟伟从那人兜里摸出一个女士钱包,朝赵文斌晃了晃。

“我一坐下来就盯上他了。”韩青不可思议地看着钟伟……

一晃10多年过去了,钟伟在这里给她留下的印象挥之不去,她每次来都会想起。看着赵文斌拎着一提啤酒过来,韩青收回了思绪。

“想什么呢?”赵文斌开了两瓶酒。

“没什么。”韩青和赵文斌碰了瓶,“菲菲怎么样?”赵文斌“嗐”了一声,没说话。

“怎么了?”

“没事儿,还那样。情绪总是起起伏伏,除了家里就是医院,烦了呗。”

“改天我看看她去。”韩青又和赵文斌碰了瓶,节奏不慢。

“你忙你的,有工夫了再说。”

“师娘呢?她还好吧?”

“她呀,好着呢,壮得跟头牛似的。”

“别那么说师娘。”

“真的!那天我端洗脚水进厕所,她从里边出来,把我撞得肋骨疼了好几天。”

“说明师娘身体好,不用你操心。”

赵文斌摇头道:“操心菲菲一个还不够啊?”

韩青和赵文斌碰了第三下,两个人都吹了瓶,赵文斌又开了两瓶。

“说到你师娘我想起来,她说上午在茶楼打扫的时候,看到你姐从外边回来,一个人躲在包间里哭。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韩青愣了一下,说:“今天是我爸妈的忌日。我俩去扫墓了。”

“哦……你没事儿吧?”赵文斌探头观察韩青埋着的脸。

韩青摇摇头,伸过瓶子要跟赵文斌碰,赵文斌赶紧笑着拦住:“你悠着点儿,照这速度,菜还没吃我就得倒下。老板娘,给拿两个杯子!”

赵文斌感觉出了韩青今天的异样,特地要控制节奏慢慢喝。

KTV包房里,站在沙发上的还是那个陪酒女郎,而她身旁坐着的人则换成了吕建民。他喝着闷酒,不安地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着的炫彩镭射灯。

张勇推门进来,在他的示意下女郎出去了。吕建民局促地站起来,张勇安抚吕建民坐下。两个人在聒噪的劲曲声中说着什么,基本上是张勇一个人在说,吕建民在听。最后,张勇从内兜里摸出几沓百元钞票,硬塞给了吕建民。吕建民执意不收,最后推脱不过,只好收下。

他感到张勇是在敷衍他,也许劫持白小蕙的事儿,张勇真的不知道内情;也许张勇只是在耗着自己,仗着他是同乡老大哥的身份,把这件事儿无限期地拖下去,不让自己报警;也许张勇有某种苦衷,现在不便对自己说,有朝一日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许白小蕙已经遇难,张勇就是参与者,他把自己当傻子一样稳住,等事发之时再把自己塞给警察背黑锅;也许这几万块就是封口费……吕建民胡思乱想着,在酒精的作用下感到飘飘忽忽,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酒精会令人失控,警察喝了酒也不例外。虽然赵文斌已在极力控制,但韩青还是喝掉了四瓶啤酒,正在打开第五瓶,而赵文斌自己还在喝第二瓶。

“你慢点儿,这么一会儿都喝四瓶了。”赵文斌有些担心。

韩青笑着摇头,喝了一大口后,吹着瓶口若有所思。

“遇到什么麻烦了?是案子吗?你跟我说说。”

韩青仍然摇头,说:“师父,我有点儿醉了。”

赵文斌本来想笑,但仔细一看,韩青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别喝了,早点儿回去睡吧,你最近一定是累坏了。”

“不是累,师父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韩青像噎着似的想说说不出来,摆了摆手示意放弃。

“走吧,别喝了。”赵文斌赶紧起身过来扶起韩青,韩青笑着做出“没事儿”的手势。

结完账,赵文斌扶着韩青来到街边,韩青想吐,手里比画着“纸”,赵文斌赶紧跑回档口要纸。韩青扶着路边的小树干哕了几下,赵文斌拿来纸递给她,拍着她的后背。韩青没吐出来,边擦嘴边喘息。

“我是个混蛋。”

赵文斌愣了一下,说:“你真的醉了。”

韩青转过头来看着赵文斌说:“是不是?师父你说是不是?”

“还好还好……”

“还好?一点儿也不好!”韩青摇头,“师父,我跟你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自己,真的。我又跟方队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说着说着就急了。我想破案啊,我着急啊,我要当个好警察啊。我有一个小线人,他因为给我找线索,昨天被人打了,我嘴巴上说让他别混了,帮他找个正经工作,可心里还是想让他继续帮我找线索。我够混蛋吧!哈哈哈哈……”

赵文斌默默看着她。

“还有钟伟,快两个月了,我就是找不到他。那个案子本来还是我俩搭档去查,知道后来我为什么没参与吗?”

3个月前,韩青从外面回来,刚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同事的对话。

“洗浴中心杀人案是谁负责的?”

“钟伟和韩青啊。”

“他俩不是负责万海强的案子吗?”

“洗浴中心杀人案也是分给他俩的。”

“他俩就应该各负责一个,别俩人都扎在一个案子上,多影响进度啊!”

“可他俩分不开啊,有什么办法……”

“啥意思?”

“哈哈,自己琢磨吧。”

“啊,不会吧?”

“我觉得有点儿那意思……”

韩青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担心这种猜忌会变为流言影响他们的搭档关系,甚至会拆散他们——把其中一个人分到别的部门以避嫌,所以她找到方波,提出她和钟伟各自负责一个案子,这才止住了流言。

“如果我跟他一起办万海强的案子,他就不会失踪,对不对?我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就……还有我姐,我心里特别愧疚。小时候我总欺负她,因为她又洋气又漂亮,她一来我爸妈就吵架,我心里就不舒服。尤其我爸,我跟我姐闹别扭,他总是向着我姐,我就更生气,总找碴儿欺负我姐,所以我姐刚17岁就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打工了。后来我爸妈出事儿了,我姐一直在外地打工挣钱,供我读书、上警校。再后来她回东州开了茶楼,三天两头来给我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照顾我的生活。其实我特别想跟我姐亲近,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会不想跟她亲近呢?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啊!我心里难受,今天她说是因为她,我爸妈才出事儿的,其实不是……其实是……”韩青哽咽着说不下去。

“还有我爸妈,我对不起他们,呵呵……”韩青笑着指了指空气,似乎要为接下来说的话先加个着重号。

“我真的恨我自己,我……”韩青胃里一阵翻腾,扭头吐了。

“不高兴,不高兴……”钟伟微笑着叫道。

“别喝凉水。你看看你屋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周雪曼一脸嫌弃。

“韩青!你拉完了没有?……快点儿!……”韩卫国十分不耐烦。大货车呼啸着冲过来……

黑框眼镜老男人挥舞着羊角锤……

高速公路外路边野花丛中15岁的韩青猛然回头,一脸惊恐……

韩青像被人拴在了游泳池底,徒劳地挣扎。她感觉自己就要被水淹死了,恐惧在血管里像冰河一样流窜。泳池上方出现一张逆光中的脸,伸出长长的手想要去拉她,但距离不太够。韩青拼命去抓那只手,就差一点儿。那只手绝望地缩了回去,逆光中的脸越来越远,韩青终于看清那是钟伟的脸。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向上,耗尽了体内最后一丝氧气……

韩青发出一声沉闷且深长的呼喊,从噩梦里醒来。她喘息着,模糊的视线重新聚焦,那张逆光中的脸渐渐清晰起来,是赵晓菲。

“姐,醒啦?”赵晓菲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菲菲……”韩青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赵晓菲的床上。

“我怎么睡你家来了?”

赵晓菲哈哈一笑,问:“你不记得啦?你昨晚喝醉了!我爸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就把你背回来了。”

韩青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对于昨晚的事儿,她能记住的少之又少。

“快把这个喝了,我妈说这是解酒的。”赵晓菲递给她一杯水。

“这是什么?”

“蜂蜜柠檬水,我给你加了好多蜂蜜,可甜了。快喝吧!”菲菲看着她迷瞪的样子,觉得很好笑。

“师父师娘呢?”韩青端着蜂蜜柠檬水,和赵晓菲走出房间。

“我爸做早饭呢,我妈给你熨衣服呢。”

“熨衣服?我的衣服?”韩青没明白。

“对啊,你昨晚吐到外套上了,我妈给你洗了,晾了一晚上还没干透,早上起来就赶紧拿下来熨……妈,姐的衣服熨好了吗?”赵晓菲走到主卧门口问。

“好了好了……”祁红拿着韩青的外套从主卧出来,笑呵呵地看着韩青,“青儿,还难受吗?”

“师娘……”韩青有些尴尬。

“衣服干了,快穿上……”祁红把还暖手的外套给韩青穿上,韩青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师娘,都是我不好,太折腾你了……”

“傻丫头,这叫什么话,我不给你熨,谁给你熨?我……”

“我不心疼你,谁心疼你?我妈就会这一句。”赵晓菲笑着抢答。

赵文斌端着一大碗汤和一盘刚出锅的烙饼从厨房出来,看到韩青笑了。

“来来来,吃早饭,趁热。”

“师父……”

“快坐下吃,烙的葱花饼,还有酸辣汤,给你解酒。菲菲,端菜。”

“我来吧。”韩青赶紧说。

“你坐着吃你的。”

赵文斌扭头回了厨房,赵晓菲和祁红叽叽喳喳地跟了进去。韩青坐到餐桌前,闻了闻带着浓郁白胡椒和陈醋味道的酸辣汤,顿时神清气爽。晨光从窗外暖暖地照进来,韩青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成了赵文斌家的一员,她体会到了一个家该有的温度。透过厨房的透明玻璃门,她看着赵文斌一家乐乐呵呵的样子,忽然意识到那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而她,始终是个外来者。想到这儿,那股阴冷和孤独又开始笼罩全身,即便在这样温暖的晨光中,她依然感觉寒冷。她赶紧喝了一大口酸辣汤,眼圈儿有些发红。

“姐,你怎么了?”赵晓菲出来看着她。

“辣。”韩青笑了笑。

5万元

周雪曼才是自己的家人。

在停车场,韩青打开后备厢放伞的时候,看到了周雪曼给她带的茶叶。

她想起昨天把周雪曼一个人丢在墓地,自己跑了,突然很后悔。平心而论,周雪曼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她的人,自父母离世,她的生活是靠周雪曼支撑下去的。但是越这样,她越觉得愧对周雪曼;越逃避周雪曼,就越逃避她带给自己的家的温暖。看着这些茶叶,韩青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再次被触碰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任性,她应该尝试改变。

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候,韩青两手拎着茶叶跑来,刚要进电梯,就看到方波站在里面。她停住脚步,有些进退两难。

“上来啊,有地方。”方波看着她。

电梯里有四五个人,的确还有富余。

“你们先上,我等下一趟。”韩青说。

“上来吧,快!”方波伸了伸手,像是要帮她拿茶叶。

韩青硬着头皮进去了,电梯关上了门。她把茶叶悄悄往身后藏。

“拿的什么呀?大包小包的……”方波哪壶不开提哪壶。

“茶。”

“哟,是你姐那儿的吗?”方波两眼冒光。韩青点了一下头。

“那可是好茶!这是要送谁啊?”

韩青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旁边几个人听方波这么问,有些想笑。

“你姐那儿的茶可不是街上卖的普通台地茶,台地茶你懂吗?”韩青低头不语。

“不懂啊?跟你姐学啊,她可是个行家。在咱们东州,我喝过那么多家的茶叶,就属你姐卖的茶叶最地道。真的,你们没喝过,她姐家的茶是真好!”方波向其他几个人比着大拇指。

电梯门开了,其他人出了电梯,只剩下韩青和方波,两人瞬间尴尬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六楼到了,电梯停下。开门的一瞬间,韩青忽然把一袋茶叶塞到方波手上,说:“我姐给你的。”接着就一个箭步跨出电梯,快步走了。方波看着茶叶,笑了。

意外地过了方波这一关,韩青松了一半的气。她拎着剩下的茶叶走进办公室,明明是要送给同事们,却连眼睛都不敢抬。以往周雪曼给她的茶,都是善解人意的钟伟帮她分发给同事们的,如今没了钟伟,她看了看各自忙碌的同事们,就只剩踌躇了。

“哎,都停一下。”韩青回过头,看到方波在门口喊。

方波拿着茶叶走进来,同事们都望向他。方波来到韩青身旁,接过她手里的茶叶向众人示意。

“你们又有口福了啊,人家韩青的姐姐给你们带了新茶,这可是好东西,来来来,都自己过来拿!”

同事们纷纷上前,方波主动帮韩青把茶叶分发给大家,嘴上也没闲着:“好好谢谢人家韩青和她姐姐,总给你们这么好的茶,我都羡慕你们。”

同事们纷纷向韩青道谢,方波冲韩青挤了个鬼脸,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韩青跟着进了办公室,说:“谢了,方队。”

方波笑道:“我谢谢你才对,也替我谢谢你姐,她的茶是真好,我说真的。”

“方队,前天……是我不对。”

方波大度一笑,说:“咳,工作嘛,哪有锅铲不碰锅沿的。你啊,工作没毛病,就是脾气太急。听过‘慢则稳,稳则快’这句话吗?别总吊个脸子,对待同志要像春风般温暖,你有时候比严冬还冷,是不是?你看看你,长得挺好看的,就是不会笑,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别那么严肃,看谁都跟看罪犯似的。”方波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韩青的脸色,生怕说重了。

韩青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说:“方队,听你说过那么多话,今天的话,我记住了。”

方波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看到没,你姐的茶叶就是好,一拿在手里,我这说话的水平都提高了不少!”

韩青难得露出了微笑,不过旋即又收住了。

韩青推开门的时候,看到谢敏正在操作台上摆弄血液培养皿。

“小谢。”

“哟,韩姐来了。”谢敏停下手里的事儿。

“给,我姐给的新茶。”韩青递给谢敏两袋茶叶。她跟谢敏是同期进入警队的,曾一起住过半年多的集体宿舍,所以给谢敏茶叶她倒不觉得别扭。

“谢谢韩姐,每次都想着我。”谢敏没有直接拿,而是用脚钩开办公桌下面的一个抽屉,让韩青自己放进去。

“韩姐,你是不是最近严重缺觉?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谢敏关切地打量着韩青憔悴的脸。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韩青开门见山。

“是吗?你说。”谢敏有些意外。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有个老师在省城开了个专家门诊?”

“对,马教授。”

“我想去看看,你能不能帮我约一下?我在网上查了,他的号特别难约……”韩青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站着另外两个法医,所以她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了,韩姐?”小谢也压低了声音,但脸上并没有诧异的表情,仍然充满知性的淡然。

“我……最近老出现幻觉。”韩青决定实话实说。她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这可能关乎她的职业。如果一个警察出现了精神方面的问题,那意味着必须停下工作,该治疗治疗,该休假休假,甚至可能被上面以“不再适合或胜任当前工作”为由调离警队。她相信谢敏不会把这件事儿泄露给别人。谢敏是那种沉迷于自己的工作的独立女性,为人谨慎,有距离感,不会嚼舌头根子。她和韩青一样,是别人眼中的怪胎,甚至有同事私下里开玩笑,说她之所以不谈恋爱不结婚,是因为她成天待在法医室,看谁都跟看尸体一样。

谢敏听到韩青的症状后并没有吃惊,只是淡然点了点头。

“多长时间了?”

“有一阵子了,一个多月吧。”

谢敏顿了一下:“钟伟失踪以后?”她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韩青。

“是。”

“行,我帮你约,你等我信儿。”

“谢了,小谢。别告诉队里的人。”

“放心,韩姐,我懂。”送韩青出来的时候,她安慰了两句,“没事儿,别觉得自己跟正常人不一样了,心理咨询跟普通看病没什么区别。尤其干咱们这行,难免会出这种问题,职业病嘛!我以前也经常去我老师那儿。”

“你也出现过幻觉?”韩青有些意外。

谢敏摇头说:“不是。以前我看不了那个。”她用脑袋往旁边示意了一下。隔着玻璃窗,韩青看到了装尸体的不锈钢冰柜。

“不光看不了,一想都恶心,有段时间,看谁都跟看那个一样。”看来同事的玩笑不是乱开的。

“这么严重……”韩青真是没想到,她一直认为谢敏是法医界的天选之女。小谢淡然地点了一下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回到办公室,看到所有的茶叶都已经分发完毕,韩青松了口气。这些年,周雪曼持续地用茶叶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小东西,为韩青薄弱的人际关系默默做着贡献,也算是煞费了苦心。韩青不是不知道感恩,但她有自己的困境,她也尝试着去做出改变。

她在手机上写了删,删了写,最后用微信发了出去:“姐,对不起。”周雪曼几乎是秒回,立刻有几个亲吻拥抱的表情出现在了对话框里。

午后阳光中的别墅二楼落地窗前,站着喝养生茶的女人。

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声在二楼卧室里回荡。扫地机器人在一尘不染的硬木地板上滑行,遇到一只精致的小牛皮拖鞋的阻挡,失去方向感,开始围着拖鞋打转。

女人把半杯养生茶放到梳妆台上,可以看到茶里面有当归须等奇奇怪怪的草本植物。女人坐下,一只白皙的手握着眉笔勾画着眉头,另一只手上的半支烟在阳光里升腾缭绕着蓝幽幽的烟雾。

“下面插播一条我市警方的悬赏通告。2017年5月5日至9日,我市连续发生两起恶性杀人案件及一起绑架案,已造成两名受害者死亡、一名受害者失踪。凶手至今在逃。”

一听到“杀人”

“绑架”这样的字眼,她的大脑主动地选择快速略过并扫除,人间的邪恶不能在她脑中停留。她抽了口烟,继续画眉。

“经查明,三起案件为同一嫌疑人所为。两名身亡的受害者是:范某某,女,28岁,云端KTV员工;邱某某,男,29岁,无业吸毒人员。一名遭绑架的受害者是:白某某,女,30岁,野力健身会所员工……”

女人的动作顿时停住。她从化妆镜里盯着电视屏幕,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电视上白小蕙的照片粉碎了她的怀疑。

她是董洁。

五金店的柜台上摆着一台20世纪的国产电视,因为显像管老化,屏幕带着一圈儿暗影,画质还算清晰,没有雪花和横杠,保养得很不错。店里还摆放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老物件,都是20世纪的国货,夹杂在五金件和生活用品中,整个空间散发出悠悠的怀旧气味。

王学华停下雕鸟的活计,盯着近在咫尺的电视屏幕。

“三起案件的重大嫌疑人信息如下:具体年龄不详,身高1.8米至1.85米,体态中等偏瘦,戴方形黑框眼镜,作案时戴仿真老人面具,驾驶银灰色面包车,身着灰褐色夹克、黑色牛仔裤、高筒皮靴……”

王学华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传记片。

“为尽早抓获该嫌疑人,消除社会隐患,望广大市民积极提供线索。市公安局对提供重要线索抓获该犯罪嫌疑人或提供重要线索解救受害者的单位或个人,给予人民币10万元的奖励,并为提供线索者保密。我台记者还了解到,

受害人白某某是一个收入微薄的单亲妈妈,她的孩子患有重病,她遭绑架前正在为孩子努力筹措资金治病。在此我们呼吁广大市民积极提供线索,协助警方尽早找到受害者,解救这对陷入困境的母子……”

王学华脸上的兴奋渐渐僵化。

“尿毒症。”白小蕙不知道王学华为什么要问,她隐隐感到不安。王学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要把胶带贴回到她嘴上。

“别碰我的孩子。”白小蕙躲开他贴胶带的手,“求求你了,我什么都可以做,真的,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别碰我的孩子,求你了……”

王学华沉默地把胶带贴上,转身离去。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虽然范灵灵的社会关系复杂,但还没发现具备杀人动机和作案时间的人。”老宋说。

方波挠了挠头,问:“梁子,打听邱海龙的人有线索了吗?”

“情况不理想啊,方队。”梁子用纸巾擦拭着脖子上的大金链子。这玩意儿戴久了容易掉色,毕竟是假货,这是他为了办案方便置办的行头。

“我们把之前摸过的全市吸毒前科人员重新摸了一遍,”他接着说,“那些认识邱海龙的人还是那一套说辞,都不知道邱海龙的住址,也没打听过或者帮谁打听过。根据我们的排查,没发现他们有新的问题。”

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因为被排查的人分布得很散,光找到他们就是件费功夫的事儿,还要询问、甄别,涉及的人就更多了。全部摸排一遍,工作量可想而知。

“街面上那些游商毒贩,被咱们抓的抓,跑的跑,尤其是邱海龙被杀之后,基本上见不着影。好多吸毒人员断了顿,不得不跑到外地去购毒。咱们抓了那个老七之后,本地的毒贩基本上都猫起来了,想要找到他们更是难上加难。我们准备重新调整思路,先放一放,对他们不盯那么紧,再找一些吸毒人员配合我们引蛇出洞,看看能不能有新的进展。”

这又是一项艰巨的工作。抓人本就是复杂的事儿,从找到抓,涉及多个环节,稍有不慎,前功尽弃。抓到还要做思想工作,套话,套出话来就得一一核实,虽然到最后发现基本是没用或错误的信息,但不得不做。蹲人更是折磨人,

没日没夜,毫无成就感。这就是一线警员的真实状况,劳碌繁重,却收获甚少。方波点了点头,转向韩青:“你们去找吕建民,情况怎么样?”

韩青汇报了吕建民那边的情况,包括张勇和李晓东的情况、吕建民的手机通话记录的核实情况,都没有发现异常。

“嫌疑车轨迹情况呢?有新进展吗?”方波无奈地看向另一个专案组成员。

“我们把侦查范围又扩大到侯马镇以北到左庄镇之间,目前没发现可疑情况。另外我们还排查了旗台县与嫌疑车同款车型的153辆车,都没有发现问题。”

“还有什么我没提到的?”方波停止挠头,指头在衣服上随意蹭了几下。没人回应。

“这可能是咱们东州有史以来最难的一个案子了吧?”他向后靠在座椅靠背上,双手交叠在胸前,“是挺让人挠头的。我想起前两年那个冰柜藏尸案,当时也是一头雾水,没有任何线索。你们知道,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是韩青。”他指了指韩青,笑了笑说,“我记得她当时把一个看似毫无疑点、我们已经放过了的线索又反复捋了好几遍,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捋,每次捋的方式跟之前一样,没有创新,只是重复。按咱们的话说,就是‘砸笨’。哎,就是因为她这样砸笨,才把这个几乎要变成积案的案子给救活了。其中的一个目击证人经过她三番五次的询问,终于出现了证词前后对不上的细微瑕疵。韩青正是抓住了那个细微瑕疵,才最终攻陷了这个所谓的目击证人,摸清了案子的真相。”

韩青最怕方波拿她举例子,尤其是拿她当榜样。

“厉害吧?一个到现在还在坚持用砸笨的方式办案子的人。品品吧,同志们!我先声明啊,我不是因为韩青今天送了我茶叶才这么捧她的。”

有人发出了笑声,韩青也很无语。

“我的意思是啊,现在看确实是没有什么线索,但实际上呢,还是挖掘出了很多细节,而这些细节有没有可能埋藏着线索?我想,可能还真得靠砸笨的方法来重新琢磨,把这些细节彻底落实、完全吃透,说不定就会迎来转机。市局已经向社会公开发布了悬赏通告,现在碎尸案已经传遍了咱们东州的大街小巷,‘倒计时’了,各位。”他看着众人苦笑了下,又说,“虽然大家都为这案子熬更守夜、风餐露宿、体力透支、神经衰弱,但很多人不在乎这件案子有多复杂、多难办,只要案子不破,我们就只会得到一句‘无能’。各位——”

办公室陷入可怕的沉默。

有人仰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有人趴在办公桌上,回看笔记本上记录的内容,不住地打哈欠;有人索性趴在桌面上睡着了,发出沉重且均匀的鼾声。

韩青像雕塑一般站在白板前,盯着上面的照片、文字等资料。与她岿然不动的身体相反,她的大脑像高速旋转的涡轮,在飞快地转动着。

一直在整理资料的林嘉嘉这时候来到韩青面前,手里拿着一张纸。

“韩姐,这是白小蕙的银行流水单,你看这一条。”

林嘉嘉指给韩青看一条用红笔标注的存款记录,金额是5万元。韩青看了一下日期,3月2日。

“这是白小蕙的银行卡自建卡以来最高的一笔金额,远超过她的平均月收入。”林嘉嘉说。

“这单子是谁给你的?”

“我从你桌上那摞资料里找出来的,你没看过吗?”林嘉嘉指了指韩青桌角堆放着的一摞资料。

韩青顿时火了,拿着单子看向众人。

“这单子是谁放我桌上的?”

她这一嗓子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把几个睡觉的也喊醒了,怔怔地望着她。

“白小蕙的银行流水单是谁给我的?怎么不打声招呼?”

没人回应。

杀毒软件

野力健身会所的前台小姐孟霞正在玩手机,看到董洁朝她这边走来,赶紧把手机放到柜台下,刚快速发了条微信,董洁就走到了跟前。

“来了,董姐。”她恭顺地点头致意。

“你又瘦了。”董洁笑着打量她。

“没有吧……”孟霞不好意思地笑。

“陈总在吗?”

“在。”

“在健身房?”

“在办公室吧……他好像刚练完。”

“好,你忙。”董洁笑了笑,走了。

拉着窗帘的昏暗中,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下。被陈彬压在下面的郑佳琪停止了呻吟去拿手机。陈彬被搅了兴致,不悦地说:“等会儿再回。”接着就霸气地要拿走她的手机。

“万一谁找我……”

“哪个男客户啊?”

“你老婆来了!”郑佳琪看了微信后惊慌地从陈彬身子下面钻出来,迅速穿上衣服。陈彬扫兴地看着她赤裸的后背。

董洁来到39层,她其实可以直接从停车场坐电梯到这里,但她每次都先坐到37层,经过会所大堂,再从旋转楼梯走上来。她不想看到令她作呕的画面。孟霞发微信她都知道,但她不想当捉奸在床的怨妇,不想见到那样令人不快的场面。她走在长长的走廊里,眼睛盯着走廊尽头华丽的大门,她在计算着时间、控制着步幅,好给门里的人留出余地。

门开了,郑佳琪拿着一个文件夹走出来。董洁和她远远地对视了一眼。郑佳琪向董洁点头致意,礼貌地微笑着走过来。

“董姐。”

“你是新来的舞蹈老师吧?”

“是。你好,董姐。”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佳琪。”

“佳琪……真好听。”

微笑间,董洁已将郑佳琪的脸、胸、腿、臀,以及其衣品、气质迅速扫描评估完毕。

“陈总在吗?”她笑问。

“在,我刚跟他排完课表。”

“好,你忙吧。”

“好的,董姐再见。”郑佳琪绕过董洁,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董洁头也没回。她听到郑佳琪转弯下旋转楼梯时才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

“老公,今天练得怎么样?”当陈彬打开门时,董洁笑眯眯地问。

陈彬笑了笑,上前抱住董洁,去吻她的嘴。董洁半开玩笑地躲开,捏了捏他发达的肱二头肌,走进门去。

“往哪儿捏呢,今天练的腿。”

陈彬跟了进来,嘚瑟地向她展示着充血的大腿肌肉。

董洁微笑着来到沙发区,她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压痕,还闻到了异样的气味,于是她改变线路,折向另一个落座区,那里的大落地窗有阳光射入,将胡桃木躺椅晒得很干净。

“雪曼给你送新茶了吗?据说这次的福东新茶比往年的都要好,说是因为那边雨水充沛的缘故……”她推开窗,让干净的空气涌进来。

“没有,前几天她倒是拿了些云安的新茶来。”

陈彬在沙发前脱得一丝不挂,董洁一扭脸看到后赶紧拉上窗帘。

“看不见。39楼。”陈彬冲她挑逗地笑了笑,鼓着两排腹肌转身去了卫生间。看着他那硬挺的屁股,董洁情不自禁地原谅了他几分。也不全怪他爱招蜂引蝶,他的身材会吸引那些野蜂浪蝶们飞蛾扑火般地汹涌而来,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如今他虽年过四十了,但靠着常年的健身锻炼,风采不仅不输当年,还增添了几分成熟男人才有的魅力,对女人的杀伤力更大。

陈彬裹了条浴巾出来,去岛台拿了蛋白粉和计量杯,开始冲调。

“老公,你看新闻了吗?”董洁走过来。

“什么新闻?”陈彬熟练地搅拌蛋白粉。

“公安局的悬赏通告。前台那个白小蕙……被人绑架了,你知道吗?”陈彬愣了一下,问:“绑架?谁会绑架她呀?图什么?”

“警察来这儿找过她吗?”董洁观察着陈彬。

“找是找过,可没说是绑架啊。”

“警察问过你话了?”她有些意外。

“问了。”

“问你什么了?”

“嗐,能问什么,白小蕙的事儿我又不知道。这个白小蕙,平时看着蔫答答的,没想到还招惹上杀人犯。”

董洁愣了一下:“老公,你怎么知道她招惹的是杀人犯?”

陈彬也愣了一下:“新闻里不是说那人还杀了其他两个人嘛!”

“你不是说你没看新闻吗?”

“是啊,我是没看新闻。”

“那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刚才健身房有个哥们儿也在说这事儿,我大概听了一耳朵,现在才知道你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儿。”陈彬镇定自若地喝了口调好的蛋白粉。

“你说,白小蕙会不会已经被……”董洁没往下说。

“嗐,你跟着瞎操什么心,你又不是警察。”

“我是担心……她的事儿会牵连到我们。”

陈彬看了她一眼,说:“跟我们能有什么牵连?你这话说的。”

董洁赶紧解释:“我是怕警察因为这事儿又来缠你。之前因为失踪的那个警察,他们缠了你那么久,我怕白小蕙万一有个什么……他们又来……”

“他们要想来,我也拦不住啊。”陈彬打断道,“我算看出来了,这帮警察就是一群吃干饭的,真正的凶手抓不着,就会找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麻烦,跟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别这么说,你这样,他们更要找你麻烦了。”

“找呗,我怕什么,我又没犯法。”

“你昨晚怎么没回家呀?”董洁话锋一转。

“昨晚上陪几个外地来的朋友。太晚了,就带他们去千禧开了房,又陪他们玩炸金花,之后在那儿眯了会儿。”

“别老熬夜,今天早点回家啊!”

“我这也是没办法,健身房的生意不好做,我琢磨着弄点儿别的,最近可能老得这样,等忙过这一阵吧。”

陈彬一口喝完冲好的蛋白粉,打开衣柜开始换衣服。董洁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背上有一排纵向的细小划痕,从新鲜度看,才留下不久。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离开会所之前,她去了舞蹈教室,把正在上课的郑佳琪叫了出来。

“董姐,有事儿啊?”

郑佳琪可不是那种单纯的女人,至少她表现出了与其他女人做贼心虚的态度相反的一面,董洁能感受到她暗藏着的挑衅。

“咱俩加个微信吧。”董洁拿出手机。

“好呀。”郑佳琪也立刻掏出了手机。

监控视频来自一台ATM机的内置摄像头,它完整记录下了白小蕙当天存入5万元的全过程。

“小于,倒查一下轨迹。”韩青说。

很快,白小蕙存钱之前的活动路线被一段段监控拼接组合,呈现在韩青和林嘉嘉面前。小于始终让监控视频处于倒放的模式,这让监控中的白小蕙显得很诡异。她倒退着走出自助银行,坐上出租车,在大街上倒退着行走,穿过一条小街,进入天泽百货,最后倒退回顶楼咖啡馆的大门。这是小于能查到的最后的位置。

“天泽百货,韩姐,黑框眼镜老男人换车牌的地方。”林嘉嘉意味深长地说。

咖啡馆里慵懒惬意的氛围让人浑身软绵绵的,对睡眠严重不足的韩青来说,尤其令人昏沉想睡,但咖啡刺鼻的味道又迅速消解了她的睡意。

“韩姐,喝咖啡吗?”林嘉嘉并不知道这一点。

“不喝。”

“不爱喝咖啡吗?”

“我爱喝酒。”

“那晚上忙完,我请你喝酒。”

韩青看向林嘉嘉的方向笑了笑,林嘉嘉有些不好意思,却突然发觉韩青并不是在对他笑,于是扭过头,看到咖啡馆店长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韩警官,视频调出来了,请上来吧。”店长说。

“辛苦了。”

林嘉嘉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

“咖啡和酒还是留着请别人喝吧。”韩青说。

倒放的监控视频里,白小蕙在和背对镜头的女人交谈中,从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到桌上,接着继续交谈,然后背对镜头的女人拿走大信封。如果视频正放,则是背对镜头的女人拿出大信封,白小蕙收下。

“钱是这个女人给白小蕙的。”林嘉嘉说。

“看看她是谁。”韩青盯着画面。

监控视频继续倒放,直至背对镜头的女人起身,倒退着走出咖啡馆时,她的面目才被看见。

“停。”韩青叫停了播放,“放大。”

女人的脸被放大,清晰可辨。是董洁。韩青的嘴角露出一丝了然于心的笑容,正好被林嘉嘉看到。

“韩姐,你认识她?”

“她叫董洁,陈彬的老婆。”

陈彬、白小蕙、黑框眼镜老男人、天泽百货,当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时,他们预感到这次的调查找对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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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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