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绵绵,天地一片朦胧,芍陂水塘中雾气缭绕。
刚刚栽种的水稻还未安全长起来,被雨水打湿,叶子浸在水中,被冷风吹动,瑟瑟发抖。
沿岸隐隐绰绰走来几个人影,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巡视四周河道。
“大哥,这坡塘我们修了两年多,纵是暴雨也不会崩堤。大敌当前,你现在可掌管整个芍陂事务,这等小事就不必费心了。”
说话的正是邓超,合肥失守的消息传来,屯田校尉是颍川陈氏子弟,直接带兵退往徐州。
有关系的、能说会道的全都跟着校尉走了,只剩下不善言辞的邓艾留守此地。
昨日侥幸击退汉军,但打了赵统,赵云必会亲自来,谁能挡得住?
昨夜备战,又有近百人逃走,幸好后半夜下起了雨,否则今日少不了一场恶战。
本以为可以好好休息,趁此机会等待援军,却被邓艾带着出来巡视坡塘,忍不住埋怨起来。
如果不是汉军到来,根本轮不到他兄弟在这里掌权,但这临时加官可不是好事,完全是吃力不讨好。
走在前方的邓艾停下脚步,扫视四周,短短说了两个字:“敌袭!”
“不会吧?”邓超吃了一惊,摇头笑道:“汉军若敢挖芍陂大坝,他自己也要被淹。”
邓艾浓眉皱起,指了指坡塘中的一艘木船:“船!”
“明白!”邓超连连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一定命各营加强防备,不得有丝毫松懈。”
两人是同族邻居,从小一起长大,颇有默契,邓艾因为口吃寡语少言,许多话都通过邓超来传达。
“也不知援军何时能到!”邓超又叹了口气,忧心道:“大司马三十万大军惨败,纵有援军,若是打不过赵子龙,我等又当如何?”
邓艾眉头紧皱,没有说话沿着河堤继续向前,这段时间已有两千多屯田兵逃走,如果不是寿春尚在,汉军主力在围攻城池,此地早被攻破。
如今汉军将水军开进淮河口,自八公山阻断水路,援军若来,只能从东面老挝浪汤渠至洛涧,或从西部颍水口至青岗来救。
芍陂上游正是青岗地界,这也是邓艾坚守待援的主要原因,援军若至,近可奇袭汉军大营,与寿春守军里应外合将其杀退,退可救出寿春人马,从青岗从容撤退。
但现在汉军不攻寿春,却来先取芍陂,这是要将寿春变作孤城,不出半年,不攻自破。
正巡察之时,一名士兵冒雨赶来,禀报道:“方才有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汉军托人送来的。”
邓艾眼眸微凛,留下士兵继续巡视,带着邓超回到营中。
桌案上摆着空白的牛皮纸信封,邓艾还在犹豫,邓超已经上前一步将其拿在手中。
“咦?”邓超两手抓着信封来回折动,“这是什么纸,竟如此厚实硬挺?”
邓艾从他手中抢过,信封入手果然与以往的纸张不同,竟给人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快看看!”邓超急得直搓手:“可是赵子龙所写?”
邓艾微微摇头,赵子龙何等身份,会向自己写信?
这不过是汉军送来的劝降书信而已。
随手拆开封口,里面却是一张雪白的信笺,纸张光滑柔韧,也是他平生仅见。
但此时顾不得研究信纸,打开信笺便看到“邓将军台鉴”几个字。
邓超失笑道:“大哥,这是有人第一次称你为将军。”
邓艾对恭维之词不以为意,抬指直接展开末尾,两人眼睛同时瞪大。
邓超更是倒吸一口冷气,连他也结巴起来:“这这这……这果真是汉中王世子亲笔?”
邓艾看到信封上的签名,手指微微一颤,双手捧起书信,呼吸也不禁急促起来。
虽然刘禅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但这是他平生以来,收到身份最高的一封信。
深吸一口气,强自控制微微颤抖的手指,将信笺小心展开。
信中隽秀的字体,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笔迹,与隶书大不相同,似草书却又容易辨认,笔画粗细交织,似龙游蛇舞,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韵。
邓将军台鉴:
吾闻足下本南阳之民,因曹贼强征迁徙,母子流落中原,以牧牛屯田为生计。
此番与赵统交锋,知足下胸藏韬略,素怀青云之志,可惜未得明主,抱负难申,深以为憾。
愚以为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将军如是,家父亦如是。
当今汉室倾颓,曹氏篡逆,草菅人命,唯家父躬行仁德,匡扶汉室。将军既出南阳邓氏,太傅禹公以元勋佐命,助光武重开炎汉,当承先祖之志,以平生所学,佐汉室再兴,此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也。
吾兵至淮南,不忍进兵者,因父王谆谆教诲,不忍伤屯田百姓也!将军亲率军卒耕作于阡陌之间,深知稼穑之艰、黎庶之盼。
若将军归汉,于公可免屯田之地毁于战火,百姓免受流离之苦、饥馑之灾,于私可施展抱负,建立不世之功,垂名于后世,岂不美哉?
愿将军念百姓生计、念家族荣光、念兴汉大业,慎思而择。
南阳乡生人刘禅!
建安廿陆年春。
……
“嘶——”两人沉默良久,邓超才倒吸冷气,揉着伸长发酸的脖子,一把抓住邓艾手臂,激动道:“大哥——”
“刘刘禅,竟、竟……知我邓邓邓……艾之名?”
邓艾眼眸泛起微不可查的薄雾,刘禅以南阳人自称,这是对他最好的认可。
“恭喜兄长!”邓超的声音颤抖:“光耀邓氏一族,我们的春天到了!”
“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邓艾喃喃念着这句话,竟没有太多的口吃,只觉心中仿佛涌入一股激流,心潮澎湃。
“大哥,以你十余年所学,屯田修渠确实明珠暗投,你本是大将之才啊!”
邓超忍不住催促起来:“难得世子如此器重,良禽择木而栖,早作决断吧!”
“有有……有诈!”
邓艾看向门外密密匝匝的雨点,一如他此刻烦乱思绪,深吸一口气:“这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