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人皆知,当今陛下爱极了贵妃。
可我不是贵妃,我是皇后。
是这无边深宫中端坐凤位的人,是贵妃恨极却无可奈何的人,是被皇帝厌弃却荣光依旧的人。
人人都道我无宠可怜,却不知这又何尝不是我真正所求。
1
我叫沈嘉懿,是大周的皇后。
我的父亲是沈国公,民间私下曾传,是大周的伪帝。
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我父亲掌握着大周的大半兵马,他的弟子遍布朝野,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是平阳王家的女儿,家业丰厚,若遇天灾,便是官府,也要向王家借钱。
父亲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与先帝是莫逆之交。先帝在时,就下了旨意,无论太子是谁,我都是太子妃。
父亲宠爱我,曾问过我可有钟意之人。
当然,父亲不说我也知道,意中人必须是皇族。
于是我选了当时还默默无闻的六皇子,无他,只因为他的母亲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宫女,早早地在深宫中芳华逝去,而他的心上人也不过是一名照顾他长大的青梅竹马的小宫女。
我曾在宫道上遇见过他一次,我知道这是他故意的,但我很高兴,因为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野心。
一匹还在韬光养晦的狼崽,这是父亲对他的评价。
我仍记得出嫁前一日父亲对我说的话,他说:
「你所嫁并非良人,若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低头自嘲一笑:
「我若现在反悔,父亲可同意我嫁给阿昭吗?」
父亲听了我的话,久久没有回应。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了得体的笑容,对着父亲说:
「父亲不也很满意六皇子殿下吗,女儿会是将来大周唯一的皇后,父亲你也会是大周最尊贵的人。」
我言笑晏晏,父亲的野心我并非不知,只是恰巧,这野心我也有。
等了许久,父亲仍是没有回应,我便直起身子行了个礼向门外走去,到门边时,我听到父亲疲惫的声音传来:
「懿儿,是为父对不住你。」
我笑着回道:
「若您能让女儿后位永固,便不算对不住。」
于是,不过短短三载,先帝薨逝,几位皇位有力的竞争者在宫变时逐一被父亲斩于马下,而后,六皇子即位,第一份旨意便是封我为皇后。
贵妃便是当年六皇子身边的小宫女,是去年朝局稳定后,我做主册封的宫妃,皇帝爱重,短短一年就晋为贵妃。
在陛下连着一月都宿在贵妃处时,心腹月意曾问过我可会难过。
我只是笑着拿起桌上的龙眼,问:
「父亲也真是的,这东西陛下宫中都没有呢,怎好随意送进宫来,岂不惹人闲话。」
虽然我知道没人敢说父亲的闲话。
不过,这段时间,陛下是越发坐不住了。朝堂之上的处处掣肘令少年帝王日渐不满,最先的表现就是在后宫。
「我听说陛下为贵妃寻了个母族,哪家来着?」
我漫不经心地逗着雀儿,这雀儿是父亲从南疆带回来的,一身羽毛在日头下波光粼粼的,漂亮极了。
「听说是尚书令独子,李大人家的。」
月意在一旁捧着食盒,与我一同喂雀儿。
「尚书令?呵,这老东西还趟这滩浑水!」
我轻笑着,手上也没停。
「李存谙不还在北境吗,知道自己多了个女儿吗?」
月意听了我的话,也咯咯笑了起来:
「可不是嘛,这贵妃娘娘和李大人的年龄也对不上啊,这不,到处都在议论这事呢!」
我抬头看了一眼月意,眯了眯眼:
「是吗,不过咱们陛下在朝上也只有尚书令了,这老人家再过两年也该退了,可不得病急乱投医。只是……」
我点了点雀儿的头,月意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我。
「只是陛下何必舍近求远呢,想对付父亲,本宫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2
「皇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端坐上位的年轻帝王冷冷开口,他的表情掩盖在华贵的十二冕旒后,只能隐约见珠串后那双探究的目光。
不愧是狼崽啊,哪怕被父亲压制住,天家威压却依旧不减。
我心中暗暗忖度,面上却仍不改颜色,对着上位恭敬道:
「陛下受孽臣掣肘,于公,臣妾该辅佐陛下匡正朝纲,于私,嘉懿更该为陛下分忧。」
皇帝听后并不言语,但我能感觉到一双冷冰冰的眼神如刀子般刮着我,似乎要找出我这满口谎言的破绽之处。
「皇后,国公大人可是你的父亲,我的恩师。」
皇帝依旧不为所动。
我叹了口气,心想可真难缠啊,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而后,我皱了皱眉,眼角不经意流露出一抹哀伤,抬眸直视帝王:
「陛下,可愿听臣妾讲一个故事。」
我看到对方不耐烦地皱眉,但还是点头应允。
我轻轻笑了笑,将故事娓娓道来。
平阳王家的有一个女儿,名为婼瑜。平阳王氏乃是大族,上通朝廷,下通商贸,大周半数产业经王氏手,平阳更是名流汇聚,年年都有高官雅士来往。有一年,朝廷调令,一个落魄侯府的庶子也来了这。
按理说他们之间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可变故偏偏发生了。
那是一年灯会,平阳富庶,灯会由王氏操办,自是盛大无比,当真是「管弦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
王家女儿当时正年少,乔装一番随着兄姐出门,不想只是被一盏孔雀灯吸引,熙熙攘攘的人流就将她和其他人冲散了。
她虽鲜少出门,但自幼胆大,加之平阳是王氏的地界,故而也不害怕,自顾自地就在城里逛了起来。
也不知到了何处,瞧见了猜灯谜,彩头就是方才晃了她眼的孔雀灯,于是她便加入了。
她自幼聪颖,很快一同比拼的人就只剩下一个了,就当她胜券在握时,那位公子先一步答了出来。
婼瑜不服气,便去寻那男子。
那男子正换了孔雀灯,忽地被喊住,有些诧异,便转身看来。
灯火影影绰绰,烟火忽明忽暗,打在那男子脸上,长眉入鬓,目若朗星,让她晃了神。
那男子见对方没反应,就先开了口:
「你是方才猜谜的姑娘吧,我瞧姑娘对这灯喜欢得紧,我不夺人所爱,这灯赠与姑娘如何?」
她眨了眨眼,避开了他的目光,小声说:
「我才不喜欢这灯,我只是想来看看是谁答得比我还快而已。」
那男子听后,轻笑道:
「姑娘聪慧,我只是凑巧罢了。今日扰了姑娘雅兴,所谓明灯配美人,不知用这灯赔姑娘,姑娘可能消气。」
说罢,就将灯递过。
她不自然地接过,问道:
「我也不亏了你,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和你换就是了。」
她想,她是王家的女儿,这话整个平阳不知多少人想要听到,今日算是便宜他了。
哪知对方只是对她行了个礼,笑着说了句:「今日至此已是尽兴。」便走了。
独留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满城烟火难以入眼,直到兄姐火急火燎地找到她才回过神来。
这之后不久,王家父母为她相看夫婿,邀了满城才俊供她挑选。
但不知为何,屏风后她的眼神独独停留在了坐在角落无人问津的青衣公子身上。她认出来这就是那晚遇到的那位公子。
她想,反正这些人她都不认识,这位公子又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许是天意也说不准。
两人成婚后,也有过好时光。
丈夫体贴爱重,无论多忙都会记得为她白日描眉,夜晚共读,她想,她得了一份好姻缘。
于是她劝说父母不遗余力地帮助丈夫,而丈夫也争气,在边疆打出了自己的名声。
直到在丈夫和王家的帮助下,先帝登基了,两家的声势达到了顶峰。
而此时,她正巧也怀孕了,她想,这世间大概没有比她更幸福的女子了。
可好景不长,丈夫带回了一个怀孕女子,说是与自己一同长大,自幼定了亲的。
她霎时红了眼眶,怎么也不敢相信。但她亲手扶持的丈夫,当时已经是手握权势的大将军了,便是王家也奈何不了他。最后,那个女子入门做了平妻。
曾经无比宠爱她的丈夫也从此远离了她。她曾见过一次丈夫与那名女子在一起的场景,看后她才知道为何之前他们相敬如宾时自己总觉得与丈夫有距离,原来她的丈夫只是并未真正喜欢她。
但她是王家的女儿,她和丈夫间不仅仅是感情,更多的是利益,她同样想为将来的孩子挣一个好前程,于是她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数月后,她诞下了一个女儿,而那段时间,那个姑娘没保住孩子,她的丈夫日夜不休地陪着,却没来看他们的孩子一眼。
再后来,后宅之事和对丈夫的怨恨耗费了她的所有精力,勉力支撑到女儿八岁时,便撒手人寰了。
我讲着讲着,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平复了呼吸后,重新抬眸看向皇帝:
「陛下应当能听出来,这故事的主角,正是臣妾的父母。沈国公逼迫我母,与臣妾间又无父女之情,如今更是祸乱朝纲,臣妾实在难以忍受,还望陛下明鉴。」
说罢,对着他行了个大礼。
也不知跪了多久,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绣着金线龙爪的靴子。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扶起。
我看着我面前的人,他看着我,缓慢而沉重地开口:
「朕不知你竟受了这般委屈,也不知沈国公竟胆大至此。你放心,朕自会替你还有你母亲讨回公道。」
我眼眶湿润地瞧着他,带着感激的语气颤抖地说道:
「臣妾,谢过陛下。」
皇帝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我将头埋入他的胸膛,忍不住地露出了一抹笑意。
3
月意小心翼翼地将我手上蔻丹取下,问道:
「小姐,陛下可信了您的话。」
月意是母亲指给我的,和我一起长大,私下里我更喜欢她叫我小姐,恍若我还是当初那个在母亲庇护下的小姑娘。
我欣赏着新染的颜色,淡淡开口:
「半信半疑吧,咱们这位陛下疑心重得很。」
月意听了有点着急:
「那可如何是好,老爷现在权倾朝野,难道咱们当真没有法子了吗?」
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用指尖点了点她的脑袋:
「今日之事陛下自会去调查,届时虽心存疑虑,但必然会同我合作的,毕竟他现在可没什么能用的人。总不能指望尚书令那个老骨头吧。」
我挥了挥手,月意识趣地递上了一盏茶。
润了润嗓子后,我继续说道:
「再者,我背后靠着的可是平阳王氏。外祖一家虽重利,可姻亲关系已散,难保父亲日后不会续弦,加之这些年来父亲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放肆了,王氏早就不满他了,不过是碍着权势不敢反抗罢了。更何况,咱们的这位陛下,可厉害着呢。」
毕竟没有哪个帝王会不想独揽大权的。
「那小姐可是要坐山观虎斗?」
月意似懂非懂。
「你当真以为我能什么都不做?」
我又被她逗笑了。
「只是,哪怕我尽了力,也不见得日后清算时陛下就能放过我呢。」
我低声呢喃着,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裳。
月意没听见这句话,手上收拾着桌上物件,嘴上也不落下:
「听说陆小将军又打了胜仗,真不愧为新一代的北境战神,听说再过不久就要归京了。」
她说着说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小心看着我的神情,说:
「陆将军前两日派人私下传话,说想见您一面。小姐,您看我是替您回了,还是……」
月意顿了下,瞧我没什么反应,又接着说:
「这些年来陆将军也寄了不少稀罕物,写了不少信,您不是把东西扔了就是把信烧了。姑娘,怎么说陆将军如今也掌着一境兵权,奴婢瞧着将来未必用不上啊。」
我不语,只是垂眸定定看着手上的书卷。
我何尝不知陆昭对我心怀愧疚,若我开口,他必定帮我。
「可月意啊,我不想彻底变得和父亲一样。」
我望向窗外,止不住地想起从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