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大夫是县衙的常客,这两个月以来,已经把衙中布局摸得比自家还熟了。叶持一睁开眼就听见他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嗓音:“叶大人,你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老夫可就真没办法了!都说忧劳成疾,一在‘忧’,二因‘劳’,你可好,上任没几个月,恨不得做完别人好几年要做的事,心思还重,什么都要多想几遍,照这样下去……”
他苦口婆心地不停念叨,将“医者父母心”做到了极致。可叶持却不自觉地开始神游天外,脑子里像是被灌了一锅糨糊,伴着老大夫的唠叨,似乎想了很多事情,但又像是只有一片空白。
总算熬走了王老大夫,下一个进来的是钱厉。
这位精明干练的捕头如今已经快要变成了个操心的老妈子,端着药碗连声叹气:“大人,属下觉得您当初真没必要把柳家的人送回去,这院子里没个使唤的人,万一出了事……咳,这次要不是凑巧发现得早,您在冷冰冰的地上晕上几个时辰,只怕这病就更重了!”
叶持不接他的话,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我睡了多久?长生观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钱捕头无奈极了,生怕背后突然钻出来个索命厉鬼似的往后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大人你快别说了!小心江姑娘听见又要和你生气了!”
“我在问你正事……”叶持刚说了半句,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谁会听见?”
他陡然生出一种荒谬之感,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下一刻,门口就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回答:“自然是我呀。几日不见,便不认得了么?”
也不知这一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钱捕头一听见这声音就打了个激灵,连忙心有余悸地跑了,在他身后,江十一面无表情地走到了她常待的窗边座位上,从旁捡起一册污了封面的话本,过了好一会,幽幽地说道:“叶大人哪,你从桃花观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带脑子了?”
叶持:“……”
他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而且即便知道,在这个时候也根本不想反驳。十几年来,他一直惯于做个乖僻不通人情的怪胎,可面对着眼前的人,那些本该早已被现实磨灭的幽微而敏感的心念却像是在顷刻间就死灰复燃,让他忍不住生出一丝怯意。
与此同时,江十一也在默默注视着叶持,仔仔细细地分辨着他每一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到了最后,她垂下眼眸看向书册封皮,念经似的平平说道:“我是昨夜回来的,客栈掌柜说有人等了我很久,我猜是你,所以今天一早就过来了,却没想到正好撞见你吐血晕倒。”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仍看着那册叶持原本嫌弃极了的无聊话本,又过了很久,才意味不明地轻声一叹:“何苦呢……”
叶持本能地想要解释,却又觉一切言辞都索然无味,便继续安静了下去。
江十一目光闪动,似乎已经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却又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克制的分寸感,没继续追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轻描淡写道:“我去洪山县给班主他们扫了个墓,本想着等你忙过了这一阵子我也就回来了,所以就没和你说。”
“扫墓?”叶持低低重复了一遍。
江十一理所当然道:“是啊,不然呢?你还怕我悄无声息地跑了不成?”
叶持没有回答,他确实在害怕,已经有太多人从他的生命中悄然离开,每一次都让他的珍视与期冀变得像个可悲的笑话,到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忍受一次这样的不告而别。
江十一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渐渐地也收起了笑意。
她的眼睛颜色很浅,乍一看起来十分剔透美丽,可看久了,却会让人生出一种凉薄而诡秘的感觉,她便这么安静地望着叶持,身后透窗照进来的阳光已经暗了下去,融金一般铺在她的肩上,愈发让她的模样显得有些不真实。
终于,江十一开口道:“叶大人,我是个命如草芥的江湖艺人。”
她只说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便又闭上了嘴。
叶持一怔。
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轻声问道:“所以呢?”
江十一没想到他费了半天力气就攒出来这么几个字,不禁失笑,摇摇头:“没什么,随口一说而已。”
说不清为什么,在听见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时,叶持心底里突然生出一种近乎于愤怒的情绪,虽然他的头仍然很疼,身体也依旧因为高烧而乏力,可那种翻涌的愤怒还是轻易地压过了一切其他的感觉,逼迫着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江十一走过去。
“不对,你不是随口一说,你是在嘲弄我,”他在她面前站定,低头执拗地看着她,“因为你觉得你是靠走街串巷卖艺为生的下九流,而我却金殿唱名为官一方,所以无论我做什么,对你而言都只是居高临下的恩赏,你看我就像是在看一个二十年前的王谋,总是疑心我下一刻就会变成个争权夺利不择手段的昏官,你也从来就不相信我会把你当作一个与我一样的人来看待!”
江十一有些惊讶。
她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但数日前的争吵,还有在桃花观中的误解,却让她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这些话。
叶持看着她,良久,忽然自嘲地笑了声:“其实傲慢的是你才对,名利、地位、一时的安稳愉悦、别人的真心假意……你对一切都在怀疑,都在冷眼旁观,永远把自己放在最疏离的位置上,你总是问我想不想让你留下来,可其实无论我怎么想都不重要,你依旧是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太过急切,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疲倦之极地叹了口气:“江姑娘,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这样拿捏着我,才能感觉到安稳?可就算我今日给了你想要的答案,你又能相信到几时呢?”
江十一:“……”
她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又发现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叶持自称不善揣摩人心,却已经彻彻底底地看透了她——无论是她被十数年颠沛流离打磨出的多疑,她藏在洒脱外表下的凉薄,还是如同锱铢必较的守财奴一样决不肯先付出一点真心的市侩与吝啬。
屋子里变得越来越安静,江十一脑子里转了许多个念头,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夕阳在她背后渐渐沉落,仅剩的一点余晖送来几声鸦啼,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仿佛连呼吸声都静默了下来。
而就在这种似乎没有尽头的沉寂之中,叶持忽然笑了下,笑容苍白而尖刻,但若再多看一眼便会发现他眼中好似藏着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
江十一猛地回过神来,心头一惊。
但这个时候,叶持却没有再继续指责她,而是轻声叹了口气:“抱歉,我刚刚失态了。”
像是怕再如当初一样争吵起来一般,他紧接着就打开旁边柜子的暗格,生硬地转开了话题:“我已将钟县令一案始末写明,只不过以我的身份本不该直接将奏状直呈京中,所以我又给信得过的同年誊抄了一份信件,若真有波折,或许他能从中转圜一二。”说着,将尚未封缄的信函递了过去。
江十一的视线却向旁滑落,停在了另一边的小几上。
那上面放着一册书,封面上有明显的揉皱痕迹,像是被谁无意识地死死地抓紧过,而就在被攥出的皱痕之间,已洇透了暗红的颜色。
她微微有些恍惚。
一闪念的工夫,信已递到了面前。
江十一定定看了叶持片刻,然后伸出手,似乎要去接信,但就在触及信纸时,仿佛突然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手指向前多探了几分,出人意料地握住了叶持的手腕。
叶持吓了一跳,信纸纷乱地从手中飘落,他刚要去捡,就听江十一慢慢地唤了一声:“叶大人。”
叶持弯腰的动作僵住。
江十一那双琉璃似的眼瞳中浮现出一丝迷茫,过了好一会,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梦呓:“叶大人,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让我走?”
叶持差点被她气笑了。
但紧接着,他就忽然一怔,意识到江十一此刻的表情异常认真,不再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的试探,而是蕴含着某种少见的真挚的东西,仿佛只要他肯给出一个答案,她就真的愿意相信一般。
他的喉咙一阵发干。
“我……”他嘴唇动了动,有些不知所措,但就在吐出了第一个字之后,神色便重新坚定了起来,“江姑娘,若你肯留下,是叶某之幸。”
他阴阳怪气了半辈子,大概还是第一次尝试如此直率。
江十一不由怔了一下。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交汇,随即飞快地错开,表情都有些尴尬。
江十一缩回手,蹲身捡起地上的信,一目十行地看了看,强行转移话题:“这份奏状,最好还是不要直接呈上去。”
叶持也如蒙大赦,脸色微微泛红,连忙顺势询问:“为何?”
江十一道:“想想你最近的罪过的人,若是再越级递送奏状,将知州大人也得罪了,你在磬州地界上,可就是四面楚歌了呀。”
“我自然知道这些,”叶持未经思索便本能地反驳,“但王谋违律任职多年,州府必定有人给他撑腰,奏状绝不能从那里走。若不想拖到三年后述职之时,就只能冒险了。”
又沉吟道:“何况我也不是全无准备,还有一份誊抄的副稿,我打算找信得过的人直接送到京城我一位同年好友手中,就算事有万一,案情也不会被全盘埋没无闻。”
江十一:“……”
她就是找个借口岔开话题,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开始认真说起了正事,心情顿时复杂极了。
默然半晌,她叹了口气,拉住往床边拖过去:“算了,先养病,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又是养病……
这一个多月来,叶持一听到这两个字就头疼,甚至连这张硬梆梆的床都不想再看见,但这一次却又不大一样。还没来得及被正事完全冲淡的忐忑和窘迫再次死灰复燃,他低头看向江十一拽着他衣袖的手,脸上又开始有些发烫,顿时没有了挣脱的念头。
等到坐上了床边,他略微安静了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的表字是昭离。”
江十一一时没反应过来:“嗯……我记得,你告诉过我。”
叶持抿了抿嘴唇,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却异常郑重地解释:“‘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是恩师临终前给我赐的字。”
江十一:“……你可能忘了,我这辈子读过最高深的书就是传奇话本。”
叶持只当没听见。
江十一便笑了,有些无奈,却也有些释然地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叶昭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