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终于把话说开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叶持心情一直不错,身体也恢复得很快,总算让濒临崩溃的王老大夫松了口气。
而既然身体康复,他便又重新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公务之中。
前有私矿之事,后有刚查出的谋害县令一案,城中长生观的道士们虽然费尽心思想要撇清干系,奈何桃花观中多是拿钱办事的匪徒,并无其他信众那般甘愿抛却性命的虔诚与顽固,半个多月审问下来,早已将幕后指使供了个明明白白,连这些年给他们下达指令的长生观老道士胡子底下有颗黑痣的事情都没漏掉。
到了此时,再也逃脱不掉干系的长生观终于被彻底查封,从中抄出了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金银财物。
可叶持却并不为此感到丝毫欣慰。
因为他发现,所有的线索到了长生观就又断了。
被捉拿入狱的几个老道一发现罪行暴露,便立刻停止了负隅顽抗,干脆利落地供出了他们当年是如何发现了名下采石场中的铜矿,如何生出贪念、为此不惜掳掠村人炮制水鬼谣言来获取开矿奴工,最后又如何为了避免察觉端倪的钟县令继续追查而设计引出并伏杀了他,再贿赂邻县王县令嫁祸给一群替死鬼。
而供述结束的当天晚上,那几人便齐刷刷地畏罪自杀了。
供词毫无破绽,人犯以死赎罪,就算叶持明知事情不对,却没有了理由再去牵连更多信奉长生道的宫观和道士。
一连几天,他只要一想起此事就被气得直磨牙,宛如一只暴躁的花栗鼠。
江十一走进来的时候便瞧见他正恶狠狠地咬着笔杆,对着一张纸生闷气。她步子顿了顿,淡定道:“你再这样,明天我可就聘只猫回来啦。”
叶持愤怒地转头,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瞬间气势一弱,烦闷道:“县里其他长生道的道士给我写了封涕泗横流的告罪书,满篇都在说自己如何一心向道,对道友犯下重罪一事竟丝毫不知,哼!说是悔过告罪,其实全是喊冤!偏偏就这种糊弄傻子的玩意,居然还有一群蠢到了家的信众跟着附和,简直是——”
他“简直”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个词来,愤怒地抿紧了嘴唇。
江十一:“哦。”
“啪”的一声,叶持把竹笔拍到了桌上,谴责地盯向她。
江十一不慌不忙:“你让人叫我来,就是为了发脾气的?”
叶持:“……那你过来,就是为了和他们一样气我的?”
两个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了一会,叶持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倏地浮起一丝可疑的红晕,连忙清了清嗓子,板着脸指向一边的案头:“上次说的东西都在那里了。”
那是这几年中导致另外三名官员或疯或死的案件记录。
谁都知道那个在磬州附近盘根错节了几十年的长生道的势力必然有问题,而他们越是表现得良善无害,越是迅速而有效地做出了与江珑城中那间长生观割席的举动,便越说明他们身后还隐藏着更深的罪行。
从私铜矿中逃走的张东家,去向不明的那些铜锭,甚至还有洪山县中王谋极力掩盖的杀人案件……这一切都隐隐地指向了一个答案,只不过现在还没有人能找到证据。
对于叶持和江十一来说,那几起发生在江珑历任县令和来访钦差身上的“厉鬼作祟”,很可能就是他们唯一还能够抓住的线索。
案卷上有新近翻动的痕迹,江十一随手拿起一册,问道:“你又看了一遍?有新的发现么?”
叶持颔首:“最下面一册是四年前最后一任李县令的案子,都说他是遭了天罚,但如今看来多半是在雨天用火药等物假造雷击杀人,我已经让人去查当年爆竹商铺或矿场是否有失窃了。”
若没有,那么嫌疑最大的地方无疑就是惯于炼丹的道观。
江十一便将李县令的卷宗放在一旁,翻了翻剩下的。
五年半以前,钟县令遇害时,尚没有什么人把此事往鬼怪上面扯,而令事态发生变化的,便是她手中这两起案子了。
先是接任的县令孙敏行,上任不过短短三个多月,一日独自在书房处理事务时,离奇地被疑似猛兽的东西开膛破肚。而整个过程中,院子的廊下都有小厮在值守,半点异样也没瞧见,更没有听到惨叫呼救之声,还是每日入内打扫的一个叫做常二的下人首先发现了不对。
江十一看到此处,忽有所感:“前阵子刺杀你的,我记得就是个扫洒的下人?”
叶持笔锋一顿,将另一份公文推开,转过头来:“就是此人。”
常二无疑是被长生道买通了的,但奇怪的是,在孙县令的案子里,他刚进入书房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便已经开始尖叫呼救,院中的几名小厮闻声立刻赶来,从廊下到书房门口最多十几步,他们一跑过来便瞧见孙县令已被开膛破肚,肠子拖了一地,再近前细查,更是发觉死者连流出的血都已经冷了,显然已经遇害多时。
而本该最具嫌疑的常二不仅没有杀人的时间,身上不见多少血迹,而且屋子里也完全找不到凶器,无论怎么想,他都不太像是凶手。所以,当他说似乎看到了有虚幻的兽影从角落窜出逃离时,才会不受任何怀疑地将整件事一下子就引向了怪力乱神的方向。
叶持静静地望着江十一,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皱眉问道:“你知道有什么戏法能做到这一点么?”
江十一重新翻开手中卷册:“不好说。”
这一次她花费的时间比刚才长了许多,视线久久地在仵作所画的图示上流连,喃喃道:“坐于书案后方的椅上,胸腹处被剖开,伤痕共有三道,疑似野兽利爪所留……”她握着那卷记录在地上踱了几圈,在最后一次走到叶持旁边时,突然伸出手按住他的胸口,一点点试探着向下摸索。
“你……”
叶持猛地吸了口气,全身绷紧。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江十一眼中闪过一丝揶揄,嘴里却无辜之极地慢吞吞道:“你怎么了?莫非是身上的伤口还没好,我按得太重了?”
叶持咬牙切齿:“江、十、一!”
江十一“扑哧”一笑,把手收了回来,不再气他了:“叶大人,你可发现了什么没有?”
叶持绷着脸,对她不知羞地随便伸手不满意,对她若无其事地收手也不满意,就连听到这个称呼都更加不满意了,但抛开心里乱七八糟的情绪不提,她那一番动作还是让他察觉到了当年案件的又一项诡异之处。
“死者若如仵作勘验一般,是在伏案时遇害,以他与桌案之间的距离,恐怕只有无形无质的鬼怪才有办法钻进缝隙里行凶!”
说到这,他眯了眯眼:“莫非你想到了什么古怪的法子来作案?”
“我又不是凶手,怎么会有法子?”江十一习惯性地逗了叶持一句,在他奓毛之前灵巧地一个转身绕到了后方,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拉向椅背,“我只是在想,如果孙县令被剖腹之前就是这样仰靠在椅子上的,或许凶手可以从背后动手。”
若真如此,血液被死者自己的身体挡住,确实不会溅到后面的凶手身上。
叶持一怔,突然抓过案件记录,翻找起来。
片刻之后他眉头渐渐蹙紧。
因为场面太过狼藉,当时又开始流传起了闹鬼一说,所以尸体的勘验虽不能说是敷衍,但仵作在紧张惊惧之下,还是有一些检查得不够详尽之处。
譬如,若是从前方作案,伤口常见为自上而下,反之,若凶手在后方越过死者肩膀动作,则自下而上划破孙县令的肚子才更顺手,可这份验状里居然漏掉了如此关键的关于伤口上下方深浅区别的记录,让人完全无法得窥究竟。
叶持思及此处,几乎就要派人去找当年的仵作询问,但转念一想,却又按下了心思,微微摇头:“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如果不是无形鬼怪作祟,孙敏行真的是仰面被人杀死的,那么他为什么会毫不反抗,甚至都不曾呼救?”
无需江十一开口,他就又自言自语道:“除非提前下毒,假如常二进入书房时孙敏行已经死去,也可以解释为何流出的血液已经变凉,但是……”
归根结底,又回到了原本的问题上面。
凶器在哪?
如果没有凶器,就根本无法证明唯一一个进入过孙敏行书房的常二曾杀人,或者至少是剖尸,那么更进一步来说,也就无法认为此事与买通常二为之效命的长生观是幕后黑手。
但要找到凶器又谈何容易。
至少有三双眼睛清楚地看到,每天都按部就班来打扫房间的常二身着轻便短衣,头上只包了一方葛布巾,身上没有半点利器的踪影,所携带的物件也仅有一盆水、一方抹布。
而案发后,无论是屋子里的梁柱砖石还是陈设的各种物件,甚至就连那只被带进去的水盆都已经被彻底检查过,也同样没有发现任何可以作为凶器的东西藏匿其中。
常二就算再冷血无情,也总不可能是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将一个人的肚子剖开了吧!
自从昨天拿到这些案卷开始,这个疑问已经困扰了叶持一整夜,他本以为江十一总有些特别的点子,说不定在这件事上也能给他一些提醒,谁知兜兜转转一大圈,依旧逃不开这个最关键的谜团。
而最糟糕的事情是,那间曾经作为案发现场的书房在两个月前刚刚着了一场大火,工匠们清理掉了所有残存的瓦砾与断壁,如今新建成的屋舍已经完全取而代之,再也找不到丝毫旧日的痕迹了。
失踪的凶器,或者说与凶器有关的最后的线索也随之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