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外边已有人前来禀报,说是柳明俊已被带到。另有一拨人也战战兢兢地赶了回来,却不敢回话,直到被主动问起,才说蒋姨娘身体不适,已早早睡下了,下人不敢擅闯卧房,只得先让人回来询问一声如何处置。
柳松英还在气头上,闻言冷笑道:“还敢拿乔?自己走不了就给我拖过来!”
又转向叶持:“大人有所不知,此女乃是青楼歌女,是上个月被人赎身,在宴会上赠与在下的。在下虽不好女色,但看在与旧识多有生意往来的情面上也不好推辞,只是这几日闹出了几桩烦心事,就生出了把她打发出去的心思,却没想到……”
他语音微微一转,试探道:“在下刚刚到家,有些事听人转述也不甚清楚,听说此女也与今日之事有关?”
叶持不答反问:“送她前来的旧识是谁?莫非是城中石工坊的东家?”
柳松英:“大人如何知道?”
叶持面色陡然冷了下来。
石工坊,果然又是石工坊!
江珑县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怪事似乎都和石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埋藏在这些怪事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刚刚去带人的家仆已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骇然道:“大人,老爷,蒋姨娘她……死了!”
不仅蒋姨娘,当家仆不顾丫鬟阻拦,强行撞开了卧房门时,赫然发现她与乳母都已躺在了地上,七窍流血,竟是一起服毒了!
柳松英震惊万分:“怎么会……这两人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能回答他。
叶持霍然起身:“柳明俊呢?”
幸好,柳明俊还活着,他不知是没有胆量去死,还是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落网,当捕快们找上门时,还正在气定神闲地看书。而不过片刻之后,他就被结结实实地绑进了大牢,为免咬舌自尽,连下巴都被卸了下来。
叶持赶回县衙时,瞧见的就是柳明俊口中滴着涎水含糊不清痛呼的狼狈模样。
这人并不是什么硬骨头,剧痛之下,之前的清高姿态早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钱捕头的手段还一样都没使出来,他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彻彻底底。
叶持和江十一还来不及庆幸,就越听越觉得心头发凉。
一切果然和那间石工坊有关,确切来说,是与石工坊后面的东家、也是在城南山中开设采石场的人有关。
可惜,柳明俊虽然与他们打了几年交道,却从未见过那位张东家,只隐约听说他在兄弟六个里面行四,人称四老爷,而在这几年的生意交往中,出面的通常只有他手下石工坊的大掌柜张迅。
——张乃大姓,随手一抓就有一把,不过石工坊和采石场上下管事的大半都姓张,听起来就像是随口起来掩人耳目的化名了。
柳明俊招认,自己一路顺风顺水成了备受柳松英偏爱的得力后辈,其实大半都是那位张迅掌柜的功劳,那人仿佛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往往会在关键时刻提点他几句,让他能够趋利避害,而作为交换,他则也需要时不时利用自己柳家人的身份替石工坊做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事情。
譬如在某次去州府附近谈生意的时候从官牙手中“随便”买下一个叫做阿晨的小厮安插进柳府,又比如配合着传播一些针对柳明安的谣言,以及前几天适时地与蒋姨娘装作亲密。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在每一次统筹承建的工程时,亲自带人去转运石工坊送来的石料,以及分明不该由他们提供的木材。
但除此之外,柳明俊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如此看来,他没有自杀,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任何真正的秘密而已。
钱捕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犹豫着问:“大人,要不属下再审一审?还有那些也传过谣言的柳家仆婢和伙计,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东西?”
他说得很是没有底气,叶持想都没想便一口否决:“不必了,知道内情的都死了。”
这话其实没有切实的证据,但钱捕头只觉心中隐忧得到了印证,也没再多想,颓然道:“大人说得是。”
谁知叶持却不似他这般失望,反而还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冷冰冰地讥讽道:“垂头丧气的做什么?他们自以为死人不会说话,但在我看来,偏偏是那些不肯开口的死人说了最关键的一句证词!”
“大人?”钱捕头被他说得后背一凉,连忙问,“您的意思是?”
叶持向来耐性不佳,并没有给出解释,一拂衣袖向外走去,但走到一半却突然偏头问江十一:“你觉得呢?”
江十一“啊”了声,从神游天外的状态回过神来,理所当然道:“是长生道干的呗。”
“长生道?”钱捕头还没反应过来。
江十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钱捕头,你着相啦。你看,幕后之人在江珑县一带经营日久,你若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自然只能原地团团转。既如此,为什么不跳出框来换个思路——且不提那个与阿晨接头的老道士身份真假,古往今来,若一个人心甘情愿去死,又会有什么原因呢?”
钱捕头一怔,随即若有所思。
这种思路他还真的没有考虑过,他正在琢磨,便听江十一悠悠然地继续说道:“古往今来,让人效死的理由虽多,最主要的却不外乎三种,一是公忠之心,二是私交或恩义,而最后呢,则是信念。你看,今夜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做下恶事的市井小民,彼此又关联不深,所以前两种就不大可能了,所以……”
听到此处,钱捕头也渐渐恍然:“他们都是长生道的信众!”
又见叶持似乎早有了主意,不由问:“大人已经想到要如何找到指认他们的证据了?”
相关的人物与地点都已查探得差不多,剩下最重要的就只有石工坊一处,要找证据,自然也得去那里。但叶持还没回答,对面街上就快步跑来一人,双手托着个雕琢精细的匣子,叫道:“大人,叶大人,请留步!”
那人看着十分眼熟,正是不久前在跟在柳家老管家身后忙碌的一名仆役,气喘吁吁跑到近前之后,赶紧将匣子呈上:“叶大人,少爷命小人尽快把这个交给您,说是您一看就明白了。”
他动作的时候,那匣子里发出硬物碰撞的响声,叶持便想起来,柳明安确实说过将中元节当夜捡到的石头锁进了木匣里,只是之前事情忙乱,他便把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此时既然对方将东西送了来,倒也省了事。叶持便立即打开了匣子,可刚一搭眼,他就愣住了:“这是……”
江珑县人都知道,城南的采石场出产最多的便是燕石。那东西洁白坚固,在本地又极为廉价,就连当初老道用来吓唬曲光的“鬼胎”都以此为原料,可不知怎么回事,匣子中的这块切割下来的碎石却非常古怪,不仅颜色灰扑扑的,上面一角还隐约呈现出了斑斑点点的暗沉蓝绿色。
联系到柳明俊的供词中曾隐晦提到,近些年来采石场已经很少出产石料了,让人不得不怀疑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东家是在做着以次充好的买卖。
但仅仅是如此么?
或者说,就算石工坊后院的边角料里出现了一些废品,真的就值得幕后之人如此心急地灭口人证么?
叶持慢慢地把玩着那块奇怪的石头,心中无数个念头飞快地闪过。
突然间,他神色一变:“不对!”
江十一打了个哈欠,凑过来:“哪里不……”
最后一个字没问出来,她猛地闭了嘴。
十几年来,她不知见过了多少江湖上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叶持这纯靠白纸黑字长见识的穷书生更加心思灵活,也正因此,她只一眼就瞧出了那块石头的底细。
“铜矿石?!”
江十一脸上懒散之态倏然敛去,劈手夺过石头,仔细观察了好一会之后,惊疑地抬头看向叶持:“那片采石场里发现了铜脉?”
铜可用来铸钱,一旦处置不慎便会危及民生社稷,因此本朝有律,严禁私采。
“白石村。”叶持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肃容道,“现在我知道那些村人为何会失踪了!”
按照官面上的记录,江珑县中并无任何铜矿,那位神秘的“张东家”发现铜脉之后隐匿不报,必定别有图谋,如此一来,便自然也不敢大幅调动采石场的人手,以免留下把柄,所以,他只能从附近乡里掠取苦力!
叶持咬牙:“我早该想到的!钱捕头,立即去整顿人马!”
此事干系重大,钱捕头听得喉咙发紧,连忙清了清嗓子:“是!属下这就带人围住采石场,绝不放走任何一个贼人!”
叶持却冷冷道:“不,我亲自去,你等两个时辰再过去!”
钱捕头愕然。
叶持问:“你最近已去了采石场两次,都没有察觉任何异样,更不知铜矿所在,是不是?”
钱捕头被问得一阵惭愧:“属下无能,请大人责罚!”
叶持道:“罚你作甚!你只答话就是。”
“啊?”钱捕头这才意识到叶持竟然真的只是在向他询问答案,连忙道,“是,属下带人在采石场仔细搜查过两次,搜遍了房屋和附近的林子,连庖厨、菜窖都没有漏掉,甚至还带了个白石村的人去挨个对照了每个矿工和账房的名字身份,但仍旧没有发现您怀疑被掳掠到矿场的村民。”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极了,轻声道:“真的,一个都没有……”
上一次叶持听到这话的时候,心情简直糟糕透顶,不停怀疑自己的推断是不是从最开始就出了岔子,但闷在房里想了一整天,仍然找不到任何头绪,便愈发觉得如坠云雾。可此时他的反应却与当初全然不同了,他冷笑一声:“那就对了,失踪的村民定然是被贼人全都关到了那处隐秘的铜矿中!”
寻常的矿上劳工虽然辛苦,但赚钱不少,每隔些日子也能回家探亲,但若是连面都不能露,只能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矿洞深处昼夜劳作的,那便该叫做矿奴。
若见势不妙,那位“张东家”是绝对不会冒险留下这些矿奴的性命、让他们有机会指证他的罪行的!
所以必须得有个足够聪明的人,在官兵突袭之前找到那些被关押的无辜百姓。
叶持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声音略有些低,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钱捕头,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
他交待清楚,命令钱厉重复了一遍,无视了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淡淡道:“去吧,衙中恐怕还有内贼,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