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
表面上的原因或许可以很明显,但为何一个人的真心总是会被另一个人弃之如敝履,这却是个古往今来都无人能解的谜题了。
江十一旁听了半天,一直没说话,直到此时才伸手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顶:“不是你的错。”
柳明安一怔。
明明只是简单平淡的一句话,他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浑身剧烈地一震,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叶持极浅地抿了下唇,似乎也有些动容,但下一刻,却冷冷哼了声,叫了钱捕头进来:“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盯紧了阿晨和柳明俊还有柳家那个姓蒋的妾室,河中捞不到人,他们之中定然有人会出面与背后的人联络!”
等钱捕头领命下去,他转过头来,严厉地注视着柳明安:“中元节那天,你夜探石工坊时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讲给我听,不许漏掉任何细节!”
柳明安:“……啊?”
他哭得发懵,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江十一闻言若有所思:“你觉得,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所以对方才会急着灭口?”
叶持颔首:“陷阱并不高明,像是临时起意,最近几天他既然养伤没有出家门,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中元节当夜——”
他还没说完,柳明安突然惊呼一声:“石头!是因为那块石头!”
“石头?”
柳明安点头,快速将当夜的事讲了一遍,最后说道:“那天我其实什么都没看到,阿晨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和他抱怨说白来一趟呢!要是非要说哪里不对,就只有我临走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把让我崴了脚的那块石头给捡了回去。”
他顿了下,疑惑道:“可那就是块破石头而已啊,阿晨本来说要扔掉,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让他扔,而是顺手锁到了匣子里。”
叶持和江十一对视一眼,都从中听出了问题所在。
柳明安的举动固然是出于偶然,可看在有心人眼中,倒像是他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
但这也不完全说得通。
叶持沉吟片刻,道:“石工坊的碎石有没有秘密,幕后之人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那真的只是普通的石头,为什么他们会急着灭口?”
柳明安愈发迷茫了,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你是说我真找到了线索?”
叶持道:“未必。但至少幕后之人确实认为那处石工坊里可能存在线索。”说到这,他话音一转,扬声道:“来人!等钱捕头抓到人,立刻把石工坊围了!一块石头也不准运出去!”
而钱捕头做事向来利落,并没有让人等太久。
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匆匆返回县衙。见到屋子里等着的三个人,他冷凝的面色愈发沉重几分:“果如大人所料,那个叫阿晨的小厮借给柳家夫人抓药的名义溜到了一处食肆,属下亲眼见到他和一个道士打扮的老头子鬼鬼祟祟交头接耳。如今属下已经将两人全都抓回来了,正关在大牢里等着审讯!”
叶持点点头:“我这就去。”
可一行人刚刚走到半途,迎面就突然跑过来了个惊慌失措的捕快。
“大人,不好了大人,”那人表情惊骇,像是刚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牢里那两个人犯……都死了!”
钱捕头一愣:“你说什么?!”
从入狱到自尽,中间仅仅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两个人显然连丝毫犹豫都没有过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当几人来到牢狱中时,不知从何听闻消息赶来的书吏曲光又给他们带来了另一个糟糕的消息——那刚刚自杀的老道士,正是当初以“鬼胎”伎俩吓唬他的人。
又一条线索断在了此处。
叶持盯着尸体,半晌,猛地一拳砸向墙壁,不顾手上渗出血来,冷冷道:“立刻去围住石工坊!相关人等一律看守起来!”说完,自己转身直奔柳家。
夜色初降,柳家已折腾了一整天,但此时占地广阔的大宅中仍旧一片混乱,毫无平静下来的兆头,到处都是或真心或假意的哭声,每一个人都愁眉苦脸,不时有精疲力竭的家仆从外面赶回来,向主人通报在河边搜寻的结果。
叶持一行人抵达的时候正好遇到老管家亲自提灯出来,正在送新的一批仆人去河边轮替,可一抬头,突然在迎面的人群里瞧见了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当即愣住,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大叫。
“少、少爷?!”
老管家表情扭曲,惊恐中夹杂着欣喜,看起来诡异极了,好半天才注意到旁边的人,愣愣道:“少爷,你……没事?”
柳明安羞愧万分,胡乱点了点头:“我爹我娘呢?”
老管家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慌忙回过神来:“老爷还在河边呢,夫人晕倒了,这会儿刚醒过来——哎呀!来人,快来人,赶紧去河边向老爷报喜呀!就说少爷没事,是……”
他说到这,略微犹豫了下,似乎在担心柳松英发现这是虚惊一场之后会勃然大怒。
人群中却适时响起了个微微沙哑的柔和女声,轻笑道:“就说柳家有内贼想要谋害柳小公子,幸好叶大人及时赶到,把人救了下来。”
老管家:“……”
他谨慎地觑了叶持一眼,见他神情冷硬,却不知为何并没有驳斥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说法,顿时心头一沉,连忙吩咐人去报信,自己却转身提灯引路,试探道:“这位姑娘说的内贼是?”
江十一没再回答。
叶持却吩咐钱捕头:“去,把蒋姨娘和柳明俊都带过来。”
老管家脸色骤变,不敢再多话,在院门口停了下来,一边示意人去通传,一边道:“大人,诸位请,夫人就在里面歇息。”
柳明安闻言连忙快步跑了进去,口中高呼:“娘!娘你别担心,我没事!”
屋子里霎时一静,原本的低泣戛然而止,但紧接着,却又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
剩下几人往里走的脚步就不由收住了,江十一偏头瞅了眼另一边似乎用作小书房的厢房:“我们去那边等?”
不多时,柳明安的母亲秦夫人便梳洗完毕,急匆匆走了进来,刚一进门还没开口,便对着叶持和江十一深深一拜:“民妇谢过叶大人和江姑娘大恩!若非两位……”
她险些遭了丧子之痛,如今峰回路转,感激之情几乎难以言表,但叶持只略略听了一两句就打断道:“最近几年,与石料和工程有关的生意都是柳明俊一人打理的?”
秦夫人错愕地静了片刻:“是,拙夫觉得那孩子精明敏锐,有意栽培他,所以把那几样生意交到了他手里,也是想着以后我们都老了之后,明安主掌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个帮手。”
柳明安已经愧疚得快把脑袋缩到胸腔里头去了。
叶持想起白日里柳松英对待柳明俊的态度,又问:“柳家主既然打定主意要把家业传给柳明安,为何柳家族中和外面的传言甚嚣尘上,都说柳明俊才是柳家看好的继承人?”
此言一出,秦夫人更愣了:“大人……您说什么?”
她茫然地瞅了瞅自家儿子,又看向门口侍立的老管家,见他们一个点头,另一个却迷惑地摇头,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话是哪里传出来的?大人,民妇从没听说过这种说法,拙夫也是一样!不仅如此,家里有头有脸的管事、掌柜全都知道我们夫妇的意思,怎么会突然传出这种谣言?!”
这就有趣了。
江十一便笑了声,悠然道:“所以,这些谣言其实是给令郎量身定做的,只往他一个人的耳朵里传,是么?”
秦夫人以为她在嘲讽自己,正要解释,却听她又笑道:“令郎时常听到这种说辞,一次不信,两次不信,但次数多了,便总会生出芥蒂,更是难免看柳明俊不顺眼。而夫人与柳家主却对此事根由一无所知,只觉得孩子胡言乱语,说不定还要以为他嫉妒成性,不能容人。哎呀,这可真是个挑拨离间的好算计。”
听到此处,秦夫人哪还不明白,顿时差点气厥过去,用力抓住柳明安,指甲都快嵌进了他的肉里,咬牙切齿道:“明安,你给娘说,到底是谁往你耳朵里传那些混账话的!”
柳明安脸色惨白,此时也反应了过来:“是……阿晨……不,不全是他,但每次都是他带着我去什么地方,让我无意间听到的,有家里人,还有铺子里的伙计……都说我是个废物,爹早晚会把家业交给柳明俊……”
说到此处,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沉喝:“都有谁说过这话?柳泉,你亲自去,挨个把那些畜生给我带回来!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吃里爬外的胆子!”
柳松英大步走进屋子里,脸色铁青,强压着怒气行礼:“叶大人,还有江姑娘,今日犬子之事多亏两位,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需要,柳某必当粉身碎骨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