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江十一所说,山壁上横生的矮树与藤蔓遮蔽之下嵌着一条极为曲折难行的小路,仿佛是古早以前山崖风化的痕迹,而就在小路尽头,一处深不过三步的山洞藏在枝叶之间。
江十一仍在清理路上过于杂乱的藤条,叶持先一步钻进山洞,刚一站定,便觉全身都升起沉重的疲惫,酸痛得像是要散架了一般,但他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便听见头顶传来了人声。
那些声音十分模糊,但叶持还是从中辨认出了柳松英夫妇的呼喊,他不由心头一紧,没想到他们居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就被直接引到了崖上。
与此同时,江十一轻声道:“看这个。”
她手中的是一条绑在洞内凸起岩石上的绳索,却只有半截,断面参差,像是被地面的碎石硬生生磨断的。
毫无疑问,这就是本该在柳明安身上绑着的那根绳子,只要他待会往下一跳,便立即会从假死变成真死!就算日后有人从水中捞出了他的尸体,发现了他身上的另外半截绳子,从而找到这里,只怕也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一场早已算计好的谋杀,只会以为柳明安胡闹出了意外。
叶持攀着洞口向上看了一眼,葱茏枝叶中,崖顶垂下的绳索只露出一截晃晃悠悠的尾巴,悬在洞口外的半空中,而上方的争吵声和哭劝声已越来越大,所有的气氛都已经烘托到了顶点,就只差最后的纵身一跃。
他费力地抓住绳索末端,先在自己手臂上绕了几圈以防万一,正要拉紧,却发现这半截断绳中部竟然被人系到了崖壁的树枝上,他一时解不开扣结,又无处借力,直觉不能再耽搁,便要出声示警。
可就在话音出口之前的一瞬间,江十一却突然欺身上前,干脆利落地捂住了他的嘴,静静摇了摇头。
叶持一怔,双眼因为震惊微微睁大,看向江十一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江十一却指了指脚下。
她这一路上都在随手割藤条,尤其是那些已有了年头的粗藤,不知不觉已经攒了一大捆,叶持走在前面原本还没留意,此时细看,却发现她这一举动竟不是胡乱做的,反而早已将那些坚韧的藤蔓编成了一张收口的大网。
而就在进入山洞之后,她更是立即就将收束网口的最后一根粗藤牢牢绑在了原本系着断绳的岩石上。
江十一慢慢放开了叶持,瞥向洞口外横生的两株细长小树,轻声道:“帮我把网搭上去。”
叶持却没动:“你有多少把握?”
江十一笑了下,但瞧见叶持神色凝重,便又收了笑意,淡淡道:“放心,他摔下去的话,我就去给他殉葬。”
叶持气得脸都绿了。
宽大而强韧的藤网平展在崖壁上支出的树木之间,江十一紧攥着收网的藤条,蹲身后倾,已做好了承受冲力的准备,语气却依旧轻松:“叶大人,别那么担心,我可是用这东西抓过发疯的野猪的。”
叶持也靠着洞壁撑稳身体,依旧紧攥着缠在手臂上的断绳,空着的一只手又抓过一根没用上的藤蔓扯了扯,抬头目测了一下从崖顶到此处的距离,心中略微松了口气,但即便有了双重的保障,他仍没什么好脸色,冷冷道:“从崖顶落下,冲力未必——”
刚说到一半,他手臂上绕着的绳索猛然一紧,巨大的力道将他扯的一个趔趄,若不是早有准备攀住了岩壁,差一点就被那股冲力带出洞口!
同一刹那间,崖顶碎石与山壁上被砸断的树枝散落如雨,之前支撑藤网的两根细长树干一齐发出“咔咔”的脆响,齐根折断,掉落山崖,藤网失去支持,骤然下坠!
柳明安的惨叫戛然而止,被吓得失了声!
但猛坠之势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整张网都向内收束起来,被延伸到山洞中的那根粗藤收了口,变成了个下垂的巨大口袋,将砸在其中的少年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不用江十一开口,叶持已咬着牙又将手臂上的绳子缠紧几圈,上前死死抓住了那根粗藤,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爆发出来的一股蛮力,硬是自己将藤网与柳明安一起拉了上来。
就在柳明安被拖进了山洞的一瞬间,江十一也已冲到洞口,用力将放在那里的一块冬瓜大小的圆石头推了下去。
崖底猛地传来重物坠河的水浪声。
柳明安已然吓傻了,直愣愣地瞅着洞中的两个人,半天都没出声。
崖顶哭喊声骤然响起,尖锐刺耳,洞中却寂静得近乎诡异。
好一会,江十一轻手轻脚走到叶持身边,将他胳膊上的绳子一圈圈解开,抬头瞅他一眼,叹了口气,帮他把袖子挽了起来。
略显苍白的皮肤上一道道淤痕狰狞可怖,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上臂,好几处已经渗出血来。
叶持靠坐在洞壁边上,看着江十一用干净的帕子给他包扎伤处,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一点点松懈了下去,低声问:“是谁撺掇你跳崖的?”
柳明安还在藤网中,活像是只撞进了蛛网的虫子,呆愣地拱了好一会,总算露出了个脑袋,声音也变了调,哆嗦着道:“我……我没……”
他或许想说没有人撺掇,又或者是没真打算把自己摔死,可只说了几个字就又讷讷地住了口,目光落到了被磨断的半截绳子上,身体忽然一激灵,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梦游似的抬起头,崖顶的哭喊还在继续,柳家夫人的尖叫声嘶力竭,宛若疯狂,而在她的惨呼中,又夹杂着几声模糊的低沉啜泣,那是柳松英的声音。
两行眼泪蓦地从柳明安眼中涌了出来,不知是后怕还是懊悔。
但还没等他说话,江十一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淡淡问:“想不想把藏在你家的坏人抓住?”
柳明安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
几人悄悄回到县衙的时候,柳家人还在沿江搜索。
虽然已经眼睁睁看着柳明安跳了崖,但柳松英夫妇身为父母,仍然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只盼独子落水后还能奇迹般生还。
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叶持和江十一也问清楚了整场闹剧的前因后果。
五天前柳明安在石工坊崴了脚,虽然并不严重,却惹得柳松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接连被禁足了好几天,只能在家老老实实养伤。也就在这百无聊赖的几天里,他“意外”在园子里巧遇了父亲刚刚纳入府中的一房妾室。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生得清纯美貌,平日里倒也正常,唯独那一日,却自己缩在园子角落里偷偷垂泪,向一起入府的乳娘哭诉命运多舛,柳明安偷听了一会,意识到这女子竟然是被父亲柳松英强买来的,顿时怒不可遏,脑子一热就跑去与父亲理论。
可谁知,当柳松英把那妾室唤来对质的时候,她却临场改口,半个字也不肯承认,只说仰慕柳家家主已久,心甘情愿做妾。
柳明安因此挨了一顿臭骂,越想越不甘心,觉得有人害他,便带着小厮去那妾室的住处打探实情,不料这一去又撞见了更加匪夷所思之事
那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女人居然正在与他的好族兄柳明俊眉来眼去。
柳明安差点当场炸成了个爆竹。
可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他占了理,然而这抓奸成双的事情闹到了柳松英面前,分辩来分辩去,却莫名其妙地又变成了一场误会……或者说,变得更像是他在无理取闹,甚至是因为嫉妒偏狭而刻意栽赃的一出恶作剧。
柳松英本就是个严父,面对要以死自证清白的妾室、委屈却不敢多言的族侄,他所能做的当然就是请出家法,狠狠地抽了自己这逆子一顿。
再然后,便是叶持和江十一在街上见到的那一幕了。
两人听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简直震惊得无话可说。
叶持忍了好一会,终究还是没忍住:“你出生的时候,脑子是被开水烫过吗?还是产婆不小心把你的心眼都缝上了?”
柳明安瘪了瘪嘴,似乎想哭,但又没脸哭。之前气头上看不清楚的事情,在生死之间滚了一遭之后就变得再清晰不过了,整个事情显然都只是一场专门针对他冲动任性的脾气布置下的陷阱,每一环都简单得不能更简单,可他却偏偏头脑发热地闭着眼跳了进去。
他这边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叶持却只是瞅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叹息,阴阳怪气地感慨:“枉我自诩聪明,怎么今天也犯了蠢,居然救了这么个玩意……”
柳明安一哆嗦,身体缩得更小了,几乎在椅子上蜷成了一小团。
“罢了,”叶持横他一眼,难得大发善心地没有继续奚落下去,“你再说一遍,你那个叫做阿晨的小厮是怎么对你说的?”
柳明安如蒙大赦,连忙小声道:“昨天晚上我挨了家法,阿晨给我上药时抱怨说蒋姨娘一定是故意闹着要去死的,就是想借此让我爹罚我,他还说,可惜我性情刚直……”
叶持蓦地冷笑一声。
柳明安脸“唰”地红透了,嗫嚅道:“他说我就是不会玩寻死觅活的把戏,所以才总被坏人欺负。”
叶持:“所以你这蠢货就真动心了?”
柳明安连头也不敢抬,拼命地往下压了压脑袋,算是点头承认。
而接下来的一夜里,他便顺理成章地跟着阿晨溜了出去,按着对方的献计找到了龙门崖和山洞,甚至为了让他放心,阿晨还自己身体力行地跳了一回,确保这个把戏安全无虞。
可谁知,不过一夜的工夫,原本结实得能拉住一头牛的绳索就自己断成了两截。
柳明安情绪愈发低落:“其实我在崖上的时候,还拽了拽那根绳子,下面确实是绷紧的……我真没想到……”
没想到他感觉到的“绷紧”,其实不过是断绳系在崖壁树枝上带来的结果,而那棵不过手腕粗细的小树,根本无法承受一个大活人的重量。
他茫然地发了一会呆,眼眶又红了:“大人,江姐姐,你们说到底为什么啊?我对阿晨那么好,他为什么却一心想让我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