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的足迹遍布各地,发往方圆千百里各州县的信件也难以立刻得到回音,重启案件的事情便只能从长计议。
而过了这一夜,当务之急就又变成了近日里越来越蹊跷的盗窃放火与土木工程谜团。
从架阁库被入侵到书吏曲光家中出现“鬼胎”,再到县中木石建材的微妙改变和县衙的失火,一切都像是毫不相干,可细细查探,却又会从中找出一缕缕若有似无的联系,也正是因为这些联系,让人忍不住觉得在这江珑县的上空好似已被一片巨大而又难以察觉的阴云笼罩了起来。
叶持站在窗前,今日是难得的旬休,不必上衙,他也没有出门的兴致,便索性观察起厢房的工程来。
几日过去,烧焦的断壁残垣已经清理干净,此时工匠们正在搬运新的梁柱,即便隔得远,也仍能看出都是上佳的木料,丝毫没有以次充好的迹象,也不知是专门为县衙施工准备的,还是在历来的工程中都是如此。
叶持静静看了一会,没有察觉任何异常,目光往旁边一偏,正好瞧见另一侧厢房边上冒出了个脑袋。江十一不知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盘膝坐在连廊的阑干上,手里抱着一只刚出锅的油饼,正啃得津津有味。
两人视线轻轻一碰,江十一笑眯眯地招了招手:“要不要尝尝?玉兰巷口刘婶家买的,城里就属她烙饼的手艺最好了。”
叶持默然片刻,果断地关了窗。
但很快,他就推开刚修好的房门走了出来,瞥了江十一腰间明显又变鼓了的荷包一眼:“一大早就出去‘日行一善’了?”
江十一高深莫测地微笑:“阿弥陀佛,佛曰多种善因,总有善果。”
叶持眼角抽了抽:“……佛祖早晚收了你。”
江十一只是笑。
过了好一会,她慢吞吞地把油饼啃完了,拍拍手跳下地来:“别看了,你又不会修房子,再看还能看出什么花样不成?难得休沐,我请你去茶楼喝茶。”
说着,便拽住叶持的袖子,强行把人往外拖。
等到出了县衙后门,墙内施工的嘈杂声已全然听不见了,江十一停住步子,轻声道:“柳家小公子让人传话,要去茶楼见上一面。”
原来这才是正题。
不知为何,叶持心中倏然浮现一丝失望。
但自从上次雨夜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柳明安一直半点音讯也没有,今日突然听到他的消息,叶持还是认真起来:“他从柳家打探到什么消息了么?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江十一:“听说他不小心把脚崴了,在家瘸了几天。”
叶持愣了下:“就只因为这个?”
江十一不由笑道:“你怎么也不盼着人家好呢?难道非要我说他被人揍得起不来床你才满意?”
叶持收回关切的视线,冷嗤一声:“按他那冒失性子,早晚有挨揍的一天,还需要我盼?”
说话间,已到了约定好的茶楼门前。两人正要进门,却突然瞧见对面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了个人,正是柳明安。
江十一盯着他近前,轻轻“啊”了一声,转头故作震惊地瞅向叶持:“叶大人,你这嘴的的确确是开过光吧?”
叶持:“……”
也难怪江十一揶揄,此刻柳明安的模样实在是狼狈极了,原本做工精细的衣裳已经皱巴巴的,上面还横一道竖一道交错着十几条鞭痕,就连白皙的脖子上面都被鞭梢撩到,肿起了指头长的一条红痕。
他一手用袖子抹着眼泪,低头炮仗似的直直往茶楼里冲,根本不抬眼看人。叶持只好主动伸手捞住他,把他带进旁边无人的巷子里:“你这是怎么回事?”
柳明安满面怒容,活像是只奓了毛的小狗:“我要去跳崖!”
叶持和江十一对视一眼:“你要做什么?”
柳明安还没回答,巷子外面已经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少年的声音不停呼喊:“少爷,少爷!你在哪啊少爷?”
柳明安飞快地往巷子深处躲了躲,在叶持身后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你们别管!来不及解释了,我等会就去跳崖,吓死我爹!剩下的事情等我跳完崖,晚上回来去县衙找你们再说!”
话音刚落,他就又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阿晨,你瞎叫什么魂!少爷我还没死呢!”说着,便一溜烟跑远了。
巷子里,叶持和江十一面面相觑。
叶持脸色古怪极了:“他说……跳崖回来去县衙找我?”
江十一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别多心,大概是指晚上给你托梦吧。”
叶持:“……”
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望着早已不见柳明安踪影的街头叹了口气,满脸晦气道:“算了,还是去一趟柳家吧。”
江十一还挂念着隔壁的茶点呢,闻言不由问:“去做什么?”
叶持冷冷道:“吊唁!”
吊唁自然是气话,光看柳明安那副样子就知道他多半打的是寻死觅活吓唬父母的主意,可既然要“跳崖”,就难免要到山高路险之处,他一个富家娇气少爷,万一磕了碰了或者遇到野兽,也是不小的麻烦,叶持身为本地父母官,总不能冷眼旁观这些可能的危险出现。
见到联袂赶来的柳家家主和柳明俊时,叶持刚暗暗骂完第一百遍熊孩子,心情还没回转过来,而瞧见来人满面茫然,他顿时就更烦躁了。
柳松英见状吓了一跳,上前拱手笑道:“草民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不知大人今日赏光前来寒舍,所为……”
话没说完,叶持便冷冷一眼扫过去,哂道:“你们柳家人会飞天遁地?”
柳松英被噎得发懵:“大人此言从何说起?”
叶持:“哦,倒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刚在街上听到令郎哭喊着说要去跳崖,本还有些担心,不过现在看来,既然你这当爹的都毫不紧张,想必是我多事了,令郎多半应当会飞吧!”
柳松英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霎时凝固了。
旁边柳明俊连忙笑着安慰:“叔父莫急,堂弟小孩子心性,多半只是吓唬人的,过一会想通了,就会自己回来了。”
柳松英却并不吃这一套,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谁不知道那孽障是吓唬人!可要是他真出事了呢?你担待得起吗!”
说着,对叶持一揖到地,随后向外厉声道:“来人,快去各个城门,一定要赶在少爷出城之前把他拦住!”又叫人唤来柳明安院子里的丫鬟仆役,挨个询问他可能的去向。
叶持跟着听了一会,越来越觉得柳松英的反应颇为奇特,似乎并没有柳明安控诉的那般全盘倚重信赖柳明俊。正想着,忽然,江十一在旁边暗暗扯了他的袖子一下。
叶持:“嗯?”
对方却只是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出门,两人趁着柳家一片混乱之际走到了街上,找了个僻静地方,江十一这才开口:“在这等吧。”
叶持不解地看着她。
江十一神情有些微妙:“这事不太对劲。”
叶持不动声色反问:“何以见得?”
江十一犹豫了下,敷衍地一笑:“女人的直觉。”
叶持:“……”
见了鬼的直觉。
柳家里面还在继续盘问和追查,他便靠在一旁的树荫下慢慢琢磨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半晌,之前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少年仆人急匆匆赶了回来,不过片刻,柳家大门就又涌出了一大群人,这一次却不是下人,而是柳松英夫妇了。
见他们心急火燎地直奔城西,叶持也在后面跟了上去,忖道:“若是往西走……听闻城西山间有一处‘龙门崖’,既高且陡,若从上面摔下去,便会直接落入下方急流中,尸骨难寻。”
“龙门崖?”不知为何,江十一面色倏然一变。
叶持没有瞧见她的异样,随口讥讽道:“今日柳明安腿都快被打瘸了,却没有图省事在家中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费了好大力气跑出来寻死觅活,必定是想要狠狠地吓上父母一跳。既如此,若是在寻常地方跳崖,一旦柳家人发现崖底没有尸首,这戏岂不是立即就要被戳穿?”
所以,最好的跳崖地点,便必然是有水流经过的江珑县城东西两侧,看此时柳家人的去向,恐怕是已经从柳明安的贴身小厮那里确认了他的去向在西方,那么西边最合适的跳崖地点,自然非龙门崖莫属。
江十一没有说话,又默默在柳家人后面跟了一阵子,忽然听见那叫做阿晨的小厮的公鸭嗓音断断续续哭道:“……追到西边山里,但还是跟丢了少爷……找不到……只能回来……”
叶持低低嗤了声,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可就在这时,江十一突然伸手拽住了他。
叶持毫无防备,差点被脚下长草绊倒,正要骂人,却被江十一一个巧劲拖到了树后。
她没理叶持黑如锅底的脸色,表情认真得极为罕见,拉着他向旁边绕了几步,往高处指过去:“你说的龙门崖,可是那里?”
林木掩映的远处,水声轰鸣,而水岸两侧各有一座石崖拔地而起,遥遥相对,宛如一道高而狭窄的天门。
说起正事,叶持虽然一肚子不高兴,却只能按下脾气,辨认了片刻之后,颔首道:“我只在图上见过,但崖顶高而凸向河面,四周林木葱茏,应当就是那里了。”说到这,他发现江十一的神情更加凝重了,不由问道:“你想到什么了?”
江十一抿了抿嘴唇:“我听班主提过这个地方——路上和你细说,现在赶紧走,若晚了恐怕柳明安就真要死了!”
叶持一惊,再看走在前面的柳家人早已散进了林子,此时已经走远了,便等不及去找他们,连忙快步跟上了江十一。
县中百姓皆知,山间小路虽多,通往龙门崖的路却只有一条,但此时不知为何,江十一只沿路走了一半,在瞧见了一棵姿态奇特的石上松后便突然向它后方另一条隐蔽的小道绕了进去。
那里似乎是猎户又或野兽在偶然间踩出来的,严格来说根本算不上路,只是一些零星的踩踏痕迹罢了,而即便是这些细小的痕迹,也多半藏于密林与乱石之间,时断时续,若有似无,很多时候稍一疏忽便会错过。
两人埋头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再见到一线天光时,四周早已不闻人声,盲目搜山寻找的柳家人似乎根本没有靠近此处,唯一能听到的便是崖间穿行的凛风声和脚下遥远的水浪轰响。江十一停住脚步,抬头望去,总算再次开口:“班主和六婆婆年轻时来过江珑,我听说他们曾在这里设计过一个戏法。”
在她停步的同时,叶持便已经扶住旁边的树干大口喘起气来,他虽从未养尊处优过,但毕竟是个寒窗苦读了十几年的文弱书生,体力也实在称不上有多好,此时连着爬了许久山路,只觉三魂七魄至少有一半已经出窍,忍不住开始怀疑面前那个还能气定神闲聊天的女人是个活猴投胎。
可下一刻,他就没有心思腹诽了。
江十一淡淡道:“前面绕过去有一条小路,能通向断崖下方一丈的一处隐蔽山洞。当年班主他们无意间发现了那个地方,于是利用地势编排了个跳崖生还的简单幻术戏法,其实就是在六婆婆腰上系一条结实绳索,另一端绑在洞中,而等她跳下之后,班主就立刻将她拉进洞里,同时推下早已准备好的石头,发出落水声。因为断崖顶端凸出,下方崖壁凹向内侧,所以崖顶旁观之人就算跑到断崖边缘向下看,也无法瞧见洞口发生的事情,只会以为六婆婆是真的已经落水。”
叶持总算缓过了一口气,若有所思:“柳明安多半也打着这个主意!”他直起腰来:“去洞里看看就知道了。”
江十一“嗯”了声,却没有继续往前走,忽然幽幽道:“可你不觉得奇怪么?班主他们偶然发现、并且没有告诉任何当地人的小路和戏法,为什么事隔几十年之后,竟然会被一个孩子一模一样地复现出来?”
叶持身形一顿,讶然道:“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江十一低头瞅着地上虽然痕迹极不明显,却又分明是被人踩过的断枝碎叶,意味深长地笑了声:“据我所知,至少在他们入狱被拷打逼供之前,从没有向任何外人透露过。”
而在牢中的最后一段日子,早已无人见证,谁也不知道官府曾经问过他们什么,他们又曾说出了哪些无关紧要的旧事。
叶持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他听出了江十一没说出口的意思:“教给柳明安这个法子的人,有可能就是当初勾结官府陷害你同伴的人,而柳明安最近在查柳家工程的事情,如果他无意间查到了什么……”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
假设多年来,在江珑与洪山附近一手遮天的势力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的话,那么他们在感受到了危险的时候,准备用当初得到的信息来炮制出一场跳崖自杀事件,便丝毫也不奇怪了。
柳明安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在演一场吓唬人的闹剧,却丝毫不知等待着他的将是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