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十一略有些惊讶。
这世上的男子,但凡长相过得去,自己也还有几分手段的,便至少有一大半都认定了周围的女人定然会对他们一见倾心,思之如狂,非君不嫁,不要提刚过弱冠便高中探花、主政一地的青年俊才,恐怕就连街边的乞儿也梦过不长眼的富家千金慧眼识英雄的戏码。
所以她是真的没想到,面前这位除了性子有些别扭以外各方面都堪称无可挑剔的叶大人居然能够这般清醒,竟丝毫未曾将那些世人惯有的绮思与偏见套在她头上。
她便不由失笑:“叶大人哪,你这般聪明,可真是让我既放心又害怕。”
短短片刻之间,叶持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亲自将食盒中的饭菜摆到桌上,布好碗筷,这才抬起头来,俊秀的眉宇微微拧起:“有什么好害怕的?你想要做什么,直说就是。我并不擅长和人交往,你若一定要等我将你认作好友知己才敢托我办事,恐怕再等三年五载也未必有用。”
江十一默然不语,像是被他的直白噎到了。
叶持与她对视了半天,想了想,口风终究还是软化了些许:“你救过我的命,这些日子也算是共患难过,虽然我并不知道书中肝胆相照的朋友该是什么样的,但至少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所求不违天理律法,我定会倾力相助。”
他站在饭桌前,手里还捏着个瓷勺,这副模样怎么看也称不上郑重,可偏偏他的表情却严肃极了,半点轻忽玩笑的意思都没有,眼神专注肃穆得简直像是在祠堂里祝祷。
江十一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微笑了起来。
她悠然走到桌前,很不见外地给自己舀了一碗汤,吹了吹热气,笑问道:“叶大人,你可知道这江珑县之前的几任县令是怎么死的?”
叶持又皱起了眉,没想到她会提起此事:“最初那位县令是外出调节春耕用水纷争,返程时被山匪劫杀,第二人死于县衙之内,在处理公务时被歹人剖腹残杀,第三人则是汛期涨水时在河畔被雷击而死。除此外,还有一名朝廷钦差前来调查县令遇害之事,却在抵达不久便被吓疯,回朝后胡言乱语声称撞鬼,至今疯病仍未痊愈。”
他回答得不假思索,显然在今日之前已经无数次地查阅并思考过案情了。然而这短短五六年间发生的诸多案件中,除了最初一位县令的死还可以说是人为,剩下的却越来越蹊跷,也越来越像是厉鬼作祟,离奇得让人根本摸不着头绪。
江十一没有急着开口,先往门口瞥了一眼。钱厉尚未离开,见到她看过来,心头若有所悟,连忙干笑一声道:“属下先告退了,若是——”
却不料江十一只摇头笑了笑:“何须回避,我自然信得过钱捕头的为人,何况日后说不定还要劳你帮忙。”
她又慢慢啜了一口汤,垂下眼:“五年半以前的春耕时节,因为偏远乡间突发惨烈械斗,时任江珑县县令的钟琦钟大人亲自赶去调停,却不料祸事刚刚平息,他连夜返回时,却被一伙匪徒袭击,从钟大人往下,无论是县丞、书吏还是护送的衙门捕快,全都被残杀殆尽,尸骨狼藉。”
清亮的汤水在她手中略微晃动了下,荡漾的水纹搅碎了映在碗中的倒影,她对着那片支离破碎的影子看了一会,淡淡道:“因为事发地就在江珑与洪山县交界处,所以洪山县也费了不少力气协查,到处搜查可能逃窜入境的匪徒……”
叶持安静地听着。江十一说的这些内容他早已知晓,但他却不清楚为何她一个流离江湖的卖艺女郎会如此清楚地了解这些陈年旧事,甚至还连本地人都未必听说过的细节也知之甚详。
而江十一也没有让他久等,紧接着就揭开了谜底:“未过几日,人犯便在洪山县落网,是一伙走江湖卖艺为生的杂耍班子,被捕的总共十八个人,据称每个人都身负绝技,足够伏杀毫无防备的钟县令一行。”
“江湖艺人?”叶持一愣,蓦地意识到了什么。
江十一平静地点了点头:“怎么,你看到的卷宗中没提起这些么?”
叶持沉吟片刻:“上报的案卷中只说是一伙流窜到磬州地界的江湖人。”
江湖人,与江湖艺人,二者之间不过一字之差,含义却天差地别。
也就在这一刻,叶持忽然记起来,在洪山县尸骨累积的洞窟里查看的时候,江十一似乎曾说过,她在五年前就曾到过洪山县附近一次,若那一次就正好是……
他忍不住望向江十一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些许端倪,但那双浅色的眸子里却只有一片清澈,让人分辨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他犹豫了下,直接问道:“你与那些人是什么关系?”
江十一又笑了,还是素日里那种慵懒散漫的笑容,却又似乎蕴含了某种特别的意味,她轻声道:“叶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你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我就是他们的‘余孽’么?”
说着,她将汤碗放回桌上,伸出双手举到面前,笑道:“叶大人,要不要先给我带上枷再问话?抓到逃犯余孽,也算是大功一件哪!”
叶持:“……”
他刚说过但凡不违背天理与律法,他便会尽力帮忙,一转眼的工夫,那句话就变成了个巴掌,狠狠扇回了他脸上。他也放下了碗筷,不仅没心情再吃东西,甚至还觉得胃里又开始生出一阵绞痛,比刚刚灌了半壶烈酒还要难受。
好一会,那阵气出来的剧痛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他冷冷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江十一刚要说话,却又被他瞪了一眼:“闭嘴!”随后转向钱厉:“刚才的事情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钱厉早已听得愣住,五年多以前那起案子发生的时候他还在洪山县当差,虽然那时他还不是捕头、也没有参与抓人,但也曾因为别的案件去过大牢几次,曾经亲眼见到过那伙匪徒,彼时他只觉人犯之中竟还有好几个老弱妇孺颇为古怪,却不曾多想,可如今再听江十一提起,心中便不由乱糟糟地冒出了无数异样情绪。
见他半天没有答话,叶持脸色愈发难看,按住胃部的手加了几分力气,声音愈冷:“听到没有?!”
钱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答应。
叶持慢慢吐出一口气:“江姑娘。”
江十一终于不笑了,视线在他已泛起青筋的手背扫过,微微一叹,将故意抬起来挑衅的双手放了下去:“你说。”
叶持起身走到书案前,沉默地研墨,提笔时问道:“你们这些年曾经去过哪些州县,各是在什么时候?”
江十一直接报出了几个地名,看着他提笔给那几地官员写信询问对应时节当地是否有过未破获的盗匪案,期间她一直没有作声,直到他落完最后一笔,忽然说道:“我只与他们相处了半年。”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叶持瞥她一眼,将信封了口,交给钱厉:“连夜发出去,有回信立即拿给我。”
江十一并没有去看匆匆离开的钱厉,仍旧平静地继续说着:“六年前,我快要病死的时候被他们捡了回去。他们花掉了所有积蓄才保住我一条命,班主的新衣裳,六婆婆的棺材本,鲁大哥的酒钱,红阿姊心心念念的银簪子……全都花在了我身上。”
她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像是自嘲:“你知道么?我本以为,往后我总算又有个家了。却没想到,原来我的好运气也就只有半年而已。”
叶持一怔。
江十一扯了下嘴角,结束了少见的感慨:“你尽管去确认,但无论你写信给多少人,都不会听说任何与他们有关的匪盗案件。他们虽然穷困潦倒,却只会救人,不会害人,更不可能去杀一个心系百姓的好官。 ”
叶持沉默良久,正色道:“我愿意相信你说的当年案件可能存在隐情,也会重新开始调查,但职责所在,我绝不可能不加查证就全盘偏信你的说法,我唯一能够保证的是,会尽我所能找出真相,还死者,也还你一个公道。“
他以为按江十一与戏班的关系,她听了这话多半不会太高兴,谁知她却摇了摇头,微笑起来:“叶大人,说实话,你很让我吃惊。“
叶持:“什么?“
江十一笑道:“我一直在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你说这些事。我担心若你坚信案件铁证如山不肯帮忙,我便只好再做一回逃犯,连夜逃窜了,可若你看在这些日子的交情上,眼也不眨地答应帮我给他们洗脱罪名,我又要怀疑你是个因私废公的昏官胚子,不敢相信你了。“
叶持:“……“
他似乎想要出言讥讽,可思忖良久,却只低低一哂:“罢了,你小心谨慎也属正常。假如此案真的另有内情,那么陷害、抓捕乃至给那个傀儡戏班定罪的过程必然都被人刻意插手过,一旦真凶知道还有漏网之鱼——”
说到这,他声音猛地顿住:“等等,这些事应该与王谋脱不开干系,你在洪山县时怎么还敢主动去见他,你不要命了?!”
王谋已经主政洪山县二十年,毋庸置疑,五年半以前的案件定然是他经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江十一无异于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可不久以前的连番接触中,无论是哪一方竟都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样,这岂不是怪事?
面对叶持担忧的目光,江十一不禁挑了挑眉,慢吞吞道:“啊呀,你居然都不怀疑我么?”见对方气得黑了脸,她立刻笑了起来:“叶大人哪,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敢去,自然有不被他发现的把握。毕竟,你看我像是会热血上头便冲上去自寻死路的人么?”
确实不像。
无论是刚刚说起往事的时候,还是当初云氏故去,她身无分文、几乎走投无路之时,她好像从来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既没有多少悲哀,更看不出惶恐,仿佛是路边沉默而平静的草木,只是无声地接受一切岁月带来的枯荣兴衰。
然而,与表现出的淡漠截然相反的是,她偏偏却又将一切都烙刻在了心底,即便过去多年,也仍旧心心念念地寻找着为故人伸冤的渺茫契机。
叶持觉得胃里疼得更厉害了,那种熟悉的疼痛不安分地向四周蔓延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扯得心口都有些难受。
一杯热水适时地递到了他面前,江十一浅色的双眸在他脸上打量了一瞬,口中悠然揶揄:“我还没怕,你怎么脸色都变了?放心,那位王大人的的确确不认得我,不是说了吗,我只和戏班子一起待了几个月,在他们被抓之前,我又正好没与他们在一起,王谋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