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柳明安行动不便,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养伤。所以他便丝毫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县衙已经派人去采石场里仔仔细细巡查了两遍。
是钱捕头亲自带的队,到了采石场之后,先查山林与露天矿场,后验石料,最后又召集管事的人和矿工们一起过来,挨个询问了一遍。
可谁也没想到,一次白日巡查和一次夜间突访分明已将石矿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居然都没能查到半点破绽,那片采石场似乎就和表面上一样,无论怎么看都正常得不能更正常。
钱捕头也只能悻悻带人返回县中。
而自从钱捕头铩羽而归,叶持便一直在盯着桌上的地图看。
日头从东爬到西,从当空落到远山之下,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他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像是也化作了一块刚开采出来的石头。
江十一外出了一整天,日暮时分方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从外面走进来,一打眼就瞧见了钱厉在院子里焦躁地打转,不禁愣了一下,慢吞吞地往远处指了指:“钱捕头,茅房在那边。”
钱厉:“……”
他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江姑娘,你可别取笑我了!你回来得正好,大人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了,午饭没吃不算,怕是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我这心里……”
江十一闻言也猜到他此番采石场一行必定没带回好消息来,左右看了看,瞧见墙角边上还放着个食盒,便“哦”了一声:“你这是送饭不成,被他打发出来了?”
钱厉拿不准叶持的想法,已经忧心了大半天,此时见似乎颇得自家大人青眼的江十一言谈如常,并没有埋怨自己办事不利的意思,心中才略略好受了些,但仍忍不住摇头苦笑:“要是大人肯见我就好了,我在这待了小半个时辰,连门都没进去呢。要不是偶尔能听见屋子里走动的声音,我怕是都要以为大人出事了!”
江十一闻言皱了皱眉毛,上前在门上敲了几下,果然没听见任何回音,又推了推门窗,发觉皆已从内侧锁了,想了想,回头道:“钱捕头,劳你去把晚饭热一热。”
话音未落,她突然抬起腿,猛地一脚踹上房门。那木门年久失修,本就有些朽坏,被这么狠命一踹,户枢居然直接裂开,门板直直拍到了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的一声巨响。
钱厉愁眉苦脸,正要叹气,可气还没顺出来,就被这一声给吓了回去,震惊地望向江十一。
他想收回前言了,单看这位江姑娘敢直接踹开房门的举动,哪里还像个讨巧卖乖搏人欢心的“红颜知己”,分明是个一言不合就能把大人抢回去压寨的女土匪……
江十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好整以暇地站在破损的门边等着。有了这么一番变故,但凡屋子里的人还没死透,便该诈尸露脸了。
果然,下一刻,叶持就惊讶地从内室冲了出来:“怎么回事?!”
江十一看他一眼,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袖子,表情淡定极了:“大概县衙太久没人住,门都被虫蛀了,明天工匠上工的时候让他们顺手修一修吧。”
叶持沉默片刻,低头瞅了眼门板上显眼的脚印:“……你是不是觉得我瞎?”
江十一耸耸肩,市井间养出来的无赖气浅浅地从她身上冒了头,她抱臂往门框上一靠:“瞎倒不至于,不过钱捕头已敲了半个时辰门,你却毫无反应,我觉得你多半是聋。”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了一点讥诮之意,多少有些在故意讽刺叶持刚一失算便自暴自弃,却不料他闻言却一怔,反问道:“他敲门了?找我有什么事?”
江十一:???
她脸色一下子好看起来,盯着叶持那张明显透着迷茫的脸,半天也没从上面找到丝毫说谎的迹象,不禁抽了抽嘴角,认真建议道:“叶大人哪,你这年纪轻轻的……真的不找个大夫瞧瞧耳疾么?”
叶持和她面面相觑了一会,再看了看外面天色,终于想到了什么,不由短促地“啊”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了恍然之色。
他干咳一声,飞快地别开目光,大约是因为理亏,难得好声好气地主动解释:“我并不是故意不开门,只是采石场的事情有些蹊跷,我想得……咳,入神了些。”
江十一默默盯着他,直到把他看得愈发心虚了,才悠然揶揄:“我听说过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叶大人,没想到你居然颇有圣人风范哪。”
叶持的表情更加微妙了。
他虽然被奚落得十分憋屈,奈何此事确实不占理,只能生硬地岔开话题,瞥向江十一背后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袱:“这是什么?”
江十一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善解人意地没再继续出言挤兑,淡淡道:“自然是我用来讨生活的本钱。”
叶持略一思忖,便是一怔。
她若不提起的话,他几乎就要忘记了,她原本还在城中木匠那里定制了一整套变戏法的物件,而交货的时候,也应当就是……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脱口问道:“你还是要走?”
两人隔着一道门槛,一内一外,本不过是咫尺之遥,可不知为何,却又像是相距无比遥远,让他忍不住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对方只要再退后一步,便会消失在他永远无法得见的天涯尽头。
晚风恰好从院中吹来,在两人中间打了个旋,拂乱了江十一鬓边的碎发。
江十一低下头,抬手拢了拢头发,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了很长时间,像是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又或者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过简单,所以根本无需回答。
叶持心头愈发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落落的感觉。他原地站了一会,借着衣袖的遮挡重重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强迫自己从那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中挣脱出来,转身向屋子里走去,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灯光比烛火更为弱,像是在苟延残喘,他看着灯焰,许多思绪无端地从记忆中浮现出来,他立刻从旁边架子上取来一只小剪刀,慢慢剪起灯芯来,像是要用不停的动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可灯火刚刚变亮了些,他就突然听到江十一的声音在门口幽幽响起:“叶大人,你是想让我走呢,还是不想让我走呢?”
叶持的手蓦地一抖,最后一剪子偏开了既定的位置,把灯芯剪下去了好大一截。
燃烧的灯芯扑闪了下,落到桌面上彻底熄灭,屋子里霎时又陷入了昏暗。
这样的失态堪称丢人,可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叶持却不仅不觉恼怒,反而还隐隐生出了一丝庆幸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毫无道理地飞快跳动,滚烫的血流四处乱冲,让他的耳朵和脸颊都阵阵发热,若是此时还有灯光照耀,恐怕谁都能够清晰看到他脸上泛起的红色。
他干咳一声,正要说话,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便走近了。
江十一从容走到了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小剪刀,灵巧地将浸在灯油里的剩下半截灯芯挑了上来,重新点燃。
叶持已飞快地转过了身去,在灯火亮起来之前就背对着江十一走了几步,负手看向墙上的一幅字,仿佛那里就要开出一朵花来,语气压得冷淡如常:“你的去留自然由你自己决定,为何要问我?”
江十一似乎并不意外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只笑了笑,随意往桌边一坐,捏起碟子里一只小小的海棠果慢悠悠啃起来:“若我说,如果你希望我留下的话,我就留下,如果你看见我就心烦,那我明天立刻就走呢?”
叶持:“什么?”
江十一没答话,一连吃了好几只果子,才心满意足地擦擦手,笑道:“叶大人,我可是真心实意地让你来做决定的,怎么样,想好了没有,你到底是喜不喜欢我留在你眼皮底下呢?”
叶持怔在原地,觉得自己又开始心跳加快了,连眼前那副刚裱好的字都仿佛被过于急促的心跳震碎成了无法辨读的怪异符号。
他完全想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情绪自然不会是恼怒,但若说是生出了别的什么念头,譬如情思……
却也不对。
他当初为了谋生曾给书肆抄过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无论哪本里面的柔情蜜意山盟海誓,显然都与他和江十一的相处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若非要形容,他反而觉得此时的心情更像是少年时第一次进考场的时候,那种只要伸出手就能够抓住某种足以改变未来的契机的感觉,哪怕已过去多年,他也仍旧记忆如新。
可这就更古怪了。
他现在想要抓住的,会是什么呢?
他这一辈子,又还能抓住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响起了细微动静。江十一探头出去看了一眼,轻轻啧了声,把放在一边的包袱抱进怀里:“钱捕头给你送晚饭来了,我先走啦。你既然拿不定主意,那明天我就——”
话没说完,叶持霍然转身:“等等!”
江十一已快走到门口,正和准备进来的钱厉打了个照面,闻言回头:“啊?”
叶持的视线在门口两人身上缓缓游移,半晌,忽然问:“你的去留,为何要让我来决定?”
仍是与刚才相似的问话,但话语中的意思却微妙地不大一样了。
江十一也听出了这种变化。
她脸上的轻松之色渐渐收敛起来,有一瞬间像是卡住了似的,显出了一种近乎于空洞的底色,但很快,就又漫不经心地微笑起来:“问话有先来后到,你先答,我再答。”
叶持:“……”
而另一边,刚刚回来的钱厉也察觉出了两人之间气氛的古怪,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叶持先反应了过来,上前接过了食盒。
江十一就站在门边,他返身的时候能够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浅淡的皂角气息,说不清为什么,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用力攥紧了食盒的提手:“你是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的人……”
说出了开头,接下来的话就变得顺畅了许多,叶持缓缓吸了口气,冷声道:“所以,你如果一定要看我的意见来决定是否留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你格外看重我这个人,甚至心悦于我,所以才会出言试探——”
江十一淡淡“啊”了一声,却对此不置可否,更没有什么羞赧恼怒之色。
反倒是钱厉,已经尴尬到快要找个墙缝把自己塞进去了。
叶持抿了下嘴唇,继续道:“第二种可能,便是你其实有某项至关重要的事情需要我、或者是需要我的身份来做,所以你需要视我的反应来决定是否要向我求助。”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江十一,沉声问道:“那件事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