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芙明再度听到周凡吉的消息,是一年以后的冬天了。当她开着窗户,从几乎要结冰的水盆里捞出抹布去擦窗户的时候,收音机里正放着娱乐广播。本月单曲排行榜之后是一段无聊的广告,她几乎都没有在听了,只是将目光投向远方,那海天交接的地方。带着咸味的海风吹了满怀,冷虽然是冷的,但也觉得心旷神怡。
来到这小小临海城市,是郑丽娇的提议。离开的前一天,夏芙明趁周凡吉不在的时候联系了郑丽娇,问她是否已经搬到别的城市去了?确定她还没有真正动身,夏芙明立刻跟郑丽娇见了面。简单听了一下郑丽娇的打算,夏芙明便毫不犹豫地决定跟她一起走。
两个人约定地点是长途汽车站。先坐车到另外一个城市,然后转乘火车。郑丽娇嘲笑夏芙明怀里那盆金鱼草,夏芙明嘲笑郑丽娇逃跑还要穿着高跟鞋,一路上有说不完的话,却心有灵犀地不提夏芙明逃走的理由。
她们一起去海边看了日出,然后才去那间提前租下的,距离海边不远的房子。小小的两间屋,正好够她们两个一起生活。她们各自置办了各自的家具,金鱼草放在客厅的窗台上。
之后的生活还算顺遂。她那张名牌大学的文凭帮了忙,她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工作,每天都给舞蹈教室、减肥班之类的东西设计广告传单。工资虽然不很高,在这小城市也还是足够生活了——她跟郑丽娇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每天一起吃晚饭,一边看剧一边聊天。郑丽娇仍做着跟当初差不多的事,还想拉夏芙明做同伴,但夏芙明拒绝了。
“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骗人。”夏芙明这样跟郑丽娇说,“除了周凡吉,我也没真正骗过谁。”
于是她还是靠工资为生,省下来的钱用来做一些投资理财。这也是郑丽娇感兴趣的领域,两个人常常对着各种股票基金看个没完。
因为没了李裕中的信用卡,夏芙明当初那惊人的刻苦精神又一次得到发挥。省吃俭用之余,她也将广告公司的人脉资源利用到最大限度,甚至来做广告的英语教室老板的老婆的女同事们要买手机这种机会都不肯放过,一定介绍到上一次做广告结识的手机铺老板处,从中赚一笔提成。连广告公司的老板都说,她上辈子一定是穷死的,所以才会这样爱钱。
在这个城市大概过了三个月,夏芙明将一个包裹寄了出去。
这是她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包裹出手的那一天,夏芙明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她跟郑丽娇开始每天分出一点时间注意新闻消息,等待着那个包裹的回音。
后来夏芙明觉得腹部不适,她第一个就告诉了郑丽娇。说以前总是看到美食便食指大动,表面不动声色,口水却暗地流个不停。现在却不知为什么,有人请客,倒一点食欲都没有,整个人渐渐萎靡下去,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起先郑丽娇笑得前仰后合,只说她是抠门到全身机能发生异变,对各种享受自动免疫了。后来夏芙明说到呕血,郑丽娇才意识到似乎不对劲,硬逼着要夏芙明请假到医院做检查。
“这可能是胃癌,我以前在健康杂志上看到过。”郑丽娇跟她说,“你别掉以轻心。发现得早还好,万一晚了,说不定多少钱都救不回来。”
“可是,万一不是呢?岂不是浪费很多看病钱。”
“你就抠门到死算了。”郑丽娇白她一眼,“你还真敢拿自己的命下赌。难道你没有放不下的心事?万一要是真得了癌症,难道你不会觉得不舍?”
一句话,倒把夏芙明问住了。她第一次以“死亡”为前提去思考自己身边的事情——尽管只是假设的,却也像是陡然间推开一道门,她看到自己心底很多之前没有注意过的角落。
“……我不会真得绝症吧?”她小声问郑丽娇。
“那要等检查才知道。”郑丽娇扫了她一眼,“你到底去不去?”
夏芙明还是犹豫不决。
那条不起眼的消息就在这段时间出现在她们的视野中,财经板块中小小的一条简讯,说是某一家小公司换了掌舵人,叫做“李裕中”,其他什么都没了。郑丽娇说这家公司原先就在周仕远手下,前段时间独立出来的。现在换了“李裕中”来管理,那么一定就是她们都认识的那个李裕中。至于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郑丽娇也讲不明白。
然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夏芙明本来身体就欠佳,再加上有了心事,整日心神不宁,丢三落四,最后不得不请假在家休养——在家也还是一样,她连干家务都魂不守舍的。经常干着干着就发起楞来,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在转什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然而无论是想什么,脑海里总有那么一个声音在提醒着她健康检查。她不只一次设想自己确诊为绝症之后的情形,钱没有花完固然可惜,但最可惜的还是等不到看见最终的答案——这已经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最急于解答的谜题。
“你要是死了,我可不负责把这件事的结局烧给你。”郑丽娇这样说。
于是夏芙明还是去医院做了一场全面检查,带着一种上刑场一样的忐忑心情。
郑丽娇带来检查结果的那天,她也是正站在窗前发呆。手里拎着抹布,却忘了干活。
“这么冷的风,你不觉得啊?”郑丽娇放下提包,走过来,正想说什么,却忽然被夏芙明一个“小声”的手势打断。
收音机那粗劣的喇叭,播放完广告之后,开始一档采访节目。嘉宾似乎是个广告模特,主持人正自滔滔不绝,将该艺人吹得天花乱坠:“……不仅在模特大赛中取得很不错的成绩,今年又获得了最佳广告模特奖。不知明年有什么新计划?”
接着轮到被采访的嘉宾开口:“现在还没有计划好。可能还是继续拍广告……”
嘉宾一句话没有说完,郑丽娇跟夏芙明已经同时叫起来:“是周凡吉?”
“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混成大明星了?”郑丽娇一把抄起收音机,恨不得把耳朵直接嵌进喇叭里,“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啊!我离开的时候,他只不过是不情不愿地在拍平面而已!我哪儿晓得后来?”夏芙明将收音机扯向自己这边,“也让我听听!”
“……我是被一个女孩骗的。”当她们两个终于分配好收听位置时,采访的话题已经不知道进行到第几个。只听周凡吉用平静的声音,将他的入行历史如实陈述,“她为一笔酬金,找了无数的借口,逼着我去拍了第一个广告。其实当时我只想应付一下了事,根本没想到还有后来。”
“……酬金很不少的。”夏芙明感觉到郑丽娇投过来的怀疑目光,不得不开腔为自己辩解,“当初我的钱被你弄走了,我怕得要死。”
广播里的主持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回答,一时窘迫,隔了数秒才将谈话继续:“那么,后来又是什么原因让你继续下去?”
“因为那个女孩子失踪了。突然的某一天,因为某些缘故,她一声不响地离开,我措手不及。试过很多方法,我发现我没办法找到她,最后就想到广告——我想,也许有一天,她在广告上看到我,她会想回来找我。我有很多话要跟她说,也要告诉她一些事情的谜底。我猜,也许她现在还在为这些事情而困扰。”
“看得出来,你很想念她。”主持人显然已经被周凡吉这一番不知所谓的话搞得接不下去,干笑着转换话题,“若是让你对她说一句话,你会想说什么?只有一句。”
“只有一句吗?”周凡吉几乎没花什么时间思考,脱口而出“我只想说:你这个骗子!”
也许后面他还想说什么,但音乐已骤然响起,将采访节目拦腰截断。主持人用那千年不变的亲和口吻,介绍着下期嘉宾。
郑丽娇关上了收音机。小小的房间一下安静下来,只听到呼啸的海风吹过窗棂。
“……怎么样,你要不要去找他?”半晌的沉默之后,郑丽娇轻轻地开口。
夏芙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是没想过去联系周凡吉,但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好时机?没把握好的话,也许会把一切事情都搞砸。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她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面对他。毕竟是她不告而别,毕竟是她把他拉入漩涡,也许他会生她的气,也许他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当初决心这样做的时候,夏芙明也朦胧想到过会有如今的情形。但那时候总有一种事情尚未到临头的乐观,以为时间一长总会等到什么转机,哪知道逃避会上瘾,而尴尬这东西又是会随时间累积的。
“今天不是检查出结果的日子吗?”夏芙明转移话题,“把结果告诉我。”
“他现在知道的情况一定比我们多,你当面问问他整件事的过程,也是个见面的正当理由。”郑丽娇不接她的岔。她向后退一步,用身体掩护住放在椅子上的提包,整个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在强调眼下这一刻的严肃性。“你好好想清楚,现在不去,以后也许永远没机会了。”
一句话,晴天霹雳一样,让夏芙明整个人霎时间冷下去。
“你是说,我要……死了?”她讷讷地说着,“你看过结果单了?”
“对。”郑丽娇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紧紧地捏着那只小手提包,“你先想清楚,我就给你看。你宁肯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死掉?”
夏芙明没有说话。
忽然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变得无比软弱。
“……我怕他会生我的气。”夏芙明低下头,感觉泪水似乎已涌到了眼底,她不想让郑丽娇看见。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会不生气?”郑丽娇硬邦邦地甩出这句话,“这件事毕竟会影响到他整个生活,还是你亲手搞出来的。当初做的时候干脆利落,难道没想到要承担后果?他生气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夏芙明咬着嘴唇。不得不承认郑丽娇说得对,敢做就要敢当,她没有资格要求别人不懊恼。
“你也真是的,这种时候脸皮就这么薄,抠门省钱的时候就什么都干得出来。”郑丽娇长叹一口气,从包里抽出那张化验单,递给她,“我帮你去联络周凡吉。”
夏芙明缓缓摊开那张表格。
周凡吉恰好是在家里休息的时候接到郑丽娇的电话的。他几乎飞一样地跑过两条街,五分钟之内便到了约定的咖啡馆——他本以为夏芙明也一定在,没想却只看到郑丽娇一个人,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夏芙明呢?”他第一句便问,“我以为她一定会跟你在一起。”
“你来得真快。”郑丽娇摇摇头,“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现在没办法来这里见你——虽然她很想见你。”
“什么意思?”周凡吉茫然不解。
“意思就是,你得先跟我聊聊,然后才能决定你能不能见到夏芙明。”郑丽娇笑着打量他一番,“我听到广播节目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事情似乎比我想象中顺利?”
周凡吉立刻皱起眉头,摆出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警告地看着郑丽娇——尽管郑丽娇知道他是装出来的,现在能坐在这里,就证明他已经把大部分麻烦处理完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整件事的?”郑丽娇问。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结果没有一个人,夏芙明,你,都没来告诉我一丁点消息。我还一直觉得你们一定会跟我联络,所以我在原地等着,等了三个月。”
“大概因为她绝对相信你。”郑丽娇说得很真诚。
“绝对相信,但不肯透露一点消息?”周凡吉嗤之以鼻。
“大概怕你露出破绽。”郑丽娇耸耸肩膀。
“不是绝对相信吗?”
于是郑丽娇也说不下去了,掩着嘴笑起来。
周凡吉心里明白郑丽娇说的是什么意思。在等待数个月,收到夏芙明用假名通过几个地址转寄过来的快递时,他就明白了。
那个快递里是一卷带子,李诚贞“弄丢”的那一卷。里面清清楚楚地录下了戚伟平和华夫人交易的场面,现场还钱,然后合约作废,两不相欠。
夏芙明看过这卷带子,却仍然接受了虚假的债务和不平等的约定,独自一个人离开。如果撇开表面上那套“希望你回到衣食无忧的生活中”说辞,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必须要现在这种情况下的周凡吉才能完成。
最初,周凡吉也怀疑过自己会不会是推断错了。也许夏芙明就想得很简单,毕竟她自己是受过没有钱的苦处,便以为这样的生活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听上去也很合理。
可周凡吉总记得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夏芙明跟他说过的话。她清清楚楚说出了他所追求的价值,为什么又能将之视若无物?还有那句“你会不会相信我,像我相信戚伟平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有可能是夏芙明留给他的“钥匙”,要足够的相互信任,哪怕一时以为被欺骗了仍无怨无悔,才能看到最终她想给他看的答案。
周凡吉左右摇摆了一阵,最终抛掉了再度离家出走的念头。他将录影带好好藏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直乖巧但兴致不高地听着父亲的安排。直到戚伟平出现时,周凡吉百分百确定自己赌对了。
因而更加的生气。
“信任是相互的。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每天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猜对,是不是应该换一种方法?又怕一个搞不好前面的委屈前功尽弃,又怕现在的忍受都没有意义……我在那里过得很不爽,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的,你知道吧?就算你不知道夏芙明也肯定知道,她好意思丢给我这么大一坨事,连个解释都没有,还是在我慷慨地表示愿意跟她共同面对困难之后。不觉得惭愧吗?我表达了好意,她就给我利用得这么狠?”
“所以你现在还是恼火?”郑丽娇打量他的脸色,“我听戚伟平说,事情解决得非常顺利,你比他想象中更适合做这种事。所以我还以为你现在一切顺心如意,会挺开心的呢。”
“哦,那倒确实是非常顺利。”周凡吉捋了捋头发,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一点得意。
戚伟平交给他一大卷布,还有满满一个优盘的各种证据。里面的数据大概都是关于周仕远的,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一直到最近。时间越靠近,就越详细——当初他跟夏芙明心中共同的疑惑,周仕远跟戚伟平究竟谁才是恶徒,现在算是有了确切的答案。
这个答案周凡吉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一生所见所闻,已经足够他做好心理铺垫。可他还是觉得有些难堪。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着不如不要帮任何一边,就像以前一样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袖手旁观算了。反正这些事情算是上一代的旧账,原本就跟他关系不大。
夏芙明所做的安排,用意大概就在这里。她让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重新审视了自己可能得到的人生,然后又将选择的机会送进了他手里。他可以把这些全都告诉周仕远,那么戚伟平一定会失败,周凡吉自己可以继续当有钱人家的小孩。或者也可以两不相帮,等着接受命运给的结果。
但夏芙明一定是相信他会做出最好的选择的。周凡吉这样想着,如果她对他有丝毫的不信任,那就不可能放任他自由做出这样一个关键的选择。她的控制欲有多强,做个家务都能列出三尺长的单子,周凡吉切身领教过的。
他很快地拿定了主意。
到戚伟平动手的那一天,周凡吉甚至没有看出有什么先兆或者异样。一切都很平常,有人来清扫中央空调的通风管道,有人来打扫整栋房子的卫生。周凡吉趁着无人注意的当口,跑到会客厅旁边那间休息室去,将戚伟平吩咐的事情做好,之后上楼去自己的房间背书。周仕远一定要让他考一个金融学的学位,他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这方面。
当时他甚至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大概几个小时之后,他听到楼下乱纷纷的脚步声,才下楼来看了一眼。
周仕远书房的保险柜被人动过了,但什么东西都没有少。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忙着要去追赶刚刚来进行清扫的团队,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周仕远却背着手站在小休息室的画前,等到周凡吉走进来,他就转过头来。
“是你干的吗?”周仕远的语调很平静,目光却很严厉。“现在墙上这幅画是赝品。真品呢?你偷走了吗?”
周凡吉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周仕远显然并不相信,他吩咐手下一部分人把房子好好搜一搜,另一部分人去追清扫通风管道的团队——只有装大型清洁机器的箱子,才能装下这么大的画。
至于做日常清洁的那一部分人,大概是用来转移视线的幌子。让人以为他们盗取了保险箱内的东西,然后浪费时间去追,白白放过那些偷画的贼。
“戚伟平就是不肯死心。”周仕远对周凡吉说,“上一次他有过教训了,那个保险箱他根本打不开。真正有用的东西拿不到,所以弄走这些画也算是报复,是吧?我没想到他能说服你来当贼。”
周仕远的怀疑明晃晃地摆在眼前,但周凡吉心里一点都不慌,一脸无辜地对着周仕远凌厉的目光。
因为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偷。
后来整个屋子搜索无果,而清理通风管道的团队也被追上,从机器箱子的护垫夹层里果然找到了失窃的画作。一行人被带回这栋小楼,面对周仕远的盘问,他们面面相觑,有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去把墙上的赝品扔掉,把这些真的挂回去吧。这边的事你不要听了。”周仕远对周凡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变得和缓许多,像是也知道自己无端怀疑伤害了两者之间的感情,他有点想要弥补又不知道怎样开口的窘迫,对着周凡吉笑了笑。
周凡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按照他的吩咐去把事情做好。拆下来的赝品画作直接送去小区垃圾箱丢掉,立刻就被回收垃圾的人拿走了。
周凡吉回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最关键的一幕。那些清理通风管道的工作人员,被诘问得一头雾水,最后只能不断重复一句话:“我们也不知道这画怎么来的,我们没偷东西,也没有人指使。”
一开始这话没有人相信。但重复了几次之后,周仕远忽然像是某个雷达被唤醒,他站起来去小会客室又盯着画作看了一阵功夫,跟着勃然大怒。
“这画也是假的!做的很像,但就是假的!”他将画从墙上扯下来,怒冲冲地撕掉了裱褙。
在裱褙里面,写着:“珍宝堂知道开锁的方法。”
周仕远整个人怔住。好一阵才回头问周凡吉:“刚刚扔出去的画呢?”
“被垃圾回收拿走了。”周凡吉如实回答,然后侧身躲过周仕远扔过来的画框,退到房间角落里去,眼看着周仕远一边狂吼怒骂一边大步流星地带着他的人手摔门而出。
那些清理通风管道的工作人员,仍然完全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周凡吉安抚了他们一顿,一切推说事误会,让他们离开了。
等到整个屋子安静下来,周凡吉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椅子上,忍不住笑起来。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偷任何东西,相反,是加上了一点。
戚伟平给他的一大卷布,是画作赝品。下午周凡吉所做的一切就只是将墙上的画拆下来,把戚伟平给的画布蒙上去,然后再恢复成原样挂好。
就只是这一点。
周仕远知道戚伟平打不开保险箱。发现保险箱的异样之后,他第一个能想到的就是“声东击西”,这栋房子里另外能让戚伟平付出心血去得到的,就只有画作。那是周仕远行骗的起点,是他的某种象征,这一点戚伟平知道。
假装去偷保险箱,其实是另外安排了人手,用赝品换掉了真品。
在周仕远心里,大概一败再败的戚伟平也只有这点水准。所以他信心满满地让人去追踪,然后从箱子夹层里拿到了精心藏好的画,任何人都会相信这一次肯定是真的。
但那只是跟真品几乎看不出区别的精美仿作。应该是这支工作团队出门之前就被悄悄放进去的,这些工作人员是真的完全不知情,也不是什么帮凶。
真正的帮凶在垃圾站,等着墙上的“赝品”被拿下来,扔到这里来。拆掉上面蒙着的画布,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张真品画作。
周凡吉不知道保险箱那边是怎么回事,但从周仕远的态度来看,估计也已经大大地吃了一个亏,并且比画作还要紧。因为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周仕远忙得焦头烂额,却几乎不再提画作的事情。很快,过去的一系列案子找上门来,周仕远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官司里,马不停蹄地忙着将各方袭来的伤害降到最低,逼不得已时便断臂求生——周凡吉不太了解其中内情究竟如何,但知道这件事已经变得非常严重。
因为李裕中主动回来了。此前他一声不响地听从了周凡吉的劝告,做下一系列的精心安排之后跑去跟安琦娜相会,一副准备为捍卫爱情抵抗到底的样子。周仕远装作不经意地跟周凡吉提起过这件事,他显然知道是谁在背后鼓动了李裕中,也显然并不在乎李裕中的一时反抗,他有足够的自信,早晚能让这个孩子乖乖地回来,继续遵从自己的安排。
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让周仕远变成一头苦斗的困兽,仍风度翩翩,眼底却藏不住疲惫,有一种“落地凤凰不如鸡”的惨淡。他开始避免跟周凡吉过多见面,以免孩子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
李裕中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不是为了钱财的诱惑或者手段的压迫,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解释和说明,他就是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帮助父亲从泥潭中理出头绪,也帮助那些被带累着受到冲击的人,更平缓地渡过这一次难关——他的确比周凡吉更加成熟可靠。
周仕远并没有像周凡吉推测的那样,把脏锅甩给李裕中。相反,他将手中仅有的不涉嫌任何问题的资产转给了李裕中,不再过问、干涉李裕中和周凡吉的任何事,任由他们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自始至终,他没有真正责怪过周凡吉。只是在周凡吉准备搬走的那天,对着空气感喟了一句:“欠的终究是要还,你做得很对。”
周凡吉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那一刻突然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父爱”,比以前周仕远拿着种种好处哄骗他回到自己身边时强烈得多。
“开锁的方法是从珍宝堂老板那里弄来的。”郑丽娇给周凡吉解释,“你还记得我要花钱买金约吗?我知道那是假的,所以一定要买下来,然后才有把柄跟那位老板谈判。那位老板跟周仕远是多年的密友了,一般人都不怎么知道。”
“这是你跟戚伟平商量好的?”
“不是,那时候是我自己决定的。我大概知道戚伟平的计划,所以想抢先一步拿到金约,让他看看我的厉害。”郑丽娇嫣然一笑,“其实戚伟平最初是想把我或者夏芙明送到李裕中身边,完成你现在完成的事。但这条路显然不可能成功,周仕远怎么说也是老江湖了,根本不会相信。后来你也知道,不论是我还是夏芙明,都被他拆穿了。戚伟平自己也做了几次尝试,都被周仕远当场揭穿,换了我,我都尴尬得活不下去了。”
“戚伟平是为了示弱,卖惨?让别人相信他想不出什么精妙的手段,然后放松警惕?”
“嗯。”郑丽娇点头承认,“戚伟平还说过,如果事情顺利,那么周仕远会把干净的资产转移给你跟李裕中,那时候我跟夏芙明要是成了你们的女朋友,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郑丽娇夸张地拍了一下手:“哎呀,真是好可惜呀!他可没想到你是真有别的追求,他还跟我说你只是叛逆期。”
周凡吉没说话。
这一整套事情能成功,无非两个因素。第一戚伟平本身的演技、布局高超,一步步让周仕远完全相信他只是个手段低劣的江湖骗子,第二就是周凡吉自己。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叛逆期冲晕了头,而且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幼稚鬼,周仕远也不例外。但凡他对周凡吉有一点怀疑,这中间就有好几个可以被抓住的破绽。别的不说,以周仕远的老道经验,只要看到周凡吉藏起来的画布,就能反推出大部分戚伟平的计划。
夏芙明的安排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只有周凡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才能事先一点都不泄露,在周仕远眼皮底下渡过考察期,获取“不必怀疑”的通行证。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生夏芙明的气啊?”郑丽娇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同时抿了抿嘴,有点不知如何下手的样子。
周凡吉点点头:“我现在能去见她了吗?她现在在哪儿?”
“她……嗯……”郑丽娇想了想,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所有笑容收起来,一本正经挺直了脊梁,“她本来不让我说的,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诚实地告诉你。毕竟经过这么多事,我们也算是同伴了。”
周凡吉等着她说下去。
“夏芙明在医院。她患了胃癌。”郑丽娇说得很慢,清晰而坚定,“能不能活下来,能活多久都是未知数。所以她不敢来见你,怕徒增烦恼。”
周凡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郑丽娇的话在他脑海里转了几个圈,他才渐渐意识到话语中的含义,跟着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怎么可能?”他将身体前倾,仔细盯着郑丽娇的眼睛,“当初她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得要死了?”
“你记得她那种抠门到死的生活习惯吧?”郑丽娇对周凡吉做了个“别激动”的手势,“她现在还是那个样子,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本来底子就很不好,这次从头开始打拼,又格外卖力,当然会有后果。说起来若不是我拖她去医院,她还在为了省钱坚持不去呢。”
周凡吉两道目光死盯着郑丽娇的脸,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来。经过这么多历练,他早就已经学会了,不轻易相信这些“行骗江湖”的人,不管她表现得多么坦诚。
“她原先要我别告诉你的,所以就算你去见她,也请装作不知道这件事。”郑丽娇丝毫没有回避他的凝视,“你跟她,都是倔强的人。”
“……她在哪儿?”长久的凝视之后,周凡吉忽然开口,“我想见她。”
“这是医院的地址和电话。”郑丽娇将早已写好的的一张纸条递给他,又在周凡吉将那张纸条塞进口袋时叫住了他。
“我还是‘李淑宁’的时候,就觉得你有另外喜欢的女孩子了。”郑丽娇笑得温柔如冬日的暖阳,“那个女孩子就是夏芙明吧?你会告诉她吗?”
周凡吉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站起来,飞快地朝门口走去。
隔着咖啡店的玻璃,郑丽娇看到周凡吉跳上出租车,沿着公路绝尘而去,她原本紧绷着的脸忽然间放松下来,伏在桌子上,笑得肠子都要断掉。四周的客人只觉得遇到了神经病,纷纷起身离席,临走还不忘回首投来恐惧的眼神。
直到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过来,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郑丽娇才终于止住笑,摸出电话,直接打去夏芙明的病房。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但在告诉你之前,我们得把之前没理清楚的帐顺一顺。”郑丽娇擦掉笑出来的眼泪,“我一直都没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理解到戚伟平的计划的?”
“就是在第一次去周仕远那里的时候嘛。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是要干什么?”电话那边夏芙明的声音充满不解。
“你就当我是跟你对对答案。”郑丽娇怂恿她继续说下去,“你怎么想通的?我记得戚伟平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我还跟他说过,你这样笨头笨脑的,一定会误解的。”
“我不笨的,好吗?一开始我也以为戚伟平是坑了我之后逃之夭夭,但他帮助过那么多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对我这样。等到看见那幅画,再联想到之前你明明知道金约的事情,却还是执意要买,我就想到,可能戚伟平有着一整套的计划。他需要我的帮助,因为周仕远明显就是他一直在追踪的那个人。”
“他需要的是周凡吉,不是你。”郑丽娇纠正她。
“需要我把周凡吉送回到周仕远身边,还要让周仕远不起疑心。”夏芙明反过来再次纠正了郑丽娇,“可是这手段很低劣啊。我想通的一瞬间就发觉了,那笔欠款肯定已经解决了,不然会给后续的事情带来很多麻烦。一个虚假的欠账,竟然能真的要挟住一个‘小骗子’?这怎么可能嘛。”
“你对自己的形象还挺有数的。”郑丽娇忍不住窃笑。
“那当然啦,在周仕远眼里,你跟我都一样,都是骗子。”夏芙明说得有点不情不愿,“所以骗子就应该有骗子的样子,我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得‘情深意重’,说了一些什么类似‘只希望周凡吉得到幸福’的话,而且也没要最后他给我的酬金。我知道他半个字也不会相信的,他只会以为这是我在卖弄做作,故意背负上虚假的债,把自己打扮成为了心上人受苦的小白花,再高风亮节地留下一个套,以便将来顺理成章地回到周凡吉身边。”
“你觉得戚伟平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该怎么做?”
“大概跟我不告诉周凡吉的理由差不多吧。”夏芙明叹息一声,“他也觉得,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才能做出最符合他计划的选择。大概,在大叔心里我就真的是那种天真的小孩,宁肯自己吃苦也要为身边的人好,无怨无悔。一旦我知道了些什么,就肯定骗不过周仕远那样的老江湖。”
郑丽娇对着看不见的夏芙明点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你本来骗术就不如我,我都尚且被周仕远拆穿了,何况你。”
“现在事实证明,你们都小看我。我提前猜出答案了,还顺顺当当地把一切都安排好,周仕远一点没有额外的疑心,他就觉得我是个准备骗来一段感情的小菜鸟。”夏芙明的语气透露出一点点得意,“你说的好消息到底是什么?”
“哦,周凡吉去找你了。”郑丽娇爽快地给出了答案,“好好养病,等他来见你的时候,气色要好看些。”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他是不是挺生气的?”夏芙明再次开口时,声音里似乎有几分不安,“他是怎么说的?我骗他的事情,他能理解吗?”
“管它理解不理解的,我看反正他绝对不会对你生气了。”郑丽娇又笑起来,“我告诉他说你得了胃癌,就快要死了。你就算有一百万分不对,他哪里还有心情跟你计较?”
电话那边,夏芙明忽然愣住了。过了半晌,她才长叹一声:“你又何必骗他呢?只不过是个慢性胃炎而已,你骗得我哭了一场还不够?现在又把他骗了。”
“你不是说害怕他生气吗?如果不是这样,你觉得他怎么能才能一点不生气地去见你?你不说谢谢我,还这么多抱怨。”郑丽娇爽朗地笑着,“我看他还有非常重要的话对你说呢,等着瞧吧。”
切断电话,她付了咖啡的钱,走出门去。她想起刚才周凡吉跳上出租车的样子,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觉得他的举动,已经给此前“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夏芙明”的问题作出了明确的答案。
当冬天傍晚的风迎面吹来时,她似乎闻到了一丝早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