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许寒笙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睁着眼看糊着旧报纸的房梁。
高空上月光惨白一片，将简陋的家具拖出长长的、扭曲的黑影。
弟弟倔强发红的眼睛，吴春丽那张刻薄恶毒的脸，还有教导处老教师不容置喙的话语，在脑子里反复撕扯。
谅解书？她不可能给。
吴峰入室盗窃、意图毁坏财物证据确凿，她若写了，前面做的一切就是白费功夫，更是对前世自己和弟弟所受苦难的背叛！
可寒萧得去读书是真的，难道真要因为那群蛆虫，断送他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寂静夜色中，一只带着薄茧、温热干燥的大手伸过来，精准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十指相扣，力量坚定。
“时间不早了，进屋睡吧。”
周至樵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的笃定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许寒笙纷乱的心湖激起一圈涟漪。
她侧过身，在朦胧的月色里描摹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这男人，身上似乎总笼罩着一层她看不透的迷雾，却又莫名让她安心。
第二天一早，许寒笙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打算去镇上找李国栋碰碰运气。
红光场是国营大厂，说不定能搭上教育局的门路。
她刚把最后一点草药碎末拌进鸭食，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周至樵从外面回来，肩头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他径直走到许寒笙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塞进她手里。
入手微沉。
“这是什么？”
许寒笙疑惑地解开缠绕的棉线绳。
里面是几张簇新的、印着县第一中学校徽的文件。
最上面一张，赫然是【入学通知书】！
兹录取许寒萧同学为我校初中一年级新生……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学校公章。
下面压着的各种表和资料，所有需要盖章、需要填写的地方，都已工整地填好，该盖的章一个不少，墨迹簇新。
许寒笙捏着文件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陷进指腹。
她霍然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撞进周至樵沉静的眼眸深处。
“哪来的？”
周至樵避开她探究的视线，弯腰拎起地上的鸭食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部队给的，照顾退伍人员家属的教育名额，之前没用就没在意，现在正好用上。”
“部队给的？”
许寒笙向前一步，逼近他，声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质问。
“你退伍回来连接收单位都没去报到，档案关系都悬着，哪来的现成名额？”
还是这种能直接插班进县一中的特批名额！？
按许寒萧的学历经历，进镇上的中学都费劲，更何况县城？
退伍军人安置有政策倾斜不假，但名额有限，流程繁琐，更不可能精准匹配到她弟弟头上！
而且，他之前从未提过！
周至樵舀鸭食的动作顿了一下，水瓢里的谷糠淅淅沥沥落回桶里。
他直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张，像是要解释什么，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姐！姐夫！你们看谁来了！”
许寒萧兴奋的喊声像颗小炮弹般冲进后院，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红光养殖场的李国栋科长带着助手小王，正笑容满面地站在篱笆外，手里还提着两盒印着“红星”字样的糕点。
“许同志、周同志，打扰了！”
李国栋声音洪亮，带着城里干部特有的热情。
“上次您传授的经验可帮了我们大忙！场里这次派我来，一是感谢，二是想请您再过去一趟，给我们的技术骨干们深化培训一下那个草药防疫的实操细节，您看方便吗？”
许寒笙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疑虑和那份沉甸甸的入学通知书一起，暂时压回心底。
她脸上挂起得体的笑容，迎了上去。
“李科长太客气了，随时可以。”
周至樵默默垂下眼睫，继续舀起鸭食，均匀地撒进食槽。
金黄的谷粒落下，鸭群欢腾地涌上来，聒噪的“嘎嘎”声填满了方才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春丽缩在自家灶房的门板后面，只露出一只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家院门的方向。
李国栋那辆锃亮的二八自行车和那身笔挺的干部装，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
“呸！什么玩意儿？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她淬了一口，指甲狠狠抠着粗糙的门板，留下几道白痕。
她亲眼看见周至樵回来，也隐约听见了许寒笙那拔高的、带着质问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具体，但许寒笙那瞬间变了的脸色和逼人的气势，她看得一清二楚！
“小贱人，不安分的东西！嫁了人还和夫家不是一条心……”
嘴上骂着，可那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一丝扭曲的快意爬上嘴角。
堂屋里，周父周母局促地起身招呼，李国栋连连摆手让他们别忙。
许寒笙手脚麻利地端上粗瓷茶碗，里面是自家晒的野菊花茶，清苦的香气稍稍冲淡了屋里的药味。
“许同志，您可真是我们红光场的贵人！”李国栋喝了口茶，由衷感叹。
“按您那套法子，我们场里新一批鸡苗成活率提高了将近三成！场长都惊动了，特意批了经费，就盼着您再去给我们把把脉，尤其是那草药配比和施用时机，我们那些技术员啊，还是有点摸不准火候。”
许寒笙坐在周至樵旁边的小板凳上，姿态从容不迫。
“李科长过奖了，经验都是摸索出来的，能帮上忙我也高兴。深化培训没问题，时间您定，我配合。”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刚才后院那场无声的惊雷从未发生过。
周至樵坐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线条利落的侧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专注，又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好好好！”李国栋大喜过望，连声应下，“那咱们就定后天上午？场里派车来接您！”
“行。”
许寒笙爽快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