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陪何群去野湖撒完骨灰,林智精神恍惚了两天,晚上梦见何宏坤在马路中央发酒疯,一边跑一边乱吼乱叫,何群跟在后面追赶,试图把何宏坤抓住,但每次快要碰到何宏坤的衣角,何宏坤就往前更进一步。
林智望着这对父子的背影,正发着呆,身后有人拍她的肩膀,她想回头却转不动脖子,只能斜眼看着何宏坤走到自己面前,笑着问她怎么还不回家。
她想开口说话,但发出来的声音仿佛是呢喃细语,她压住喉咙好不容易挤出一点声量,“叔叔你酒醒了?”
何宏坤不回答,眼神涣散地望向别处,双手推着她往前走,说要送她回家。她感到背后发凉,想甩掉何宏坤落在自己背上的手,但怎样扭动身体,后背那双寒冰手掌就像长到了她身上一样稳固不落。
“何群?”
她大声呼喊,刚才明明看见何群就在他老爹身旁,现在却望不见人影。前方一团黑乎乎的雾气,她眨眨眼,以为是自己视线模糊,等到离那团雾气越来越近才看清当前的状况,何宏坤正把她引向一辆已经碳化的车。
她僵住身体,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但在梦境里又无法深思,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上车。她往后退,努力挣脱何宏坤的束缚,刚跑出去两步,何宏坤居然又从正前方冒出来,焦黑的手掐住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不回家。
她张着嘴试图呼救,但喉咙被何宏坤死死按住,发不出一丝清晰的声音。脖子上的痛感太过真实,她无法呼吸,终于从窒息的噩梦中醒来。
没有碳化的车,没有要置她于死地的何宏坤,原来是项链上的吊坠卡在枕套的拉链环里,勒住她的脖子。林智解开项链,坐在床上发呆,摸了摸额头,一片冷汗,噩梦的氛围还未彻底离开。或许因为人生的前十七年,她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死亡,所以这一次感受格外深刻。
外公在她出生之前已经去世,外婆健在,林敏毓鲜少带她回老家,她熟悉的亲人只有大姨,家里的白事对她来说就是林敏毓要给主办白事的亲人打去一笔钱,没有忧伤,没有回忆,只有金钱往来。
何群在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让死亡具象化,原来人和草木灰没什么不同,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瞬间的事。
她清楚记得何宏坤和潘璐璐刚搬来丽景花园时的模样,在地库里,何宏坤笑眯眯地向林敏毓打招呼,和林敏毓交流物业的消息,看到窝在后座吃甜筒的林智,向林敏毓感叹:“真看不出来你有这么的大的女儿。”当时林智觉得这胖叔叔真会拍马屁,随后就把这段记忆抛进垃圾箱,结果何宏坤死后,这段没头没尾的回忆重又冒出来。
晚上的补习还是照旧进行。放学后,林智和何群一起骑自行车回丽景花园。
上周林敏毓知道两人回家靠的是何群一人的体力,立马带林智买了自行车。林敏毓觉察出女儿和何班长之间似乎有嫌隙,当然切入点不在何班长身上,何群还是一如既往地客气淡漠,变化在女儿身上。林智现在对何班长有些畏惧,总是避开何群的眼神,不再像先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林敏毓从女儿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借着请何群帮忙抬桶装水的时候向他探问,从何群打太极的模糊回答里提取结论:何群太严厉,已被林智当做反派。
“不能因为人家负责,就不把人家当朋友。”林敏毓教育女儿,担心林智哪天耍脾气把最好的家教气走。林智敷衍地表明态度,称自己一直把何班长当好朋友,没有要疏远的意思。
虽然看似心不在焉,但实际上林智认真琢磨过为什么现在看见何群会不自主地退却,为什么突然从心理层面疏远他,因为现在的何群不再是纯粹只代表自己的独立个体。他已经和无数个晦暗可怖的记忆碎片连接在一起,落在人行道上的陶瓷茶罐,洒向人工湖的白灰,噩梦中出现的炭黑的车和那双炭黑的手......
这些信息包袱太沉重,作为一个从小到大从未思考过生死议题、整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喝玩乐的高中生,经历这些,面对这些,实在很困难,导致见到何群条件反射想远离。
躲避的想法在脑海里清晰闪现时,她又感到愧疚,她的凡事以自我为优先、趋利避害的惯性思维在何班长这里被打破。
野湖边的那次倾诉后,何群再也没提过自己的私事,再也没有露出绝望无助的神情,一切淡然处置,复归平静,仿佛从未带林智去潘璐璐家取过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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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模即将开始,林智略微紧张,考前何群让她刷了数十张试卷,以试卷平均分来看,这次数学超过及格线应该不是难题,但她自己的期许是总分能够搭上去年的艺术本科线。临考前何群看出她紧张,淡然安抚,“照常考,没问题。”
有了考试皇帝的“没问题”,林智稍稍有些底气。拿到试卷,度过最初束手无策的几秒便静下心推敲解题思路,一条路走不通立刻换另一条,何群引导她主动解出的众多题目中,总有一款和考试的试题雷同,回忆起当时的思路并不困难。
数学模拟考结束,她如释重负,因为每道题都有解答,不管对错,至少没有让试卷空白,她有种铁杵磨成针的快乐。
韩佳琣捕捉到林智的轻松自在,羡慕的同时又感慨自身,“从20分提升到70分很难,一旦成功,比考一百分还快乐;但从90分提升到100就难上加难,就算成功,也感受不到进步的快乐。”
赵阳听到这句话,笑称好学生的烦恼我等理解不了,就算比上一次考试增加一分他都能快活起来。
赖青青考完数学一如既往地萎靡,回头找患难姐妹林智报团取暖,听到韩佳琣的“无病呻吟”,不忍反驳女神,只好把话憋进肚子里又转回去,趴在书桌上翻看爆炸头替代品的杂志采访。
周中二模成绩公布,林智的总分比去年艺术本科线高出三分。收到成绩条那一刻,她幸福地站起来往过道转了一个圈,谁要好奇她的分数,她就把成绩条像销售员展示商品一样递过去,逗笑一波人。
赖青青咂咂嘴,“穷人乍富就是这样。”再看一眼自己的成绩条,欲语泪先流。
当晚林智获得来自林敏毓的最高规格接待:亲自下厨备好一桌菜,打开珍藏的香槟,母女俩边喝边聊。
这还没结束,吃完饭,林敏毓带女儿去温泉酒店泡汤,做香薰按摩,晚上就在酒店过夜。
蒸桑拿的时候,林敏毓突然想起劳苦功高的何班长,问林智有没有正式向自己的家教道谢。
林智老实回答,“没有,何班长最近特别忙,没机会正式道谢。”
林敏毓再次觉察出女儿和何班长之间的异样,斟酌片刻。
“何群的爸爸不在了,他跟你说过吗。”
林智装作惊讶的样子摇摇头,如果林敏毓知道何群带着她去洒何宏坤的骨灰,可能会让何群一毛家教费也得不到。
“看那孩子的性格也能猜到,什么事都憋心里,整个人看起来被生活压得弱不禁风的,但跟他交流又觉得人没那么脆弱,挺有主心骨,也不接受别人的怜悯。本来我想帮他就近找个条件好一些的房子住,房租我出,你俩上课能方便些,但这种安排他未必接受,说不定还会多想。”
“那就给班长涨工资,请他继续辅导我,直到高考。”
林敏毓不反对,把何群的补课费升到名师辅导的级别,周一早上让林智郑重地将这叠厚厚的红包交给何群。下周林敏毓要去外地出差多日,到时候日常作息就要靠林智自觉,小菊阿姨不住家,不可能管到方方面面。
“你跟何群说,如果他愿意,就把咱们家当自己家,随时来吃饭,甚至留宿都是可以的。他是有分寸感的好孩子,还能管住你,我对他很信任。”
林智把林敏毓这番信任传递给何群,同时奉上红包,“林女士希望班长能继续辅导我,直到高考。”
何群盯着红包沉默良久才收下,“好,帮我谢谢阿姨。”没有多余的表情和话语,何群回到教室,帮上学期买过他数学辅导服务的同学讲解错题。
林智想问他今晚要不要在家里吃盐水鸭,小菊阿姨有腌制盐水鸭的独门秘方,每次考试取得好成绩,小菊阿姨都会备好盐水鸭给林智打牙祭。如果何群晚上同她一起吃晚饭,她现在就要通知小菊阿姨准备两人份的晚餐。
可惜她找不到同何群插话的时间,上课时何群不搭理她,课间休息时何群又不见踪影,留在教室时又总是被人请教,虽然回回都有外因,但林智隐约感觉何群在躲着她,除了补习授课,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对话,
林智郁闷,虽然前段时间她也隐隐约约做过同样的事,但并不是真的想避开何群,只是短时间内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二模结束后,她心情大好,早就选择忘记与茶罐相关的记忆,结果何群还在持续同她保持距离。
放学后她惯性跟在何群身后一同往车棚走,到了车棚,何群回头通知她辅导课暂停一周。
“先缓一缓,每晚都补习,对你对我都是很大的消耗。离高考还有一百多天,不用这么急,我有规划,跟着我的节奏就好。”
“好吧。”看来今晚何班长无福享用盐水鸭。
林智解锁自行车,回头一看,何群已经推着车往外走。
“班长现在去哪儿。”
“上班。”
车棚里有其他同学,林智没有继续追问上的是什么班,她讨厌何群现在对她的态度,可以说是冷漠无情,似乎何群对待韩佳琣也是这个态度。
她自我反省,省来省去,找不出自己的错处。既然她没犯错,何群疏远她,就是何群自己心里有结,同她无关。不对,整件事就是何群在犯错,带她取茶罐的时候是他在犯错,当着她的面扬灰也是他在犯错,等她先甩开两人之间的嫌隙主动接近时退后更是他在犯错。
自省结束,感觉良好。她打给卢启晨,请未来的大学同学到丽景花园享用盐水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