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学，何群用刚买的二手自行车载林智回家。从学校到丽景花园有一段上坡路，何群骑得气喘吁吁，林智干脆跳下车，推着后座把车送上顶点，再一屁股跳上后座享受下坡的风驰电掣。
她摊开双臂乱唱乱喊，前方路口突然杀出一辆面包车，何群一时没稳住车头，林智差点从后座滑下来。幸好她反应快，紧紧环住何群的腰，回头冲面包车司机大骂，祝司机痔疮开花。
“是不是太狠毒了。”
“不狠毒，这算什么，还没上终极大杀器呢。”
何群笑了，腹部抽动。林智轻轻贴上他的后背，她喜欢和班长有肢体上的触碰，如果有谁主动贴近她，她会迅速逃离，制造安全距离，但如果主动的人是何群，她会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过目前为止都是她主动，何群被动。
她喜欢何群的被动，因为能察觉出他的被动并不是反感，而是克制。
她喜欢何群被她抱住后瞬间滚烫但一如既往苍白的皮肤，例如现在，到了丽景花园，她跳下车，蹭到何群的手臂，才发现班长的体温烫得惊人。
“班长发烧了？”
“没有，你好像很希望我生病。”
林智双手上举：“学生绝无此心，请班长明鉴。”
两人继续昨天的课题，林智的抽背结果很好，但一做题就把公式遗忘。何群开始磨她的解题思路，引导她主动思考、琢磨，上其他家教的课可以走神偷懒，上何群的课就要全神贯注，一分一秒都无法松懈，因为何群的精神高度集中，大脑一放空就会被他抓住。
一小时过去，林智又饿又累，扫了一眼果盘，勉强挑出一支棒棒糖。林敏毓在何群的建议下用棒棒糖和茶水取代水果和果汁，糖的数量很少，茶的味道堪比苦瓜汁。
林智把棒棒糖咬得咯吱咯吱响，她苦中作乐，要何群交代晚上到底去做什么，不然接下来的一小时她就无法收心学习。
这种威胁对此时绝情无比的何班长来说毫无效力，他冷漠地查看自己写的教案，对任何非课堂相关的话题置若罔闻。
“累了是吧，休息五分钟。”他头也不抬，抓起一支笔在教案上涂涂画画，宛如六根清净的修行者，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姿态。
“班长，我好像特别喜欢贴近你。”
林智把棒棒糖棍子弹进垃圾桶，静待何群的反应，但何群的视线一直黏在教案上，让她无法观察神态。她凑到何群身旁，蹲下来仰望。
“班长—”
“五分钟到了，收收心。”
林智耷拉着眼皮懒懒应了一声。
“周末有空的话，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林智的眼睛瞬间恢复神采，她以为何群即将揭秘自己的工作地点，但何群抬起头，不经意间露出一丝颓丧，她的心情也被带动，情绪往下沉了几分。
周六下午，他俩乘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从南边的郊区赶到北面的郊区，走到大学城附近的小区，何群才告诉林智，这是潘璐璐的新家。
潘璐璐和一个开服装公司的老板已经同居，这段时间老板正在外地出差，潘璐璐便通知何群尽快领走何宏坤的骨灰。
“何叔叔，没了？”林智愣住，事情远远超出她的预想范围。
他们来到一户挂着铜钱葫芦的双开门前。何群按响门铃，过了好一阵，门从内打开，潘璐璐挂着冷脸侧身让何群进屋，看到门后的林智，脸上稍稍有了表情，“真是个重情义的姑娘。”
林智不太明白为什么陪何群来领骨灰就是重情义，她跟着何群进屋，杵在客厅中央，脑子还没转过弯，看着潘璐璐把一个陶瓷茶罐递到何群手上。
矮矮胖胖的，酒气冲天的，冲着林智大嚷大叫发酒疯的何宏坤居然不在了，缩进了小小的茶罐里。
她抓抓脑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因为太震惊，暂时失去自主意识，懵懵懂懂被何群拉走，恍惚之间听见潘璐璐问她要不要坐一会儿，吃点水果再走。何群帮她婉拒，两人在潘璐璐掺杂着各种情绪的凝视下走进电梯。
出了电梯间，何群越走越快，到了绿化带附近，他突然放下茶罐往垃圾桶的方向跑，还没跑到目的地就控制不住身体，靠着路边的树吐个痛快。
林智下意识要把茶罐捡起来，但盯着蓝绿相间的陶瓷花纹，她突然僵住，意识到罐子里装着什么，随即退避三舍，跑去关怀恨不得把内脏都吐出来的何群。
“没事。”何群强行止住神经性作呕，“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他招手拦下刚送完上一波客人的出租车，向司机报出目的地，转身向林智解释，“那是我爸经常去钓鱼的地方。”
出租车在离丽景花园不远的河道边停下，两人下车沿着河道走到野湖边。
何群打开茶罐，盯着里面的粉末出神，林智喊了他一声，他突然醒过来，闭了闭眼，把骨灰撒进湖里。
去年底讨债的人上三中闹事的时候，何宏坤凌晨悄悄来到建新村，隔着门抽了三根烟，把一千四百零五块钱塞进门缝，没有留下一个字就离开了。
早上何群通过烟头认出老爹的痕迹，想找何宏坤好好谈一谈，结果中午接到潘璐璐的电话，何宏坤撬开债主的车门，钻进后座烧炭自杀，人已经没了。
“原来我爸比我脆弱。”何群勉强笑了一下，眼泪不停从眼角涌出，在他脸上滑出两条湿漉漉的泪痕。
“之前不管再难，我总是告诉自己逆境才能成长，经验总是有用的，我一定能从痛苦的过往里学到什么，一定能触底反弹，”他笑了一下，眼泪落进嘴里，“没想到‘底’是看不见的，无法丈量，深不可测。”
“现在到底了吗......我不知道，我感觉自己一直往下落，因为没有触底，所以死不了，但也没法平静地活着。”
他回过头，望着愣在原地的林智。
“如果不是你......如果没有你......”他抿了抿嘴，没有继续说下去，闭着眼沉默片刻，将罐底最后一点粉末倒进湖里。
林智茫然无措，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反应，只觉得周遭空气变得沉重，她想立即逃离。她从未体会过压抑，不清楚当前的沉重感受正是压抑的表现。
“走吧。”何群已经恢复如常，将空茶罐随手抛进河道边的垃圾桶，他拍了拍手，似乎掸的不是骨灰，而是普通的灰尘。
他俩回到人行道，一辆公交车驶来。“今天有夜班。”何群说着，大跨步走到站台，头也不回地上了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