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沈含羞只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从前的模样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之中，亘古不变，念念不忘。他以为她永远都会是那副举世无双的模样，而今，他再也从她身上看不到了从前的样子。可偏偏如今的模样，最大的罪人，非他莫属，难辞其咎。
也不知她醒来会不会想要看到自己……
他困在自己的纠结与挣扎之中，踌躇不定，不知是否应该离去，还是应该徒留。只见沈窈窕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地闭了闭眼，半分眼神吝啬都没有给沈意行，声音带着从所未有的冷漠和疏远，“你回去吧！别再这里了，我怕含羞姐姐不愿再见到你，见到你，她又会刻骨铭心地响起那些事！你走吧！”沈窈窕的决绝并非发自内心，只是如今，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沈含羞，也不知到底该不该责怪沈意行。这一切的对对错错，恩恩怨怨，世间黑白，又哪里能够分得清楚呢！
沈意行看着沈窈窕眼中的决绝，心中赫然一痛，又深深地看了看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沈含羞，不知从何而言。心中巨石压着，千斤枷锁锁着，他只能抬起脚步缓缓离去，无助，孤寂。沈意行忽然想起，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还会选择隐瞒吗！他还会选择算计了所有人吗！或许，这后面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了吧！可是那深深镌刻在脑海之中的仇恨，他怎么能够忘怀！
可惜，这世间的事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沈窈窕紧紧握着沈含羞的手，埋头泣不成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含羞姐姐真的已经绝望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死，她都要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她不禁有些责怪自己，如果自己不是自己这些时日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与苦涩之中，却是忽略了含羞姐姐的绝望，如果她勇敢地踏入海棠春的门，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幸好，幸好，含羞姐姐活了下来，否则，她该怎么原谅自己！
沈窈窕轻轻拨去沈含羞垂在额间已经被泪水打湿的青丝，沉沉哭泣。那悬在深褐色房梁上的白绫落了一地，没有人将其收走。见之，沈窈窕心中猛然抽痛，猛然连滚带爬地爬过去，一把捡起那落在暗红地毯上的白绫一把丢入那一旁烧得红彤彤正旺的火炉。白绫遇火，瞬间而燃，升起熊熊大火，火苗一簇一簇发着刺眼的光芒，映照着沈窈窕的脸越发苍白无力，将她瞳孔之中的绝望照耀得更加悲凉。
沈意行在未央宫中坐了一夜，金碧辉煌的大殿烛火全都被熄灭，只剩下沈意行一个人坐在那属于九五之尊的高台之上，殿内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唯有那轩窗之外的一抹鱼肚白依稀看得到沈意行的脸。
墨风穿着盔甲走了进来，面容愧疚，看着陛下扶额低头的模样，他很清楚长平长公主自尽的事，在陛下的心中深深地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墨风心中不忍，赫然一痛，单膝跪在地上，“是属下没有派人看好长平长公主！请陛下责罚！属下已经派人在海棠春中秘密潜伏了起来，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只恳求陛下莫要太过自责，顾好自己的圣体。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沈意行忽然苦涩一笑，“心死之人，即便再如何防范，又有何用呢！呵~”
“陛下！”墨风心中猛然抽痛。
沈意行忽然抬起眸子望向墨风，冰冷绝望的眸中似乎带了几分期翼，“墨风！”
“属下在！”墨风连忙出声，直起身子上前，站在沈意行的身下。
“你说，如果我没有将这仇恨记了十五年，没有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那会不会这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会不会，所有的人都能如从前一般，可惜了，再也回不去了……”沈意行苦涩一笑，声音沙哑无力，带着浓浓的绝望。
墨风心中不忍，若是论心疼，墨风恐怕是这个世上最心疼沈意行之人。“陛下！这不是您的错，您怎么能将所有的错都强行压在自己身上呢！换做是谁，能够放下这么触目惊心的仇恨呢！您为妩湘夫人讨回公道，本就是身为人子理应效命之事，所有发生的一切您也不想看到！陛下！属下求您！切莫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自己的身上，您熬了那么多年，苦了那么多年，怎么能一直苦熬下去呢！”
沈意行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双眼之中的泪珠缓从眼角无声滑落。
墨风忽然想起今日来日禀告之事，犹豫再三缓缓出声，“陛下！今日有人来报，长阳公主将……沉韵姑娘赶出了宫！长阳公主……似是已经知道从前的事……”
沈意行闻言，苦涩一笑，眼中的绝望更甚，心如死灰开口，“知道就知道了吧……既然都恨着我……多一点和少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陛下！”墨风心中不忍，赫然一痛。
黎明之际，褪去泼墨的黑暗，一抹鱼肚白强行从黑幕之中透露出来。整座千古连绵的盛京陷入在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到房檐顶上被风吹的风铃清冷萧瑟。
朝霞染透了半边天，一轮红日从远山的那一边缓缓升了起来。金黄色的光芒笼罩着偌大的盛京和皇城，一缕点点细碎的晕影从那轩窗糊窗的明纸之中透了进来，正好打在沈含羞和沈窈窕沉睡的容颜之上。沈含羞虽然保住了命，身子却是极为虚弱，一晚上也没有醒来过，沈窈窕屏退了伺候的人，跪在趴在沈含羞的床榻前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含羞缓缓睁开了双眸，映入眼帘地便是那头顶的青白色软烟罗锦帐，她赫然眼眶湿润，目光垂下，看到沈窈窕趴在自己身侧还未醒来的容颜。脖子上的疼痛是那么的真实，沙哑是那么的难耐，脑海之中是那么的绝望。
她居然没有死！她居然没有死！她如今连死都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吗！沈含羞赫然哭出声来，泣不成声，嗓子之中的沙哑令人心头一颤。沈窈窕赫然在沈含羞哭声之中惊醒过来，看到的便是深含下泣不成声的模样。沈窈窕心中猛然一慌，麻木的身子让她无法起身动弹，看到沈含羞醒来，心中半分欣喜，带着浓浓的心慌和害怕。
这样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声声绝望和沙哑，这样的沈含羞，她心慌到了极点，瞬间跌入谷底。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姐姐……”沈窈窕忽然落下泪来，神情悲怆，眼中含泪，“你说你怎么能自尽呢！你怎么能离我而去呢！姐姐~！”
沈含羞用手使劲地捶打着盖在身上的锦被，神情之中充满了绝望和悲戚，沙哑的声音拼命地嘶喊，“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就这样安静的死去！为什么要救下我！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绝望地活着！为什么！”沈窈窕紧紧地将沈含羞摆在怀中，承受着沈含羞无力地捶打，听着沈含羞一声一声拼命崩溃的嘶喊。“如今的我如同行尸走肉，为什么不让我就这样死去！为什么……为什么一眼睁开还是这可怕的皇宫……为什么我想死却是死不了……呜呜呜……咳呜呜……我真的已经熬不住了……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沈窈窕紧紧抱着沈含羞，不由得一圈一圈用力，将她紧紧地圈在自己的怀中，极为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泪如雨下。沈含羞心中的苦她看在眼里，心中清清楚楚，自己苦苦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却是自己的亲哥哥！那可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偏偏想忘却是忘不了！
沈含羞哭得很伤心，大殿之中充斥着她的绝望和痛苦。沈含羞不知哭了多久，沈窈窕也不知抱着她多久。
沈含羞自尽的消息早在昨夜刚刚发生的什么便已经传遍了皇城上下，而如今盛京上下也传得沸沸扬扬，毕竟昨晚沈意行和沈窈窕的撕心裂肺，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盛京上下议论纷纷，流言蜚语难以抵挡，即便沈意行极力命人控制流言蜚语，却也抵挡不住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最后，却是硬生生地发展成了京中的一桩笑谈——长平长公主沈含羞爱而不得，琰帝沈意行清醒薄情。
彼时，沈如玉一行人出了临安，本应该顺着水路前往三境，沈如玉却是坚持去了那玉门关，大宸和大宛的边境。洛川等人虽然不解，虽然百般阻止，到底也不敢过多反驳，只能前往那荒无人烟，贫瘠风大的玉门关。
经过了一场战事腥风血雨的洗礼，玉门关元气大伤，本就贫瘠干涸，荒无人烟的玉门关变得更加得荒凉孤寂。四处目光可见的白骨累累，鼻尖蔓延着浓重的血腥和尸体的腐臭味。沈如玉坐在轮椅之上，看着眼前的白骨如山，鼻尖尽是腐臭糜烂之味，沈如玉剑眉紧锁，心中百般沉重，一眼悲天悯人又好似空无一物，他仿佛看到了当初大宸和大宛厮杀的场景。
这累累的白骨也不知死了多少人，多少士兵为此牺牲，多少百姓为之受难，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丧子，丧夫，丧父。战争叠加起来的是数不尽的人的流离失所，众人只看得到战争过后的输赢，谁又能看到那战争带来的无尽的痛苦。
白骨如山，血流成河，从来不是战争夸张的词汇，它是覆在每个人身上的枷锁和绝望。
“前面便是明安了吧！”沈如玉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地闭了闭眼。
洛川恭敬出声，“是！王爷！再往北走五十里，便是明安城的境内。”
沈意行赫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过了明安，便是三境了……”
“是！”
沈如玉狠狠地闭了闭眼，眼眸之中闪烁着几分坚定，似乎终于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淡如水，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坚定与从容，“赶往明安！找个地方歇息！我打算试试怀一给的那一位药！”
听到王爷肯用那味生死相离的药，洛川猛然神色大惊，眸子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王爷！”忽然，洛川眸色沉了下来，有些意味深长地道，“王爷……不等长阳公主的书信了吗……”他记得王爷说过，一切都要等着长阳公主的回信才能做下决断。而今，王爷为何改变了主意！清风四起，忽然飘过尸体腐烂后的腥臭味，刺鼻得很，令人作呕。洛川忽然清醒过来，看向王爷，眼神之中带着敬畏与沉重。王爷是想要为这漫山遍野的累累白骨，曾经硝烟四起的血流成河，为那些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
“……等不到了……再也等不到了……我也……不能再等了……”沈如玉眼睛一红，带着绝望与痛苦，低头垂眸沉吟，喃喃自语。
这时的盛京暮色降临，陷入一片黑幕之中。泼墨般的夜色，长空寂静，星星还是那么亮，月亮还是那么圆。今夜的盛京正好正值十五月圆之夜，万家团圆之时。沈含羞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当她看到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沈窈窕，口中再也无法唤出从前的“姁姁”二字，只是让人将沈窈窕带了出去。
沈含羞侧身身子往里靠着，蜷缩着身子，头埋在锦被之中泣不成声。她知道，这一切都和姁姁没有关系，可是她再也无法这么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看着她。从前，她只觉着雁回对姁姁好得出奇，似乎有时都已经胜过了怀素对姁姁的深情。她并未多想，只是当做雁回宠妹如命。当时虽然心中诧异，如今方才大梦初醒，她才明白这其中的滚滚曲折。
并非是她想得太多，所有的事情要来临之前，都有它的预兆，雁回的仇恨和深情，其实，在过往的种种日子之中皆有表露，不过竟然是都未看出来罢！竟然也未曾有任何一个人怀疑过！
这世间是否还有比她更为悲凉凄惨的公主吗！都说公主高贵，众人羡慕之，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年少丧母，虽得父皇姨母疼爱，好友姐妹相陪，却最终还是一个人扛下了所有。这深宫寂静如风，也又知道每个日日夜夜她又是如何熬过来的呢！好似这宫中已经没有了她容身的地方，逆境之中必然会生出勇气，而她生出来的并不是重生的勇气，而是——死的勇气。
熬了那么多日，她终究是熬不下去了。选择了自尽死去这么惨烈的方式，却也是最有体面的死法。毒酒会肠穿肚烂，匕首会面目全非，唯有三尺白领能够保住她的容颜，能够保住她最后的体面。好歹她也是大宸最为尊贵的长公主，就算不为自己求一份体面，也得为给她这份荣耀和出身的父皇和母后一个体面。
她不愿到了地上，见到自己的父皇母后，自己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可惜了，她原以为她能够结束一切，没想到却还是活了下来，她以为她能够顺利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