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如同同她开了一个玩笑一般,拼命地想要死去,却是活了下来。如此绝望地活着,还不如体面地死去。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个世上,每一日每一夜对于自己来说都是最大的惩罚。
沈意行悄悄地来到了那内殿外的宫廊之下,亲手点起了一盏宫灯挂在那,照亮了宫廊下的黑暗。沈意行无力地靠着朱红的柱子,抬头看着圆圆的月亮,神情悲怆,凄凉绝望,他还是没有那个勇气去见沈含羞。从前,他没有那个勇气,而今他更没有那个勇气。
或许,在这宫廊之下,守候着,也算是减轻心中的几分负罪感。虽然他知道沈含羞眼中的绝望是永远弥补不了的,也算是对自己一份心理和肉体上的折磨。沈如玉不知所踪,他也下不了那个手追杀,沈含羞想要绝望地死去,如同刀绞,沈窈窕的怨恨与不喜,肖似剜心。曾经最在乎的人一个一个都随之离去,从前的那份欢乐再也找寻不到。
沈含羞泣不成声的眼眸忽然变得沉静下来,她翻过身子,朝那轻纱遮盖的轩窗外看去,那抹熟悉的身影就被月光映照在那明白的轩窗之上。只需一眼,沈含羞便认出了那人是谁,只需 一眼,她便已经泣不成声。她该怪他吗?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可是,即便深陷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她还是忍不住对那抹身影生出内心之中的最后一抹渴望。儿女情长,男女风月,本就如此,如同罂粟一般,染上了就上瘾了,再也戒不掉了。
况且,那是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子,整整十五年,人之一生,有多少个十五年呢,谁又能爱一个人十五年呢!沈含羞跌跌撞撞从那床榻上起身,缓缓走到那轩窗旁,缓缓朝着沈意行的身影伸出手去,指尖带着无休止的绝望和颤抖,轻轻一触那抹黑色的身影,犹如触电一般,猛然收回,瞬间捂住嘴,泣不成声,迫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幸而外面看不到里面,而里面却是很清楚地可以看到外面。否则,沈含羞哪里来的这个勇气站在这,贪婪痴恋地看着沈意行孤寂单薄的身影。
她许久未见到他了,自从那日父皇丧仪过后,便再也没有见到他。她的脑海之中清清楚楚地身影只剩下最后那抹,跪在父皇的灵前,刚毅坚桌,冰冷淡漠的沈意行。从那时起,他便是帝王了,是那个众人仰望的存在。这些日子,她把自己关在海棠春中,浮窗看着殿外萧瑟凄凉的一切,没有那个勇气去打听他的事,也没有那个勇气去见他一面,更没有那个勇气去质问她。
她知道,大哥走了,不知去了何方,二哥也逃出了皇城,而今没有杳无音讯,毫无踪迹。三哥也早已成为了战场上的一抹冤魂。姁姁也便困于金阙宫,无法逃脱。她最信任的贴身侍女沉韵也走了。
沈含羞赫然蹲下身子,捂着嘴,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却是难掩心中的爱意,贪恋着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意行深深地瞧了一眼那内殿,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知道沈含羞就在里面。好似要将所有的月色带给她一般,却不知沈含羞此时就在他的身边,离他最近的地方。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沈窈窕如往常一般去了海棠春看望沈含羞,她每日都去,有时每日都要去好几次。那一次的绝望和痛苦她再也无法承受第二次了。这日,琥珀陪着沈窈窕刚刚走到海棠春的宫门口,抬眼便看到了在宫门口外徘徊不绝的江策。琥珀忙在她的耳畔轻声提醒,“公主!是禁军统领江策!”
禁军统领江策,她自然是晓得的。她更清楚江策是特意在这里等她的,因为心中爱慕一个人,便看得出别人的眼中有没有爱慕的那个人。她早就看得出来,这个禁军统领江策眼中,有着含羞姐姐的身影。沈窈窕走上前,,面色如常,清冷淡漠,神情倦怠。这一天的江策没有穿着深褐色的盔甲,穿着一件青白色的对襟长袍,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模样,而这繁华的盛京最不缺的便是青年才俊。
江策见沈窈窕走了过来,连忙迎上前恭敬拱手出声,“臣江策参见长阳长公主!”
沈窈窕淡淡地瞧了一眼,眸色之中平静如常,却是多了一份从未出现的怜悯,还未等他说明缘由,她便只是淡淡道,“同我一起进去吧!”说完,沈窈窕便径直越过江策走入海棠春的宫门口。
江策赫然大惊失色,长阳公主居然知道他的来意!他来不及多想,连忙跟着长阳公主的脚步进去。自从长平长公主出事,陛下就命人将海棠春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没有陛下的许可,任何人不能进出海棠春。听闻长平长公主自尽的消息,他的心一下子便跌入谷底,心慌到了极点。想要去求陛下,却担心怀疑自己居心叵测,更担心自己的出现会打扰长平公主的休养。
过了几日,他想长平公主的身子好了许多,应该可以见人了。任何人都不能出入海棠春,但是江策知道,长阳公主可以,长阳公主是唯一一个可以越过陛下圣令之人。唯有长阳公主才能带他进入海棠春,他特意让人打听了长阳公主每日来海棠春的时辰,算准了时辰,特意在此等候。他紧跟着长阳公主进入海棠春,宫门口的侍卫也不敢阻拦。
谁会知道,长平公主自尽,崩溃的人不知沈意行和沈窈窕,还有默默无闻的江策。江策是怎样一番强忍才没有深夜进宫冲入海棠春,闻之她性命无忧,江策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沈窈窕顿住脚步,缓缓在那海棠园前的案桌后的软垫上坐下,面无表情地看向江策,神色淡漠清冷,“海棠在伺候含羞姐姐!我只能将你带入海棠春,至于你能不能见到含羞姐姐,就全凭你自己了。”
江策望着沈窈窕,旋即,微低下头,面色带着几分感激,连忙拱手,“多谢长阳公主!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沈窈窕收回眼神,眸色冰冷无情,无动于衷出声,“不必了!就当那日我出宫你没有拦我!两两相抵!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若是你能见到含羞姐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清楚得很。含羞姐姐身子虚弱,不能大悲大喜,切莫惹了她伤心!到时候,别说陛下,便是连我也不会轻易饶过你!”沈窈窕转身看向江策,出声叮嘱。
人的爱而不得之下往往会理智失控,江策对含羞姐姐的喜欢和爱慕她一个局外人看到清清楚楚。可是这个时候,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在让含羞姐姐的情绪波澜起伏。而今不过是念在江策一眼赤诚的份上罢了。
江策面色沉重,并无半分不悦,反而越发恭敬有礼,“多谢公主提醒!”
江策走了进去,沈窈窕望着他的身影略略有些失神。站在一旁的琥珀连忙出声,“公主!御医交代了长公主必须静养,不得打扰。奴婢不解,您为何还要带江统领入宫?万一,惹得长平公主不喜怎么办!”
“不喜自然便不见。我不过是做个顺手人情,顺水推舟罢了。”沈窈窕漫不经心地开口,清冷疏远。其实,她还藏了别的心思,琥珀自然是看不出来的,若是沉韵还在,必然一眼能够识破她的心思。……沉韵……沈窈窕忽然沉默了……而今含羞姐姐和陛下之间注定隔着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如果含羞姐姐一直如此下去,恐怕身子难以消受。她看着江策,虽是陛下的人,却是盛京中难得的青年才俊,若是可以……
江策走到海棠春的大殿,海棠正守在外面,擦着沈含羞最喜欢的海棠盆栽,那是陛下曾经送给长平公主的。
海棠见到江策不免有些诧异,连忙拂身行礼,“江统领怎么到这来了?陛下有令,不许任何人打扰公主静养!”
“听闻公主身子有恙,是我央求长阳公主带我进来的。劳烦海棠姑娘替我通禀长公主一声,江策求见!”江策连忙出声解释。
听闻是长阳公主带江统领进来的,海棠微微一顿,见着江策一身浩然正气,翩翩有礼的模样,海棠竟然也生不出赶人的气来。也知公主与这位禁军统领江策虽无深交,却也是相识的,有几分交情。海棠犹豫了一番,旋即恭敬拂身道,“请江统领稍等!容奴婢向公主禀告!”
“有劳海棠姑娘!”江策连忙点头颔首。
沈含羞已经起来了,虽然洗漱却未装扮,青丝长长地垂在身后,未着任何装饰,一身的青衫长裙被风吹得衣袂翩翩。面容苍白如纸,纤细白皙的脖颈上,青紫的淤青还未消退,看得人触目惊心。乌木花几案桌上摆满了上好的洛阳宣纸,松石墨的气味在殿内充斥,带着丝丝清香和刺鼻。
海棠走了进来,撩开那流苏青纱的帘子,走进来看到满地残破宣纸墨水的一幕,心中一痛,只能强装着镇定上前道,“公主!禁军统领江策江统领在殿外求见!想要见您一面!”
沈含羞并未说话,只是手中径自地拿着尖细且长的狼毫蘸了蘸墨,未在意细枝末节,弄脏了长长宽大的云水袖竟然也不防事。半晌才淡漠没有一丝情绪地出声,“陛下不是下旨任何人不得擅入吗?他是怎么进来的!”到底是那长平长公主,自幼宫里水深火热长大的,即便历经世事崩溃绝望也不失睿智聪颖。一眼便看出来这问题的所在和关键之处。
海棠倒也没有隐瞒,只是径自开口说明,“江统领说,是长阳公主带他进来的。”
沈含羞握着狼毫的手明显一顿,神色闪过几分不自然,旋即眼眸冰冷轻闪,犹豫许久,“……让他进来吧!”
“是!”海棠本想说收拾一下殿内,想着外男进入,好歹不能丢了公主的尊贵与威严,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要涉及长阳公主,无论什么事,哪怕有关生死,长公主也总会松口。
江策缓缓拉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似乎刻意放轻了脚步,像是生怕自己的出现惊扰了女子一般。隔着一层薄薄的软烟罗青纱,江策顿住了脚步,他似乎透过面纱看到了女子楚楚动人的模样。能够看到女子窈窕的身影,却也隔着面纱也能够看到女子消瘦了许多的身影。比初见她时,消瘦了许多许多。江策赫然心中一痛,狠狠地揪在了一起,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心慌透彻的模样。
江策好像是失了魂,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站在那。沈含羞斜视漫不经心地瞧了他一眼,从前的她未经历过种种绝望,端着身为长公主的端庄和大方,以礼待人。而如今,种种绝望和崩溃,她已不在意这些。
“不是来见我吗?怎么站在那一动不动!江统领,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沈含羞清冷淡漠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将江策魂不守舍的心神一下子拉回了现实。江策脸上猛然闪过慌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拨开那隔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青纱,指尖颤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入眼,江策很清楚地看到了眼前那个心心念念不敢半分亵渎的女子。女子未施粉黛,不配珠翠钗环,未着锦衣华服,却依旧呈现窈窕弱柳扶风之姿,明艳闭月羞花之貌。虚弱消瘦的容颜越发显得温和娴雅,将楚楚动人,妩媚多姿诠释得透彻一番。见惯了女子往日温和娴雅,美丽动人,滴水不漏,客气有礼地模样,忽然见到这样不拘一格的沈含羞,江策心中猛然一惊,眼中却是惊艳,更多的却是心疼。
江策不忘礼教规矩,女子的消瘦让他心中一阵一阵抽痛,“臣江策,参见长平长公主!”
沈含羞没顾得上江策,只是径自地手腕转动挥着手中的狼毫,清冷淡漠,“江统领不必多礼!”
遍地的宣纸坏了的图画,洒了一地的颜料和墨水,空气之中充斥着墨的清香和刺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