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韵正好端了时兴的绿菊进来，插在白玉的甜白釉的瓶子之上，再素手涟漪用纤纤细手舀上一些清晨命人收集起来的露珠，呈现盛开时的模样。
沉韵见之难得的绿菊，眉梢眼角之处带着几分盈盈的笑意，正要开口，抬头寻找公主的身影。转了一圈，只在那轩窗旁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不梳鬓，也不盘髻，更何谈珠翠钗环，只见得青丝在风中肆意摇曳。那轩窗之处落下来的一缕金黄色的光芒，正好打在沈窈窕单薄消瘦的身上，未曾添半分暖意，只觉着越发悲怆凄凉。
沉韵走近，这才看到公主的神情，紧盯着轩窗之外。沉韵顺着窗外看去，只要落了一地的枯黄的叶，并无任何花朵盛开，即便在日光之下也难掩一副凋零凄凉之相。沉韵凑近一瞧，被公主眼中的绝望和空洞吓了一跳。
近日来，公主总是这副样子，常常驻足轩窗旁，也不说话，也不知在看着什么。沉韵跟了公主这么多年，她知道公主心中这是有心伤，难以褪却的痛苦。沉韵稳了稳心神，强扯出一抹笑意，“公主！花房培育出来了新的绿菊品种，极为珍贵难得！奴婢取了来，盼公主一笑，公主不妨看看！”
“绿菊有什么好看的，它的难得可贵不过在于稀有，若是我不喜欢，任凭它如此珍贵，也不过是无用的东西。”沈窈窕极为清冷淡漠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地流出，沉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又只听沈窈窕越发冰凉无情的声音再度响起，诡异地传入耳中，“伤人性命，弄权谋算，你觉着可算是好东西！嗯？”说着，忽然沈窈窕斜视轻睨着沉韵。
沉韵被公主看得心中一惊，虽是白日却如同到了十八层的苦寒地狱一般冰凉入骨。沉韵忽然才想起云昭仪送绿菊给公主一事，心中顿时清醒不过，不免有些自责，旋即，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公主如此说，伤人性命，弄权谋算自然不算是什么好东西！”
沈窈窕打量着沉韵，眸子冰凉淡漠，幽幽扬着声音，“是吗~！”
沉韵心中大惊，意识到自己的过错，连忙跪了下来，“公主恕罪！都是奴婢不好！惹得公主生气！请公主责罚！”
沈窈窕眼眸冷了一阵子，半晌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意味深长道，“你是好心！有何错？况且我哪里生气了！不过是口头闲来无事随意说说罢了，你若是误解了我的意思，那倒是我的过错了，下次我说话便多多注意一些！免得闹了这样的笑话！”
沈窈窕的声音看似平淡，实则风云诡谲，话语之中的轻佻和诡异，不禁令人心头一颤。
沉韵被惊得连忙匍匐在地上，行着大礼，一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模样，声音都带了几分慌张，“公主所言，奴婢惶恐！是奴婢未能知晓公主心思，冲撞了公主！请公主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毕竟你也是一片好心，想逗我开心罢了！”沈窈窕淡淡出声，赫然嘴角上扬勾起一丝诡异，幽幽出声，“可惜了，你的心意我倒是收下了，只是这盼我一笑，恐怕我就不能满足你了！”
“奴婢惶恐！”沉韵垂在地上的头伏得更低了，身形似乎明显在轻微的颤抖。沉韵心中难掩慌张，公主从未有过如此模样，也从未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过，更何况现在的咄咄逼人。沉韵忽然想起墨风将军嘱咐自己的事，心中大惊，看来公主是已经知道了，这所谓的言语攻击不过是刚刚开始。
沈窈窕微微弯下身，伸出手来，沉韵瞧了一眼，心中虽惶恐慌张，却只能硬着头皮将手放在了公主的手上缓缓起身。她跟在公主身边那么多年，可从未见过公主这副样子。沉韵顿时失去了直视公主的勇气，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连忙出声，“公主若是不喜欢那绿菊，奴婢这就把它拿去扔了。只是万万公主不要因此奴婢的莽撞之举气坏了身子！”
“丢了做什么！”沉韵正准备去扔那甜白釉中的绿菊，便只听公主幽幽冰冷的声音传来。“这绿菊在我大宸甚为难得，花房辛苦培育出来实属不易。开得倒是极好，先留着吧！就摆在那深褐色的花木案桌之上，让我日日夜夜睁眼便能瞧得见！也不算是剪下来，逗我一笑！”沈窈窕伸了伸手指了指那乌木花几的案桌。
沉韵心中微微升起几分异样，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奴婢谨遵公主吩咐！”沉韵只能缓缓那刚刚插到甜白釉中的绿菊端到那乌木花几之上。摆好了，却有几分踌躇不安。
沈窈窕侧着身子转过来，半倚着斜靠在那轩窗的边上，一只手的手肘漫不经心地撑在那。身侧正好摆了几支紫色的玫瑰，正好插在那盆栽之上，倒是应景得很。沈窈窕瞧着沉韵，没有一丝情绪道，“摆好了便过来吧！我有话问你！”
沉韵身子明显一惊，只能硬着头皮过来，低着头，不敢直视公主的眼睛，“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吩咐倒也谈不上！只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藏在心中一年多了，而今倒是想问问你！”沈窈窕漫不经心却带着浓浓疏离的声音传来。
沉韵不由得攥紧衣裳，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在心中深吸了一口气，强装着镇定道，“奴婢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窈窕瞧着沉韵低眉顺眼的模样，眼中的躲闪和慌张清清楚楚地落在她的眼中。沈窈窕嘴角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低着头做什么！怎么！不敢看我？看你这副样子，想必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了吧！今日晴光正好，看在你千方百计讨了绿菊逗我一笑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自己开口陈情！”话落，沈窈窕的笑意瞬间收起，眼眸阴沉冰冷。
沉韵顿时惊慌失措，瞧了沈窈窕一眼，对上沈窈窕阴沉冰凉的眼神，面色大惊，旋即猛然跪在了地上，匍匐在地上，身形颤抖，不敢说话。
沈窈窕低眉瞧了一眼跪在地上身子颤抖的沉韵，嘴角冰凉，半晌才淡淡开口，声音犹如沧山寂岭的皑皑白癣，“一年前，怀素和陛下一同入朝面圣细数沈瑜和汝南侯府的罪孽。当初，怀素所拿出的，上林苑行宫，养马头目李富的口供，是我给怀素的！这份口供也是当初萧然给我的！可是我却发现，口供被人调换了。虽然字迹，纸张，内容全都找不出任何差别，可是我却明显察觉口供之中被人刻意抹去了几个字，也是整张口供之中最关键的几个字！”
说到这，沈窈窕低眉瞧了沉韵一眼，还是只见她身子颤抖，依旧不肯出声的模样。沈窈窕垂了垂眸，冷笑，“所以，给怀素的口供我凭着记忆一模一样的临摹了一份，想来这份口供只有你我二人经手。而当初最有机会调换口供的人便是，你！”
沉韵瞬间大惊，惊慌出声，“公主恕罪！”
沈窈窕瞧了沉韵一眼，幽冷的声音缓缓流出，“而今看来，让你调换口供的幕后指使，便是墨风。而墨风上面的人便是，当今陛下！”
听到“陛下”二字，沉韵瞬间慌了，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如今沈瑜和汝南侯府的事情已经过去，当初所涉及的人也都认罪伏法。如今我旧事重提，倒也并非想要责怪你。只是这事在我心中结了一个结，一直不敢相信没想到自幼陪在我身边的你竟然也会做出如此令我心寒之事。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当初陛下和墨风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或者是给你开出了什么优厚的条件，不惜让素来对我最忠心的你，也动摇了！嗯？”沈窈窕的声音听似很平淡，实在细听便能够听出那平淡之下隐藏的波涛汹涌，犹如千古雪山的万里雪崩，令人瞬间陷入对生死的绝望。
“公主恕罪！是……是奴婢背叛了公主！如今，公主已经知晓！奴婢……奴婢无话可说！但求公主责罚！”沉韵沉沉地闭了闭眼，带着几分颤抖缓缓出声。
沈窈窕原本带着几分希望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低眸看着沉韵，眉眼沉沉，悲怆夹杂，带着几分震惊，“没想到，到如今，你都不肯告诉我，当初陛下和墨风到底是怎样让你妥协？只要你说出来，此事我便既往不咎，从此绝口不提！”
沉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狠狠地闭了闭眼，极力地隐忍和克制之下，不卑不亢，“公主！恕罪！奴婢背叛公主！奴婢蒙太后娘娘所救，蒙公主调教养育，而今，沉韵已无任何说辞！即便是公主要了奴婢的性命，奴婢也甘愿接受！偿还对公主的背叛！”
沈窈窕面色如常平静，指尖却是微微颤抖，她眼中带着不可置信，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到了这个时候沉韵居然还不愿对自己说出真相。难不成因为一个早已经过去的所谓的口供真相，自己便真的会责罚怪罪于她吗！她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所求的也不过是心中的一个疑问。沈窈窕重重地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出声，“你，可考虑清楚了！”
沉韵跟随了她那么多年，她的性子如何，她也知晓几分。而今，她既然不愿说，她也不愿过多逼迫于她。或许如今困于深宫之中，能够真正信任之人早已所剩无几。她原以为，沉韵可以一辈子陪着她的，毕竟她已经陪了自己十五年之久。可惜……可惜……
沉韵半晌没有说话，随着红日的移动，一缕金黄色的光芒正好刺入她的眼中，令她瞬间恍神。沉韵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沉沉地闭了闭眼，似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一瞬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这般漫长。赫然，沉韵从地上直起了身子，跪着挺直身，抬眸看向沈窈窕，她跟在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公主，眼眸之中涌现着从所未有的坚定。只听她坚定清脆出声，“公主！奴婢已经考虑好了！奴婢，任凭公主处置！”
说完这句话，沉韵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沈窈窕望着沉韵身上透露出来的坚定，眼神微微一怔，这样的沉韵她从未见到过。难道如今便是连沉韵也要离她而去了吗？沈窈窕心中不免狠狠抽痛了一下，金黄色的光芒正好刺入她的眼中，此时的沈窈窕早已陷入了世间最大的绝望和痛苦。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到最后就剩下了她一个人，而如今便是从小陪着她的沉韵也都放弃了她。
沈窈窕朝那轩窗外粉釉色的天际上透射进来的刺眼的光芒望去，眼眶瞬间便湿润了，犹如落日余晖的红霞。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朦胧，带着几分迷离，什么也看不见。沈窈窕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半晌，方才大梦初醒，缓缓回头，瞧了沉韵一眼，旋即，目光落在那一旁盆栽中开得极好的紫色玫瑰，上面的纸条长满了尖刺。
沈窈窕嘴角微扬，伸手握住那枝条上的尖刺，紧紧握住，旋即，笑意消失殆尽，似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般，手上一用力，将那支紫色的玫瑰硬生生地用手折断下来。赫然，沈窈窕的手心缓缓留下一丝血迹，玫瑰枝条上的尖刺已经完全陷入了掌心的肉里。
可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的痛意。
“公主！！！”沉韵面色大惊，瞳孔瞪得极大，瞧着公主眼中满眼的淡漠，又瞧着公主握紧成拳的掌心缝隙中落下一滴鲜血。来不及多想，沉韵直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跑过去，连忙拿出袖中的帕子，想要替沈窈窕包扎手上的伤口。
沈窈窕却是嘴角上扬，诡异地笑了笑，眼中是一片淡漠疏冷，神情倦怠，染着朦胧与迷离，将那手中紧握的紫色玫瑰缓缓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闭了闭眼，“真香！”
“公主！您的手……？”沉韵眼眶微红，颤抖着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站在那里，看着公主手中鲜血从缝隙中一滴一滴落下。尖刺刺入掌心最娇贵的肉中，也不知该是怎样的疼痛。沉韵到底心疼沈窈窕，这一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沈窈窕瞧向满眼担忧的沉韵，赫然，嘴角上扬，眉眼俱笑，一如从前一般，温和明艳，端庄耀眼，好似一朵盛开的血色玫瑰。她清冷带着几分温和的声音，看着沉韵一字一句道，“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多加强留。我已命人将你的奴籍销毁，从今天起，你便是良家女子。待会你收拾收拾，便出宫去吧！去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吧！以后，便不用同我一起困在这深宫之中……”
“公主！！！”沉韵眸子中充满了震惊，不可置信地呼喊出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公主竟然会将她逐出宫去。赫然，沉韵心中苦笑不已，这不就是她最初算计的结果吗！她陪着公主多年，深知公主脾气秉性，整整十五年，她整整伺候了公主十五年，就唯独算计了公主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