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不远，是一处掩映在大片树丛草地间的中式餐厅。如果是春夏或秋季，该是风景如画。但现在是冬天，只有无边的枯木狰狞地伸向夜空。
进了门，苏晴报上“江先生”，身着素雅旗袍的服务员笑盈盈引着两人往里走。
一路上各类壁画灯光熏香木雕，是个雅处。走廊里弥漫着好闻的淡淡香味，像是某种松木。
有钱的商人偏偏都爱附庸风雅，吃个饭都搞这么大阵仗。晓星星可以预见过会儿的觥筹交错嬉笑应酬，真心觉得浪费了这么好的地儿。不过这都不该她操心，老板带她来肯定是因为会聊到工作上的专业内容，好好表现即可。
包厢门推开，一地水墨青山的柔软大地毯，踏上去底一陷，跟踩着云似的。
室内空间极大，大玻璃木窗旁一张红木圆桌，围着几把中式椅子，桌上摆着数套精致的餐盘碗碟，洁白的餐巾叠成蝴蝶仙鹤的形状盛在玻璃杯中。
另一头有个四方桌，五六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或站或坐，围在桌边玩纸牌。
晓星星进门时，那边刚好一局结束，桌上一片笑闹声。她一眼看全了数张脸庞，意外的是面相都俊朗倜傥，气质飒飒，并无饭局上常见的俗耐面相。唯独背对着门的那位男士端端坐着，肩膀宽阔修挺，伸手捞着散落桌上的纸牌。
苏晴将脱下的大衣递给服务员，身段袅袅地走过去，手扶在那个男士的椅背上，笑问：“谁赢了?”
“还能有谁，你跟前这位。”左手位置上的陈东陵爽朗笑道。
他说的正是苏晴搭着椅背的那个，晓星星只能看到那人的后脑勺，和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手指长而骨节分明，手法流利地洗着牌。
“他记牌，能不赢？”右手边的人说，“玩个牌都这么认真，江公子，我服我服。”
陈东陵道：“可不是，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较真！”
四周之人你一句我一句轮番调侃，洗牌那位“江公子”倒自在，不搭腔，专心洗牌，一摞纸牌在他指间服服帖帖，刷刷飞动着。
苏晴笑：“是赢了请吃饭么?”
“诶，不对，江仰可说这顿你请。”陈东陵看向苏晴，瞥见了站在后头当背景板的晓星星，见是生人，眼神略略在她身上停顿一下。
苏晴回身：“这我手底下的工程师，晓星星。小姑娘，还比较害羞，带她出来见见世面，学习学习。”又道，“星星，这位是君悦的陈东陵，陈总。”
君悦是业内有名的投资公司。
晓星星上前颔了下首，礼貌道：“陈总好。”
陈东陵冲她一笑算是回应，却也没多说什么。适才朋友间热络的气氛也回落了少许。
晓星星原以为苏晴会介绍下其他的人，但没有，她便自以为陈东陵是这局里最重要的一位。
苏晴瞥了一眼桌上的玻璃杯，随口道：“星星，帮陈总加点水。”
话音一落，不知为何，室内又稍稍安静了下。
晓星星见他杯中的确没水了，赶紧“哦”一声，拿了杯子去倒水，心中暗怪自己没眼力见：她一小员工，这点儿场面上的观察力都没有，连倒水都要老板提醒，真是糟糕。
杯子放回来，这回晓得举一反三了。她扫一眼剩下三人的杯子，见那位江公子的水杯也空了一半，遂自觉拿去加了水，重新摆回去时，江仰正发牌，低低说了声：“谢谢。”
声音低沉而成熟，很是好听。
晓星星下意识去看他，她站着他坐着，俯视下只瞥见一小半侧脸，依稀样貌俊朗。
今日这局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原以为是应酬局，烟雾缭绕，嬉皮笑脸，客套应付……总之就是俗不可耐又得皱眉忍下。但现在看来是个私人朋友局，且在座之人光是从他们的手表，袖扣，衣着便能判断背景不简单；而言谈举止，语气神情，对局上女性平静礼貌的态度，更显教养质素。
她一无名小卒，站在这群人里头，莫名局促而势微。
苏晴忽说：“站着干嘛？坐啊！”下巴指了指陈东陵旁边的一把子。
可领导还站着，晓星星又怎么可能坐：“苏总，还是您坐吧。”
苏晴看着她，微笑：“让你坐就坐。”
晓星星只好坐了下去。
有一会儿没说话的陈东陵忽然扭头看她，问了句：“多大了？”
晓星星答：“23。”
“我看也就二十一二。”陈东陵展开手里的牌，说，“没撒谎？”
“没。”
“那挺年轻啊。”
晓星星低声说：“你们也很年轻啊。”
这话一落，男人们都笑了起来，善意且无害。
陈东陵再度扭头，盯着她看，眼睛亮亮的，饶有兴致：“你看我多大？”
“二十五，六？”年龄方面，晓星星真不擅判断。
陈东陵笑容放大，笑出声来：“谢谢啊。”
“出牌了。”江仰说。
陈东陵玩牌去了，没再继续跟她讲话。
晓星星坐在原地，左边看陈东陵的牌，右边看江仰的牌。
苏晴笑：“星星，别跟陈总告密啊。”
陈东陵没接这茬。
晓星星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无意间看了眼江仰，发现这人的侧脸棱角分明，很是英气。
彼时，顶上一道圆锥形的柔光正好打在他脸上，他垂眼看牌，眉骨和低垂的睫毛拦住自上而下的光线，在眼窝深处投下一抹幽暗。
下一秒，他淡淡牵了牵唇角，却并不是在对谁笑，而是一种势在必得。他抬起眼眸，眼底瞬时涌入灯光，亮闪亮闪的。
他手中的牌尽数摊开，桌上一片唏嘘声：“又赢了！”
他却也只是随意一笑，仿佛并不怎么尽兴。
聊天声中，又是他洗牌。
坐对面的男人忽问：“东陵，你不觉着这小姑娘眼睛长得有点儿像你那位林妹妹吗？”
这下，全场的男士都看向了晓星星。
陈东陵转头看了一眼，摇头说：“不像。”又皱眉，“你什么眼神？”
“不像吗？江仰你瞧瞧，像不像？”那人求证。
晓星星身板僵硬坐在原地，就见坐她右手边的韩廷扭过头来了。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很帅。那双桃花眼尤其勾人，只是淡淡的不带什么情绪。
他眸光深深，直视她的眼睛，眼帘一垂一抬，将她的脸审视了一道，那么近的距离，她莫名心跳一窒。
他已完成任务，回过头去，说：“不像。”继续洗牌。
晓星星心跳砰砰，觉着他样貌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和哪位演员撞脸了?
“真不像。”另外几人也说。
晓星星不知道他们在说谁，便闷声干坐着。
倚在江仰椅背后的苏晴脸色却变了变。犹记得当年听说江老爷子安排他去见未婚妻时的光景——他站在沙发边穿衬衫，她从床上溜下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调侃：“未婚妻？你不会真要结婚吧?”
江仰道：“难说。”
她想象不出，咯咯笑：“你要结婚了，那我怎么办？你那位未婚妻知道我的存在吗？”
他系着袖扣的手停顿了一下，说：“不知道也不会知道，苏晴，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刻，苏晴心头跟一簇杂草被扯了根似的。
她知道他说认真的，且说到做到。认识这么些年，他的个性她再了解不过。野心和欲望都在事业、名利、商场、胜负之上，对感情反而没有过多的欲望。正统家庭教育出来的人，极重责任，更重家族颜面，如果真看中谁选做结婚对象，他便绝不会容许她这样的存在来拂他正牌妻子的面子。
做他红颜那么多年，苏晴第一次感到危机。她自己都不信，如此傲气的她，竟会打听找去那位相亲对象的工作地点。
对方是名画家，一袭白裙，瘦而清秀，整个人气质非常安静而干净，一看便是小到大在物质上没受过任何苦、无欲无求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江仰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
那天，打扮明艳的苏晴却感到恐慌，直觉告诉她，以江仰的性格，他不会排斥和这个未婚妻结婚。
但后来却不了了之。
苏晴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江仰这人终究是薄情寡性，狠过于柔，不适合结婚。
那段小插曲后，江仰也再没联过姻，他本身对婚姻无甚欲望。
而她和江仰也继续着原先开放而自由的关系，看似能随时没了关系，可跟江仰这种人相处，这已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还想着，一局打完，江仰又赢了，桌上之人又是一番笑闹。
服务员进来问是否需要上菜，江仰说可以了。
众人不玩了，准备上桌。
包间里的洗手间里有人，江仰出去外头洗手。
刚关上水龙头，洗手间的门被推开又关上，落了锁。
江仰透过镜子看了眼苏晴，没说话，抽了张纸擦手。
苏晴上前搂他的腰，仰头看他：“怎么见你不高兴?”
他的一丁点儿情绪变化，别人察觉不出，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江仰道：“拉皮条把公司员工拉上，不想干正经事儿了？”
“还不是你们这帮公子哥儿眼光高，会所里找的人铁定看不上，所以我才多费心思。”
她不知轻重，还在调侃，他眉心却几不可察地凛了凛：“这姑娘知道你什么目的？”
“没明说，不知道陈总看不看得上。诶，你觉得呢？”
江仰笑了一下：“我觉得你亲自上，效果更好。好歹轻车熟路，是不是？”
人是淡淡笑着，她却心底一沉，知道是真惹着他了。
这才知今儿这招走错了。她知道江仰一直不喜欢她的某些行事方式，但跟他无关，他懒得管。
可涉及他私交圈子，怕真踩了禁区。
想想也是，能成为朋友，骨子里又能差多少。
“既然不打算正经做生意，以后有什么事儿，别指望我。”他将纸巾揉成团扔垃圾篓里。
见他要走，她赶紧拦住：“江仰，我错了。”
她看他下颌还绷着，放软身段往他身上蹭了蹭，柔声道：“我真知道错了，保证不再犯，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仰起脖子吻他的下巴，几乎整个儿挂去他身上。
江仰面色松缓了点儿，却没低头。
她手指隔着衬衫摸他的后背，逗道：“还生气呢，要我怎么赔罪。那小姑娘挺漂亮的，我把她送给你消气？”
江仰眼眸垂下，目光落她脸上：“来劲儿了？”
“啊呀！”苏晴轻呼，笑道，“我这不是想哄你嘛，别板着脸了，好不好？”
江仰没搭理，出门前说了句：“吃完饭了让她回去。”
“行~~”她拉长了语调答应
然而还没上菜前，苏晴便找了个由头把晓星星打发走了，又跟席上之人说，公司临时有事，安排小姑娘回去了。这一小插曲，谁都没留心，也没在意，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晓星星在寒风中回到家，蹲在椅子上吃外卖的时候，想起苏晴说，要谈一些保密的内容，不方便她在场，很抱歉让她白跑一趟。
那时她虽然心里有些刺伤，但还是笑着说没关系，她能理解。领导么，本来就一句话让人走，一句话让人留。
可往嘴里塞着米饭的时候，还是有些淡淡的屈辱和难过，亏她为了穿标致点生生挨冻，还白白浪费了夏蔓蔓给她化的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