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死亡现场简单得有些诡异,整个现场除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外,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凶器……总之任何关于凶手的迹象都没有。死者就像是淹死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带到了墓穴里,看不到任何人为的痕迹。
陈家后山。在一片被各类野生灌木围成的平地上,修起了一座鸳鸯坟。因为陈殿新和赵凤霞是殉情含冤而死,按照当地习俗冤死之人墓穴不得见天,所以两人的坟墓是头西尾东,呈半圆状的拱隧形。两个墓穴连在一起,中间只有三根石柱相隔,其作用是支撑墓顶防止坍塌。两个墓穴中左为陈殿新墓穴,右为赵凤霞墓穴,下葬的时候只需将棺材推进墓穴,然后封上墓门即可。
由于陈家家贫,赵家又没人出资,两人的坟墓修得很简陋。没有多余的修饰,只是找石匠给两人备刻了一个共用的墓碑。从远处看去,与其说这个山包似的东西是鸳鸯墓,倒不如说是两个紧挨在一起可供埋葬尸首的洞穴。
克林到达后山时,山前山后都围着村民,有一开始就来帮忙的,也有听说出了事跑来看热闹的。克林在人群里寻找余德槐的身影,没看见,再找包庆喜,发现他正在和那个又矮又胖的村长说话。
克林走上前,包庆喜立马介绍说:“这是本村村长史裕丰。”
“我知道。”克林说了一句。之后包庆喜又想向史裕丰介绍克林,史裕丰亦摆手打住,并说:“我也见过这位侦探先生。”
克林看了眼黑森森的墓穴,问包庆喜:“现场还没人动过吧?”
包庆喜立马答说:“没有,镇长离我们远,他还没来呢。对了,”他指了指史裕丰,“史村长知道整个事情的全过程,您可以先问他。”
克林点头,随后环顾一周:“沈慧春他们一家人呢?”
史裕丰答说:“沈慧春情绪不稳定,陈双扶她回去休息了,这里暂时由我看着。”
“那麻烦史村长把事情经过说一说,越详细越好。尤其是细节上的问题,要像老太太吃的面条一样,越细越好。”
“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复杂的,”史裕丰点点头说,“今天是陈殿新和赵凤霞下葬的日子,一大早‘八大金刚’就把两具棺材抬上山了。按理说入土这种大事需要两家家长一同主持的。但来的只有沈慧春一家,赵凤霞唯一的长辈就是赵丁宝,昨天头七不来也就算了,今天下葬也没来,我还专程去他家找过,没见着人影。当时只道是又跑哪个烟馆过瘾去了,也有人说他是不敢见沈慧春所以躲起来了。总之不管怎样,我们也没多想。他既然不来我这个村长只好帮着主持下葬仪式。可就在杠夫们准备放棺入穴时赵凤霞的棺材却始终推不进去。之后有人拿马灯往墓穴里照,这才发现一直没找着的赵丁宝面朝上躺在潮湿的墓穴里,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目无生气,面无血色,嘴角还不停流着脏水,看上去很是恐怖——”突然史裕丰停住,把声音压得很低,继续说,“大伙儿都说是赵凤霞回来复仇了。就因为这个沈慧春情绪激动不已,最后被陈双安抚着带回家了。”
克林听了,也气不打一处来,一时也不管场合了,直接大声骂了起来:“什么狗屁复仇。她要真想复仇昨天就来了。这分明是谋杀。”
“笑话,”这时从人群中传出一个村民的声音,“他分明是被鬼魂索命害死的!”他的嗓门比克林大许多,围观的村民都听见了,一时议论四起。
克林是真动怒了,他循着说话声望去,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瘦高瘦高的,站在一块土丘上,居高临下。嘴里咬了根狗尾巴草,表情不屑,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
克林朝他走去,包庆喜怕克林冲动,紧紧跟上。史裕丰也紧随其后跟着。克林走到年轻人站的土丘前,用更大的声音怒吼道:“只有你们这种老旧迷信的思想才会相信可笑的鬼魂。这世界上如果有鬼复仇的说法,那害死数以万计平民的战争贩子岂不都是死于非命。但现实是,他们中大多数人比你们在场的所有人过得要好,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
年轻人也不认怂,依旧反驳着克林,他扯着嗓门大声说:“你这分明就是不讲道理,那些人是有冤,但是他们没有像赵凤霞一样触犯禁忌,他们没有穿着黑衣寿鞋自杀。”说完还故意看看围观者的表现,一副洋洋自得的表情,像是在显摆自己比别人了解得更多的消息。
围观人一开始并不知道禁忌这回事,青年一说出来,众人更是表现出对“鬼魂复仇”深信不疑的态度。
年轻人见了,更得意了:“怎么着,你的说法站不住脚吧。你看看在场所有人哪个信你?”
克林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知道,和他讲道理只能越讲越乱。正准备闭口不言时,突然有个声音从人群外不远处传来。
“我信!”那个声音如是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克林和众人都朝林子里望去,等看到来人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捂着鼻子做厌恶状了。没错,说话的正是昨天遛鸵鸟的怪人——程笑石。
“是他?!”包庆喜说了一句,有些惊讶。
克林笑笑:“这个人身上脏是脏了点,不过有趣,本探长喜欢。”
“他要不说话我还以为他是那个只会‘咿啊咿啊’的哑疯子吉昌呢。”史裕丰在旁补了一句。
克林没有理他,此时程笑石已经走近。而镇长余德槐也已经从镇上赶了过来,和他一起来的依然是那个独耳。
“一大清早就听见你们嚷嚷。都闲得慌啊?铁生,你给我下来!不知道下葬不能站在高处啊?!”余德槐一来就看到站在土丘上的年轻人,并开始数落起来。那年轻人立马从土丘上下来,悻悻地走了。
克林悄悄问身旁的包庆喜:“镇长啥意思?”
包庆喜也悄声回答说:“我们镇里的习俗,给死人下葬的时候活人不能站在高处,说是阳气会压着阴气,投不了胎。”
“简直胡扯!”说完克林不屑地“呸”了一声。
另一边,余德槐正在问抬棺的村民:“赵丁宝的尸体抬出来了吗?”
其中一个村民回说:“还没有。史村长让我们暂时别动。”
余德槐扭头找了一圈,然后径直朝史裕丰走来,独耳紧紧跟在他身后。到了史裕丰面前,他用质问的语气问:“史村长,这是什么意思?”
史裕丰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看向旁边的包庆喜和克林。
克林主动站出来:“没错,是我的主意。很明显赵丁宝是被人谋杀的,我不想他们破坏现场。”
包庆喜也帮着说道:“除非镇长大人承认昨天在醮台张牙舞爪半天的端公就是个骗子,否则赵丁宝的死跟复仇就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你们早就是一伙儿的,故意来捣乱是吧?”余德槐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好岔开话题。很快他又注意到了旁边站着的程笑石,接着对程说,“哟呵,你也要来插一脚?不是说你不喜欢凑热闹吗?”
程笑石“哈哈”大笑两声,摆摆手说:“不不不,我是没兴趣。我出来只是给我的鸵鸟找点吃的,碰巧走到这儿了。”
克林对程笑石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逆转感到惊讶,心想:难不成他也怕镇长权威,但昨天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那种人,莫非……
这时包庆喜问程笑石:“刚才你还说相信克先生的话,怎么又不敢承认了呢?”
程笑石依旧笑着脸,说:“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确实信他的话。这件事本来就跟什么鬼魂无关。我说没兴趣是不想管闲事而已。”
余德槐问:“你说不是鬼魂复仇有什么证据?你能找到凶手?”
“当然不能,”程笑石说,“我问你,你吃过鸡鸭鱼肉吗?”
余德槐不耐烦地回说:“当然吃过。”
“那就好理解了,”程笑石开始搬出了自己擅长的动物学说,“人类和鸡鸭猪狗都是动物,如果说人有灵魂。那它们也一样有。如果人可以靠一些禁忌行为复仇,那它们也可以,而且是用人类不了解的方法。你想想看,你吃了那么多肉,如果真有鬼魂复仇一说,还能活到现在吗?”
“说得好!”包庆喜第一个拍着巴掌赞成。克林也在心里默赞。只有余德槐,脸色越来越难看。独耳想上去教训程笑石,被余德槐强忍怒气拦住。程笑石之后也不再说话,而是转身径直往树林的方向去了。
程笑石走后,余德槐不理会克林要先查现场的要求,一定要动尸体,最后克林在迫不得已之下只好表明自己是诸城警探的身份,并且警告说:“余镇长,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闹得满城皆知,那你必须无条件配合我,我可以采取保守调查。”这回余德槐没有再强硬行动。
不知什么时候陈双和母亲已经再次出来。沈慧春依旧红着眼,他来到克林身旁:“克先生,您查案可以,但今天之内我儿子一定要下葬。阴阳先生说了,今天是下葬的吉日,今天要是耽误了就得七天以后了。这大热天的,我不想看着我儿子的尸体发臭。”
克林安慰说:“您放心,我调查记录完后,不耽误你们的下葬仪式。”
最后,克林和众人达成共识,他有一个小时的勘查现场的时间。在这一个小时里,他必须记录现场所有的痕迹和线索,并且保留成物证。好在他来之前,带来了整个警署都少有的稀罕宝贝——一台德产的便携式相机。
克林吩咐众人退去,以免破坏案发现场,然后拿着自己带来的手电筒走进现场勘查——从周围人的神情不难看出,他们对克林手中的“玩意儿”都十分好奇。很显然,这些刚刚在大城市里兴起的舶来品在当地还是绝对的稀罕物。
尸体在赵凤霞的墓穴里,由于墓穴高不足六尺,克林必须微弓着身子才能进去。
进了墓穴,克林清楚地看到赵丁宝横着躺在墓穴最里端,大半个脸朝着墓顶。四肢僵硬而蜷曲——这个姿势使他正好能横着塞在墓穴里面。他的身上除了有不少浮萍外还有些淤泥和水草。克林从多个角度拍下了尸体的全身照,之后又看向死者五官。在尸体的口鼻处,有细密的泡沫溢出,嘴角还流着脏水,原本蜡黄的脸已经硬而发白,看上去已僵死多时——以上这些都是溺死者的尸体表现,并无特别之处。克林照例给死者的脸部拍了几张照片,之后便检查起尸体周边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来。
克林查过很多命案,也见过各种各样的现场。他深深明白,任何死亡现场,往往最担心的不是线索过于复杂,而是过于简单。赵丁宝的死恰恰属于后者。
赵丁宝的死亡现场简单得有些诡异,整个现场除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外,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凶器……总之任何关于凶手的迹象都没有。死者就像是淹死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瞬间带到了墓穴里,看不到任何人为的痕迹。克林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而冷峻。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证明凶手的存在,那么,愚顽的村民便会拿歪门邪说来干扰自己的调查……
克林检查完从墓穴刚一出来,余德槐便招呼那几个杠夫进去抬赵丁宝的尸体。天气闷得慌,眼看快下雨了,沈慧春怕误了下葬时辰,也顾不得问那么多了。尽管克林很想让沈慧春再缓几天下葬,但他找不到任何理由,且余德槐和独耳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他不想这么快和对方撕破脸皮,因此只得作罢。
这边把人刚刚埋好,还没等喘口气儿,就有人从陈家的方向往这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不好了镇长!昨天端公埋下去的罐子被野狗刨了。”
“什么?!”余德槐大惊,随后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捋着那撮山羊胡说,“原来如此,难怪做的法没用。”
克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不禁“咕咚”一下,他知道,镇民们对荒诞的迷信禁忌又有了新的说辞。
来报信的村民是陈家邻居陈天放。他喘着粗气继续说:“今天沈姨给殿新他们下葬,我帮他们在家做饭。刚才去菜地正准备摘点茄子,路过那片竹林时突然脚下一绊,差点摔一跤。回头看时才发现是个土罐子,刚开始只是眼熟,后来猛地想起昨天您请的端公做法用的就是这种罐子。之后我赶紧到埋罐子的地方去找,发现那个坑已经被刨开了——看样子应该是只野狗干的。我还在坑旁找到端公封罐子的红布。”
陈天放说完大家又议论开了,余德槐得意地朝克林看去。最后又看向村民,大声说:“这次野狗坏了大师的法,所以出了意外。不过大家不用紧张,赵凤霞和陈殿新之所以死得冤,就是因为赵丁宝自私自利,赖掉两人婚约导致的。现在他们以同样的死法带走赵丁宝,冤死之仇也算报了,现在他们可以瞑目九泉,我们石关镇也平安无事,永享太平了。”
听了镇长所言,众人先是错愕,随后半信半疑。最后在镇长和独耳的一唱一和下,都开始欢喜起来,仿佛真的躲过了一场大劫难似的。
天开始飘起雨来了。克林对着眼前毫无理智的一群人连骂了三声“愚蠢”,然后长叹一声,和包庆喜忿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