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的思绪不禁飘回了二十多年以前。
想当初，儿子的性格太过左强，又被沐姨娘那个狐媚子蒙了心，眼睛里再没了别人，她不想再娶个性子刚强，主意太正的女子，怕儿子会跟媳妇针锋相对，夫妻不睦，这才相中了性情柔和谦顺的邹氏，愿想着儿子要是不肯低头，邹氏也会多多迁就，处处随和，天长日久，何愁没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一天？
这本来也不错。邹氏也确实如自己所想，嫁过来二十几年，一直小心谨慎，并不敢与儿子红脸儿争辩。
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儿媳妇绵软木讷的性子，就注定了她不可能有世事洞明、杀伐果决的一面······
说到底，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老太君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轻声道：“宫里的用人之道，向来是用人要疑，疑人要用，一边放权，一边提防。依我看，宫里是对旁的将领起了疑心，这才推了沐儿出来，预备着攒下些军功，以后好跟那些人分庭抗礼。这朝廷里的事，看似简单直接，可背后牵扯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你进宫求求太后就能解决的？要真那么容易，也不用等你去说，我自己早就亲自进宫去求了，我的脸面，总还比你大些罢！”
一席话说得邹氏再也无言可答。
老太君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冷声道：“今天说的话，出我的口，进你的耳，再不可叫第三人知晓，就是在你的丈夫，你儿子面前，也绝不能多提一个字！不然，你就是害了他们！”
邹氏抬头，这才发现屋里早就只剩了她二人，连最受婆婆信任的林妈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娘，您放心，我保证一个字也不敢跟人说！”邹氏连连点头赌咒。
“你去吧！”老太君道：“去洗把脸收拾收拾，这么蓬头垢面的，成何体统？不光你自己没脸，连带着你儿子都跟着你没脸。”
邹氏含羞带愧地退下去了。
“林妈妈！”老太君叫了她进来吩咐：“去跟你们世子爷说一声，明天记得要去宫里请辞，一定要极力自称无能，切不可妄自尊大，在圣上面前失了规矩。”
林妈妈忙领命去了。
＊＊＊＊＊＊＊＊＊
第二日一早，何沐阳进宫，极言自己资历尚浅，恐不能服众，不敢领将军之责，甘愿仍居千总之位，随军戍北，以供驱策。
结果当然是遭到皇帝的训斥，说他有意卸担子，不愿替朝廷竭尽所能以报效，太子又从旁劝说了几句，缓和气氛，最后，武节将军之称还是落在了何沐阳的头上。
谢恩出宫以后，杜林一路跟随着主子回到家中，这才敢松了一口气。
“每次都要这么来回折腾一回，实在是······”
实在是浪费时间，白走过场！
当然，这后半句话是决计不敢宣之于口的。
何沐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这时候再说嫌弃厌烦，未免太惺惺作态了些。”
杜林的心里一紧，连忙肃然应是。
“我母亲呢？”何沐阳沉声问。
立刻有婆子小跑上来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太太一早起就说不舒服，早饭也没吃，这会子正在上房里卧着呢。”
想了想，又补充道：“伯爷一大早便被陆川伯府的老太爷叫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何沐阳不置可否，抬脚进了内院。
陆川伯老太爷是从小看着父亲长大的，他说的话，兴许父亲还听得进去几句。
至于母亲这里，就得靠他自己去劝解一番了。
他先回了明远堂，常晞却并不在屋里。
又抱着儿子出去逛花园子了？
何沐阳也不以为意，吩咐浅碧拿了套常服给他换上，就去了上房看邹氏。
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隐隐传来了低低的呜咽声。
到底还是让母亲跟着受惊受累了……
何沐阳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歉疚之意，他微一驻步，继续往屋里走去。
手刚碰到了帘子，就听见里头传来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几件薄厚衣裳我都让人包好了，另外还备了几双耐用结实的鞋子，路上好穿，那边儿风大，天气只怕有反复，我已经叫人把家里常用的几样药品都做成了丸药，连同方子一起包好，给世子爷带在身边，就算一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就不打紧了······”
常晞絮絮说着她为何沐阳远行所做的准备，语气轻缓，声音温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焦虑惶恐。
过了半晌，里头才传来邹氏断断续续的声音：“你······你倒是······沉得住气。”
常晞的声音中含着淡淡的从容笑意：“不瞒太太说，前两天，乍一听见世子爷要去戍边，我这心里一下子就慌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来······我看见世子爷的神色也并不轻松，我想，世子爷要去边境，这也是为了朝廷，我虽然不十分懂，可也知道必定事关重大，世子爷平时对长辈们的孝顺，您都是看在眼里的，两个孩子又小，世子爷一心挂着两头，实在忧急，却又不好表露出来，为了朝政大局，还要极力的隐忍，反过来安慰我，儿媳妇这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她说听到消息后慌了手脚，倒也是实情不假。
虽然老早就知道何沐阳打算去北境，可时隔多日，中间一连发生了好几件别的事，连她自己都把这事给抛到脑后了，还以为是边关的情况有变，不会再提这事了呢！前儿突然又说要去，确实是把她吓了一大跳。
邹氏听她的态度恳切，不自觉地就止住了哽咽，侧耳继续听她说话。
常晞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旨意是宫里下的，咱们也好，世子爷也好，再怎么不情愿，也没办法改变。儿媳妇虽不能别的，可起码也要作出个坚强无事的样子来，把该打点的事情打点好，免了世子爷的后顾之忧，别让他上了边关，还要分心想着家里的事，白白的替我担忧才是！”
这话明着是在说她自己，却也可以是指邹氏······
望着儿媳妇年轻却坚毅平和的面庞，不知怎的，邹氏忽然觉得脸上微微一热。
“嗯······你说的倒也有理······也难为你这几天操心，把家里的事照管得齐齐整整的······”
常晞嫣然笑道：“这本是媳妇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一说？倒是太太，这几日为了世子爷的事操了不少的心，一直吃不下睡不好的。”
自己的难受委屈能被人看见，邹氏的心头一热，眼眶又止不住地发酸起来。
“我的儿！你是不知道，我这两天都没怎么合过眼，一闭上眼，就看见沐儿他小时候的样子······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拿着把柳枝子削成的小木剑，在身前比比划划的，说一定练出一套了不得的剑法，把那些同龄的玩伴都比下去，让他们都服气他······我老是记着他小时候的事儿，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孩子！骤然间告诉我又要让他去那刀剑无眼的地方，叫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
说着，又抽噎起来。
常晞也不急着劝她不哭，而是转身亲自倒了一杯温水，递到邹氏的手边：“媳妇都明白。”
邹氏又哭了一阵，止住了泪，拉着常晞的手道：“你刚才说的很得我的心，咱们这些妇道人家，能力有限，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可就算不能别的，也该自己照管好自己，别叫他再替我们担一份心才是！”
“太太说得极是。”常晞忙使眼色给甄妈妈，又转头对邹氏笑道：“太太说了这会子话，一定口渴了，先喝口水润润吧，厨房里有新上的新鲜莲子，清甜清甜的，是您最喜欢的，不如让她们加些红枣和糖桂花，做碗莲子汤来，这时候喝最是消暑清火的。”
邹氏一心想着自己吃好睡足，让儿子能免些烦忧，哪里还会计较吃什么？她胡乱点了点头：“就依你罢了。”
甄妈妈听见这话，喜得无可不可，也顾不得跟常晞打招呼，立刻就要出去吩咐。
在门外站了良久的何沐阳把方才的一番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默然良久，不禁在心里感念起常晞的好。
她替他安抚好了母亲，替他省了许多的心思口舌，这就像是给欠瞌睡的人递了个枕头，叫人怎么能不舒心？怎么能叫人不念及她的好处？
他只觉得心神一畅，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笑意。
听见里头有人的脚步声响起，而且离门口越来越近，显然是有人要出来了。
他站在这里听墙角，虽说并非是有意的，可到底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想也没想，他就往回退了几步，装作刚刚过来的样子，神色如常地往屋里走去。
结果自然是在门口跟甄妈妈碰了个正着。
“世子爷？”甄妈妈高声喊了一句。
“甄妈妈。”何沐阳含笑跟她打了个招呼，语气一如平常：“母亲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