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的眼神微黯，随即抬起头强笑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看了看时辰，她转头吩咐贴身丫鬟：“去熬一剂解酒散来，五爷一回来就送上去。”
常晞则到处打量了几眼屋子里的布置。
这是五哥他们日常起坐的宴息室，依着常家人的习惯，临窗打了大炕，地上只摆了一张黑漆方桌，上面放着个土定瓶，宴息室里面就是卧房，房门处也没挂帘子，能看到卧房里的陈设也极其简单，根本不像在这里长住的样子。
常晞觉得非常奇怪，就问了一句。
“这是你五哥的意思。”五奶奶面露苦笑：“我过了这个月就要回济州去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杨姨娘的身上也不太痛快，你五哥和我都很不放心。”
“那五哥这边······”
五奶奶道：“庶常馆有专门的宿舍，给供外地的新科进士居住，每两人一间，就在城东边，你五哥以后就搬到那里去住。”
“这怎么能行？”常昭急声道，随即又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好，怕五奶奶多心，以为自己这话是冲着她说的，连忙含笑解释道：“我是想，五哥从来也没跟别人一起合住过，庶常馆的课业并不轻松，若是住得再不舒服，只怕更不能集中精力了。反正在京都另置宅子居住的又不止咱们一家，房屋都是现成的，白放着也可惜，何必为了合群，连自家的宅子也要避嫌？还是就留在家里住得好。”
五奶奶叹道：“我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可你五哥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劝了几次都没有用，他连日不在家，回来也是累得不像样子，我也不好总因为同一件事跟他聒躁······”
这就是做媳妇的难处了，凡事不能不劝，又不好尽劝，劝得浅了不管用，劝得深了，又怕人会腻烦。
常晞想了想，笑道：“不如写封信回济州，把五哥打算不住家里的事提一提，若是父亲也觉得不妥，定会回信来劝五哥的，父亲说一句，比咱们说一百句更有分量。”
五奶奶有些意动，不由得望了常昭一眼，意思是希望常昭能出面提一提。
常昭心里觉得五奶奶太过小心了。不过，既是为了五哥好，她倒也很愿意出一把力，便道：“我回去就给父亲写信。”
眼见天色不早，她起身告辞：“改日再来看嫂嫂。”
常晞也从善如流地跟着站起来，笑道：“我那里还有些白豆蔻，解酒毒是好的，明儿就派人送过来。”
五奶奶感谢不尽，亲自送二人出了门。
回信的速度比她们想象的更快。
在信中，父亲极力赞许了常晖的决定，说“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又说“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务须戒骄戒躁，朝乾夕惕，若稍有怠惰，汝父当蹙眉痛心矣！勉之勉之，万勿失其心而堕其志，若稍有虞毁，汝父当悔之不教，耿耿长恨矣！”
说了一大通支持勉励之语。至于什么让常晖回家住的话，连半个字也没提起。
常晞等人哭笑不得，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随五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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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盛夏比别处更加漫长。
常晞怕孩子们受了凉气，屋里不太敢用冰，何沐阳做的四把铜扇又一次派上了大用场。
只是她屋里比往年更多了两个顽皮异常的孩子，自从学会爬行起，他们身边就再也不能离了人！
稍微一错眼珠的功夫，恂哥儿就能自己爬到床沿边，张着两只小胖手就要下地，赶紧拦住了他，一转头，却看见恬哥儿又不知抓了些什么东西就要往嘴里塞，这边赶紧掰开他的手心，把攥着的东西抠出来，那边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叫声，不用问，不是拉了就是尿了······
常晞只觉得头大如斗，天天要提着心吊着胆，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为怕他们乱抓乱挠，打碎了东西划伤手脸，她屋里的各样陈设玩器全都摆得远远的，不让他们够着，卧房里的摆件一个不剩，只有床上还挂着一副净面青布帐子，显得光秃秃的。
屋里不能随心布置，常晞便把注意力转到了院子里。
围墙一周的藤萝打理得郁郁葱葱，连一片坏叶都没有，西北角新种了一二丛虞美人，东南角则添了一个圆肚大水缸，养了几尾白身蓝尾的金鱼，鳍尾闪着细碎的磷光，在翠绿的水草中悠然游动，煞是好看。
就在她满意于自己的对家里的种种布置时，何沐阳去北境戍边的消息却猝不及防的下来了。
整个宣平伯府的气氛登时一滞。
家里上下人等，脸上都带着几分紧张，生怕触了哪位主子的霉头，当差比平日里更多了十二分的小心。
老太君在佛堂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何栎辉一想起大臣们那句“代父出征”，就觉得浑身上下到头发丝都不自在，哼了一声，也什么都没说。
邹氏却彻底急红了眼。
她统共只有这一个成器的儿子，两个孙儿又都那么小，连声爹还不会叫，宫里这是要干什么？
她急命人去取诰命的凤冠霞帔来：“我要进宫，我要去求太后！”
“你胡闹什么？”何栎辉怒道：“旨意都已经下了，封了他从五品的武节将军，圣上金口御言，岂能再改？你一个外名妇，岂能不顾尊卑，贸然进宫去胡说？万一冲撞了贵人，或是触怒了皇上，你担待得起吗？”
邹氏冷冷地道：“所以我才要去求太后！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太后娘娘的话，总要听上一两句吧！若是太后也不肯怜惜我护子心切，那便当街将我斩了！只要能换得我儿子平安，我一条命又有何足惜？”
“你是不是疯了！？”何栎辉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妻子，只觉得无比陌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邹氏失望已极，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正穿戴的功夫，林妈妈已经亲自过来了，擦着汗道：“奉老太君之命，请太太即刻去青荣居，片刻不得耽搁！”
一个“请”字用得十分重。
邹氏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颓然放下了手中凤钗，泪如雨下。
“你的脑子也太热了些！”老太君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无奈，还有几分怜悯和痛心：“旨意已经下了，就绝无转圜的余地，你是江南仕宦大家出来的，这个道理，总不用别人跟你说罢？”
她看着眼睛鼻子通红的邹氏，摇头道：“你就是这么沉不住气！怎么就不想想，朝廷为何要派年纪轻轻，资历尚浅的沐儿去北境？”
邹氏抬起头，茫然地望向老太君。
上次在北境打了个胜仗，外人看着风光无限，可只有她这个做娘的人才知道，儿子身上又添了多少处新伤······这次的调军令一出，又是让儿子去北境！她满心里不愿再让何沐阳上前线，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能求宫里收回旨意，另派他人，哪里还考虑得了旁的事情？
她不禁喃喃道：“您的意思是······？”
老太君没好气地道：“你别只管问我的意思，你倒自己说说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邹氏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才道：“难不成······沐儿已经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
“不会的······不可能的······”话音未落，她又连连摇头：“沐儿还那么年轻，他怎么会······朝廷上还有许多大将军，都是年高德劭之人，想来也更能服众······”
“可那些人如今在哪里？”老太君沉声道：“他们都在西北与土戎对峙！”
像这些朝政大事，其实本不应该对邹氏这个内宅妇人去讲，只是，要是不跟她一次说清楚，难保她不会一时糊涂，再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老太君继续沉声道：“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孙子么？只是眼下的情形，你以为朝廷还有多少良将可用？这次发兵西北讨伐土戎，可是倾举国之力，甚至可以说是不成功便成仁！朝廷不可能临阵换将，这个时候再从西北调人去北境，只能从在京都的人里拣选，沐儿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你方才说他年轻，不错，是年轻，可你怎知这不是皇上特意选中他的原因？”
邹氏呆怔在原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些复杂诡谲的朝堂之事，复杂莫辨的人事关系，从来就不在她的认知范畴之内，她也从来没有想过。
女子是应该管这些事的吗？
难道不会被人训斥嘲笑，说是牝鸡司晨？
她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茫然无措。
老太君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才是我们宣平伯府的宗妇，我不是真要你去运筹帷幄，深谋远虑，那是他们男人的分内之事！但你起码要凡事多往前想一步，旁人偶尔说起什么来，你也要心中有数，起码能听明白旁人在说什么，而不是两眼一抹黑······”
说到最后，老太君的心头涌上了几分无力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