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怡第一次到韩朵儿的家,毫不客气地四处打量。
“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啊。”
她背着手一会看看墙上的画,一会摸摸餐桌的精致镶边,最后走到客厅的落地玻璃前,看着窗外。高耸的建筑和宽阔的街道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寂静之中,零星的车辆开过,飞快地窥探一眼这玻璃牢笼,又飞快地逃走。
“杨老师有话不妨直说?”韩朵儿见老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来到这城市的金字塔尖儿,依旧还是觉得其实我们都活在牢笼之中 ,只是大小不同,位置不同。但性质是一样的。”
“是不是还想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韩朵儿笑着说。
“还万恶的资本主义呢!”杨晓怡用手肘推了推韩朵儿,“我这人又不仇富,反而特别希望身边的朋友都大富大贵,养我一辈子。我好边吃软饭边搞创作,一举成名,名利双收,成为人生赢家 。”
“那还不乘自己还略有姿色赶紧找个长期饭票?和我似的?”韩朵儿自嘲。
“哈哈哈哈!在靠男人和靠自己之间,我选择了啃老。”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忍不住哈哈起来。她当然了解杨晓怡,钱对她来说就是能让她继续创作的保障,除此之外她对金钱没什么欲望,让她为了追寻更好的物质生活而放弃艺术追求这根本不可能,让她为了艺术而“献身”于某一男人,更不可能。
所谓成长无非是学习如何做出更优的取舍,能在这艰难的世事中小心翼翼但坚定不移地走自己所选择的路。
“你觉得刚才我这么对黄莉是不是挺过分的?”
她们刚刚意识到从车上下来的是黄莉时,韩朵儿不由得觉得付瑜料事如神。刚说完黄莉可能会找她,这才过了多久,这姐们还真就这么冷不丁的从天而降。
“我觉得她忽然拦住我们才过分,我还以为她要绑架我呢。总不能因为她男朋友失踪,咱们就非得对她呵护备至吧,何况付瑜不是说她还在酒吧闹过,这万一在你这儿失控,咱俩这小身板还不一定能按住她。”
“虽然说她这行为有点莽撞,但我总觉得对她挺抱歉的。”
“为啥?”
“就……”
“所以我说你这人总当老好人当习惯了,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
“但……”
“她男朋友因为你失踪的?她的钱被你捞走了?还是你让她怀的孕?”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将原本与自己无关的责任强行归到自己身上并且自责的行为本质上也是一种自恋。”
韩朵儿不解地看着杨晓怡。
“你和她一样,都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你比她所受的伤害只多不少。但你无法接受受害者这个弱者身份,所以为了让自己有一种对命运的掌控感,你只好将自己强行与施害者利益捆绑,去对其他受害者感到抱歉。”
韩朵儿看着窗外沉默不语,默默消化着杨晓怡的这番话。就如她所说,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弱者。对于韩朵儿自己来说,就算她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无力,谁又能拯救她于此时的水深火热之中呢?只能闭眼等待命运的安排。
两人又转了转主卧,随意翻了翻韩朵儿衣帽间五花八门的衣服鞋子。杨晓怡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只在她那副毕业作品前久久驻足。她知道这幅作品从构思到创作到完成的全过程,当时的韩朵儿是那么闪耀,让她这个朋友觉得无比骄傲。
“你后来为什么不画画了?”杨晓怡问。
为什么呢?韩朵儿低头沉吟了一会,她心中似乎有答案,但这个答案也可能并不成立。许多时候,自己给出放弃某事的原因实际只是逃避内心真实恐惧的幌子,一种自欺欺人的障眼法,让自己心安理得麻木活着的借口而已。
“带你看点东西。”
韩朵儿带杨晓怡走进一个房间,灯一开便能看到墙上贴着的粉蓝色墙纸,天花板的星星一闪一闪,窗帘上是独角兽的卡通形象,一看就是儿童房。
杨晓怡知道韩朵儿在孕早期流产,那段时间她就如同消失了一样,很难想象她经历了何等黑暗的时光。而此时,原本应该住着她孩子的那个房间靠窗的位置是个大的画架,周边一圈零散散落着画笔和颜料,靠墙摆着大大小小的画卷。
“都是你画的?”杨晓怡问。
“嗯。当一个梦碎了,就会自然而然地用另一个梦去填补。你也知道,我的梦想就两个,一是当一个好妻子好妈妈,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庭;另外就是当一个画家,通过作品表达自己。”
“其实这两者并不冲突,你完全可以经营好自己小家的同时当一个画家。”杨晓怡蹲下来拿起韩朵儿的作品细细欣赏。
同为艺术生,她一直欣赏韩朵儿作品里的细腻和乖张,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涌动着激流,带着一种压抑纠结和矛盾的美感。大学期间她的才华在系内很受认可,当时大家都以为她会一直在艺术家这条道路上深耕下去,如果不是因为谈了个莫名奇妙的恋爱……
“说得倒是容易,哪有那么简单?搞艺术需要全神贯注,敢于特立独行,追求极致表达。但经营家庭则更多的是包容妥协,在生活中磨平棱角,感受平淡的价值。当然有可以同时兼顾艺术家和妻子母亲身份的女人,但我觉得我似乎做不到。”
杨晓怡思索着韩朵儿的话,由于她自己从未将结婚生子作为人生必要选项,父母也没有对她有过这种期待,所以从未有过这些困惑。毕竟对她来说,能将作品做的让自己满意这一件事都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还得顾家让家人都认可?这不可能也没必要,她活着不是为了取悦别人,与此同时,她也不会对他人有过高期待。或许会有人说她这种状态很冷漠疏离,但对杨晓怡来说,别人怎么看自己真无所谓,重要的是她自己如何看自己,她是否有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成为一个好妻子好妈妈对你来说变得那么重要?小时候咱们可不是这么计划的,我们当时可是约好要一起进入艺术名人堂的。”
杨晓怡之所以能和她成为多年朋友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讨好型人格,而是韩朵儿的内核,她分明也是敏感有创造力,有着极强的艺术表达欲的。
杨晓怡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内心责怪韩朵儿没有坚持自己的梦想,和其他人一样因物欲而变得平庸。但此时此刻,当她看到这一地零散的画作忽然有些愧疚,是她自己狭隘了。艺术创作本身是一种情绪表达,有的人幸运一些,作品可以被人所看见和认可;而另一些人的创作则只是将其呈现,就像是写日记一样,并非一定需要读者。这其中没有高低之分。
“我每次在画画时,都能感觉到妈妈就在我身边,和我融为一体,这让我既幸福又恐惧。”
杨晓怡当然知道韩朵儿妈妈的事情,但只要韩朵儿不主动提,她绝对不会去揭她的伤疤。
“你也知道,我妈妈很有画画天分,是她一直鼓励和培养我画画。”
杨晓怡当然记得,她和韩朵儿一起当过模特,对韩妈妈的素描和硬笔画印象深刻。
“我能画画或许是因为妈妈,继承了她的天分和梦想,但我的内心却很希望她成为爸爸的好妻子以及我的好妈妈。可她似乎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所以我内心大概想证明给她看,她原本是可以做到的。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责备她,不原谅她的所作所为。”
“你和你妈妈不一样,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们是母女,能有多不同?就好像你和梁姨,就变得越来越像。”
“我和我妈才不像呢。”
“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阵。杨晓怡气鼓鼓“哼”了一声之后就不与韩朵儿争执,继续看画。
她不能说出口的是并非自己越来越像母亲,而是母亲在这些年的相处中,经过她的“言传身教”,变得越来越像她了而已。母亲对于女儿的影响自然是巨大的,但只要女儿足够勇敢自强,也足以去影响母亲,让她也有自信成为自己。谁说好的妻子和好的母亲一定要是别人期待的模样,在她认为,能够让自己快乐自我满足的妈妈就是好妈妈,她不需要母亲为了自己做任何牺牲。
但很明显,韩朵儿早就失去了与母亲共同成长的机会,她只能站着那个十三岁女孩的立场,代替母亲去成为她孩子期待的模样。
晚上,两个女孩一同睡到了客房,平时韩桂平来的时候住的房间。
半夜,杨晓怡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后猛然惊醒,睁眼发现韩朵儿不在房间。她起身看了看时间,发现才三点半。迷迷糊糊又睡了一阵子,当然睡不踏实,很快再次惊醒,再一看,四点过五分,韩朵儿还没回。
杨晓怡觉得不太对劲,担心好友出事便赶紧起身查看。杨晓怡裹了件大浴袍,将房间的灯全都打开壮胆。
她打开房间门,走廊、客厅都黑洞洞的,没有亮灯。
“朵?”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打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被稀释了一些后又回弹至她的耳朵里。
没有人回应,再过了一会,似乎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她将手机的探照灯打开,摸索着将走廊和客厅的灯全打开,她才不要像恐怖片里的女主一样,在漆黑之中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吓一大跳。
瞬间灯火通明,她寻觅了一阵,看见韩朵儿蜷在客厅落地窗前不到两米的地板上。杨晓怡赶紧跑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韩朵儿浑身冰冷,轻轻抽泣着,显然不是清醒的状态,似乎是在做梦。杨晓怡一阵心疼,在沙发上找了条毯子将她裹住,并拿了两个枕头,一个给她垫上,一个留给自己。然后在她身边躺下,轻轻抱住韩朵儿,像哄小孩一样抚摸着她的背,哼着她们小时候唱过的歌。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对好友说。
窗外依旧一片漆黑,落地窗玻璃像镜子一样照着她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