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朵儿大步跑着,冷风钻进她的胸腔,她的肺几乎要炸开,桥上的大风在刮得她的脸都冻僵了,但她浑身血脉偾张,一点都不觉得冷。她必须一直跑,她觉得自己一旦停下血液就会因沸腾而将自己灼烧致死,她绝对不可以停下来,必须一直一直跑。
在这段全长1.5公里的跨江大桥的三分之一处,便是妈妈最后的立足之点。今晚是她在这十五年后第一次再次踏上这座桥,而且还是与那天中午一样的路线。那天的一幕幕再次涌上心头,她和母亲一路上喋喋不休的争吵,她对母亲喊出的那些言不由衷但尖锐刺耳的话。以及母亲决然跳河后,转身看向她的那张惨白且冷漠的脸,像是无声地控诉:“终于这么把我逼死了,你满意了吧?”
一轮满月高高悬挂,两旁的路灯也尽责地亮着,韩朵儿边跑边听见风中传来她当时凄厉的惨叫声:“妈妈!妈妈!妈妈!”
她吓一大跳,赶紧用手蒙住自己的耳朵,但孩童稚嫩的尖叫声却一直钻进她的脑子里。她只好不停地发出怪叫去对抗那个声音,她要叫破这乌压压的天,通过自己的嘶吼将这压抑的、毫无希望的夜晚喊出个窟窿出来。
她跑到了当时妈妈跳下去的位置定住了,扶着护栏止不住地干呕。一直骑电瓶车跟着的韩桂平也停了下来,杨晓怡一个箭步跑到她身边,关切地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只手轻轻扶着她,另一只手缓缓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韩朵儿早已精疲力尽,她转头抱住老友,开始嚎啕大哭。而韩桂平则是一脸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站在杨晓怡身后,和韩朵儿面对面站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韩朵儿趴在杨晓怡的肩膀上不停地哭嚎着,“现在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哭着哭着,杨晓怡感觉到韩朵儿身子一软便瘫倒了她身上,已然失去了意识。
杨晓怡和韩桂平好不容易将韩朵儿带回了家。虽然杨晓怡在让韩朵儿搬来和她一同住时就已经做好了她可能会发病的心理准备,但今晚这样真正领教还是不免让她捏了把冷汗。
韩朵儿13岁生日当天,杨晓怡等了韩朵儿一下午却等来她家出事的消息之后她又来大院找过韩朵儿数次,却每次都联系不上她,电话似乎自那之后就再没修好。有次好不容易碰到韩桂平,当时正处于无尽的悲痛之中的韩桂平为女儿还有这样一个关心她的同伴而感动。他不愿意敷衍女儿的好朋友,便告诉杨晓怡说韩朵儿生病住院了,要等病情稳定才能回家。
“她住在哪个医院?我可以去医院看她,还可以边画画边陪她。”杨晓怡说。
韩桂平听杨晓怡说到这时,眼眶瞬间红了。老婆自杀让他早已自责得想死,女儿因目睹事情的发生也大受打击进了精神病院。自杀和进精神病院在那个年代无疑让人避之不及,而眼前却有个小女孩锲而不舍地想去见朵朵,这无疑给了韩桂平莫大的安慰。
他不想骗杨晓怡,直接告诉了她女儿的病情:“朵朵生的不是普通的病,她是精神受了刺激,现在在附属第二医院,医生要根据她的恢复情况再看她什么时候能出院。”
即便木讷孤僻如杨晓怡也知道附二医院是疯人院的代称,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开玩笑说谁傻或者疯就说要将其送至附二,谁能想到,她最好的朋友朵朵,那个和她一样聪明一样爱画画且比她爱比她懂得招人喜欢的朵朵竟然被送到了那里!
“朵朵是疯了吗?”杨晓怡问得很直接,但脸上并没有大惊小怪的表情。
“医生说,她的病叫做双向情感障碍,还是比较有可能治好。”
“双向情感障碍……”杨晓怡哪里听过这种病,但她决定回去好好查查。
“它属于精神类疾病的一种,有时候会难以控制的亢奋,显得很激动,但有时候又会忽然十分低沉,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情绪起伏比较大。他们发病的时候会容易情绪失控,有可能伤害到自己和身边的人,所以住在医院里比较好。”
“那朵朵以后还会回来吗?”
“当然,她病情好转了就能回家。”
“朵朵不会伤害别人,我替她保证,你早点让她回家,她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应该很害怕。”
韩桂平鼻子一酸,眼眶都红了:“我知道她不会伤害别人,但她很可能会伤害自己。叔叔实在是没办法……”
韩朵儿在目睹母亲死后,已经有过两次尝试自杀,好在都及时获救了。最后一次在医院洗胃时,医生建议韩桂平将其送至精神病院。医生给的建议也很中肯,韩桂平当时的状态已经很差,显然是严重睡眠不足,而且他也不可能时刻看着孩子,心病如果不除,这孩子活不了。
韩桂平听医生做了一阵子心理工作之后这才相信原来精神出了问题也是生病,也可以看医生,也有可能治好。他这才将韩朵儿送至附二,附二的医生面诊了不到半小时,问了些问题后就让他去办了入院手续。
“听你的描述,或许她母亲也有双向情感障碍,你女儿带有遗传基因,平时没被触发时并不会和常人有什么不同,但是容易在遭受巨大刺激之后发病。而且由于她正好在青春期,情绪本就更容易受荷尔蒙的影响,所以本身在这个年龄段就是双向情感障碍发病的高峰期,对于女性来说,另一个高发期就是在产后。”和韩桂平沟通的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沉静感,外表温和敦厚,眼神坚定且带着一丝不算过分的人文关怀。
韩桂平回忆起老婆的情况,她在生完小孩后的确有些判若两人,在女儿上幼儿园后情况好很多,但最近这两年又开始了,所以让他心力交瘁。他将自己的情况在喝酒时曾和兄弟提过,兄弟的老婆是个社工,提过说他老婆可能有精神类的疾病,让他带去看看。他拖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回家跟老婆提起,但他老婆却觉得是自己嫌她作想把她送去精神病院关起来,又是一顿吵。后来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当时即便是跪下来求她,他也要将她带来到这个大夫面前。
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
好在女儿还有机会。
韩桂平看向坐在医生办公室里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发呆的女儿,她已经有两天不吃不喝也不动了,连大小便都直接拉在裤子里,像个会眨眼的植物人。但医生对她的状态并不觉得陌生,只是问了问持续时间和其他一些细节,然后淡淡点了点头,告诉他治疗后会有好转。
“只要你对她有信心,只要她身边的人对她不放弃,只要她能感受到爱,她就会好起来的。和所有的疾病治疗一样,都是一个过程。我们总是习惯有病耻感,尤其是精神类的疾病,但事实是当我们决定去面对它的那一刻,它就已经在好转了。”
医生笃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