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朵儿很期待这次的生日，因为妈妈很期待。
妈妈早早地就给她买好了生日穿的连衣裙，砖红色天鹅绒夹棉质地搭配着白色的毛绒滚边，松绿色羊毛外套胸口有砖红色的冬青果刺绣，白色毛袜加棕色毛毛靴子，头发烫成了弯弯的蛋卷型，中分盘成两个丸子头，各留出两条俏皮的长须，用同样红色的毛线头绳扎起。这让13岁的韩朵儿显得灵动活泼，活脱脱一个从新年画册中走出人儿。
妈妈也很漂亮，事实上，韩朵儿觉得妈妈穿得比自己还漂亮隆重得多。她新买了一条暗红色镶了亮片的长摆连衣裙，外面搭配的是一件乳白色的外套。妈妈的长发也烫成了漂亮的长波浪，垂在肩头带着优雅的弧线，她还穿着精致黑色皮靴，戴着黑色麂皮南瓜帽，白外套的腰间系了条黑色腰带。一眼看去，妈妈就像是电视里的女明星，美得光彩夺目。
韩朵儿生日当天正好是周日，爸爸已经在单位住了一周时间，周日他总是休息，何况今天是她生日，爸爸无论如何都会回家给她过生日的，从无例外。
她们早早地起床，换上了新衣服，做好了新造型，妈妈带她吃了顿肯德基之后拎着提前订好的生日蛋糕回家。她们快乐地商量着中午要去的餐厅，兴奋地猜测爸爸给她准备的礼物，妈妈神采飞扬，韩朵儿也是喜出望外，然后家里的电话响了。
韩朵儿一个箭步抢先去接电话，她已经接了几个好朋友打给她的生日祝福电话，但杨晓怡的祝福还没送到，她一直期待地等着。电话不是杨晓怡打的，是爸爸。
爸爸先是在电话里祝贺了韩朵儿生日快乐，说生日礼物过会儿尹伯伯会送到家里给她。韩朵儿追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说她和妈妈给他准备了惊喜。爸爸没有回答她，反倒让她叫妈妈接电话。
韩朵儿兴奋地叫妈妈过来，说爸爸要和她说话。妈妈美滋滋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她接过了电话，爸爸那边和她说了些什么，妈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里的光芒暗淡了，声音中的温度消失了。
最后，冷不丁地，妈妈忽然挂断了电话。
韩朵儿觉得意外极了，她和爸爸还有话没说完呢，爸爸都没说清楚尹伯伯什么时候过来，万一她当时不在家，可不就收不到礼物了？她怪妈妈不让她也说几句，抓起电话立即想再把电话给爸爸拨过去，电话刚响一声，就被妈妈一把将电话线扯断了。
“不许打了！”
韩朵儿看着被扯断的电话线，整个人都愣了。
“我还有话要和爸爸说呢，你干嘛啊？！”
“你爸说他懒得回来了，你以为你算什么？把自己的生日这么当回事？”
此时韩朵儿的妈妈和早上那个温柔快乐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她脸上带着讥诮的笑容，斜着眼看着她。
13岁的韩朵儿身形瘦小，站起来比母亲矮半个头。原本对生日的期待此时一股脑地转换为对于母亲这种离谱行径的愤怒。拔电话线、摔碗摔杯子、砸电视、忽然尖叫等等都是母亲的常规操作，在韩朵儿的成长过程中，母亲天使和恶魔的两面总是会忽然转变，让她时常战战兢兢，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她爱妈妈的同时也带着对她深深的恐惧，妈妈快乐时，家里处处如沐春风，仿佛空气中都漂浮着快乐的音符。而当她脸色一转时，整个屋子都阴郁下来，她几乎都不敢大声呼吸，生怕一有不慎就戳中母亲的痛点，引来一番狂风骤雨。
但这天是韩朵儿的生日，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爸爸，她知道爸爸不回家是因为妈妈。但她以为爸爸对自己的爱能敌过他对妈妈的恐惧，至少在她生日这天他一定会回家的。但他没有，韩朵儿必须知道是为什么。
“爸爸才不会不回来，爸爸明明答应过我的！你现在把电话弄坏了，爸爸更找不到我了！一会晓怡还会给我打电话，我也接不到了！”韩朵儿越想越气，说话的语调也越来越高。
“那又怎样？你爸答应的事情还少吗，做过几样？杨晓怡都搬走了，你以为她还记得你吗？不要这么天真！”
“晓怡不会忘了我的！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哼……”
妈妈冷笑一声，将她一把拉到客厅门廊的镜子前。瘦长的镜子中两人穿得喜气腾腾，与她们此时悲痛的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韩朵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当然还是喜欢今天的衣服，也喜欢今天妈妈穿的衣服。
但……但她甚至不敢看镜子里妈妈的脸，她可以想象妈妈此时地神态，她知道妈妈的眼神一定会像一把刀子，直直地刺向她的内心。
“可不可笑？”
妈妈又将她拉得更凑近镜子一些，母女两人的脸贴在了一起。韩朵儿看到妈妈眼里跳动着疯狂的光。此时的她只希望现在爸爸立即到家，她知道只有爸爸此时能安抚妈妈，只要爸爸先道个歉，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妈妈，听妈妈抱怨几句顶多再被轻轻打两下，妈妈就能安静下来。像爸爸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但最近这小半年时间爸爸已经不再愿意这样做了。
但也就在此时，一种莫名的疲惫感和厌倦感袭来，13岁的韩朵儿忽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爸爸不愿回来的原因，爸爸被妈妈的情绪反复喜怒无常折磨得心力交瘁，他受不了想逃走，留下她自己与妈妈困在了一起。她长叹了口气，肩膀沉了下来。
“你比较可笑。”
韩朵儿的声音冰冷，音色完全和她之前稚嫩的童声完全不同，让妈妈吓了一大跳。她正要好好“教育”一番韩朵儿，被她更冰冷的眼神给镇住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比较可笑，你一边一次次地贬低爸爸数落爸爸，一点不如意就以死相逼，一会说他赚得不够，一会说他在外面有其他人，一会又说嫁给他是个天大的错误，让他滚。但现在爸爸真的走了，你又利用我的生日去讨好爸爸，害得我都被你连累，过生日这天都见不到爸爸。”
“你被我连累？你怎么说得出口！如果不是为了生你！如果不是为了养你！我会过这样的日子吗？我早不知道多逍遥自在，何必在这受这种窝囊气！”
“你你活得窝囊是因为你本身就窝囊！你没本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把一切不顺都怪在别人身上，天下所有的人都欠了你的，都要向你还债。你看看你身边还有谁喜欢跟你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你有毛病，不愿意跟你待在一起，姥姥姥爷见你回家都觉得害怕！现在连爸爸也不回来了！我没要求你生我，如果有得选，我才不会选你这种疯子当妈妈！”
“你说什么……”
“我才是倒霉！要是有得选我才不会选你这种疯子当妈妈！我没要求你把我生下来，是你非把我和你绑在一起，跟你受这种窝囊气！”
韩朵儿的嘴里滔滔不绝地往外冒出这些她自己听起来恐怖的话，她情绪失控地大喊着，开始砸家里的东西。妈妈抓住她的手尝试制止她，被她猛地一把推开，往后踉跄了两步。韩朵儿还是不受控地嘶吼，哭得眼泪鼻涕一直往外冒，边哭边喊：“我也受够了！我也受够了！”
“妈妈知道了，是妈妈不好。”妈妈说着往外走。
“你去哪！”韩朵儿厉声喝道。
“你不是不想要我这种妈妈吗，我去死，死了让你爸给你找个新妈就行。”
“去！你动不动就喊着去死！我跟你一起，反正活着也没意思，都去死！死了一了百了！”韩朵儿说完二话不说就对着外面冲，外套都没穿，妈妈紧随其后。
母女俩就像是赛跑一样，一前一后地往跨江大桥上冲。
霍师傅今年四十岁，是这辆300路大巴车的司机，今年是他开这路车的第十年，这十年他得了不少奖章，其中不乏助人为乐、拾金不昧等等。他很以此为荣，这为他平凡且略显一成不变的职业生涯带来巨大的荣耀感。他不仅仅是所在车辆的守护者，更是爱心传递者，时刻散发出正能量。
在这个阳光不错的冬日，他载着坐了一半乘客的300路大巴稳稳开上跨江大桥，在等上桥前的红绿灯时，他看到一对穿着红色连衣裙的母女快速从他车前经过，朝桥上走去，两人像是在生闷气。虽然衣裙好看，但在这样的冬天还是单薄了些，尤其是桥上风大，该感冒了。
他当时觉得这对母女就像他自己的老婆和女儿，时常拌嘴，但过一下又和好如初，他这个当爹的一会儿当和事老一会儿当裁判，别提多有存在感了。
两母女气鼓鼓上了桥，还是一前一后走着。霍师傅将车稳稳开上跨江大桥，这对母女在他车前走了一小截之后，他慢慢觉得事情不对劲。
先是那个像是母亲的女人走着走着忽然开始爬桥的护栏，然后那个瘦削矮小一点的女儿也不甘示弱地狼狈地爬上了桥。车上开始有人惊呼，有女孩大喊说她们要干什么。
霍师傅心中一惊，猛地踩下刹车，300路大巴发出了尖利的制止声。车门哗地一声猛地打开，霍师傅单手撑住车道的护栏跳至人行道，朝母女的方向快速冲过去。桥上的大风如同重拳一般打向他的胸口，生死在此一刻。
哪还有什么思考的空间？他双手如鹰爪向前，飞身扑了过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左手边深红色的身影在他眼前下坠，直至掉入深蓝色的翻滚江水之内，变成一条红色的飘带，快速地被吞噬至虚无之中。而他的右手则稳稳抓住了另一抹红色，连衣裙白色的滚边随着桥上大风呼啸而飞舞着，她轻飘飘地，像是毫无重量，悬在半空摇摇晃晃，发出尖锐而绝望“妈妈！妈妈！妈妈！”的嘶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