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明大师也感受到孙正一的不以为然，他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理由，而是说其另一件事。“昔日吴相士与陛下闲聊之时，陛下让他为自己算了一次寿命。吴相士算陛下人寿当至极。这件事孙局长应当是知道的。”
孙正一闻弦歌而知雅意，面色一变，站起来怒瞪法明大师道：“大师，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吴相士就是孙邦彦曾收到那本《命理图基础》的作者，和孙正一素来相识，乃是天下有名的大相士。而他为陛下算命这件事，孙正一自然知道。
这件事由于其只是闲聊加上事涉君王寿命，所以只在少数人之中流传。孙正一没想到法明大师竟然也知道这件事。
由于旧时代的天庭规定“人王者，人之代表，不得修炼。死后可享祭祀”，所以现今国家的开国之主，孙正一，法明大师口中的陛下在天庭破灭之前一直是一位普通人。
天庭破灭后，他也没什么兴趣修炼，拒绝了昔日大家拥立他成为新天帝的提议，甘愿以普通人的身份活到最后。他认为天庭之所以变成后来的模样，就是因为那些掌管天庭的人立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念界生物。
普通人和念界生物本是共生，但终究是两种方向。前者更关心怎么改造世界，让世界更适合普通人。而后者则更关心怎么改造人心，让世界能够产生更多的念力为自己所用。
所以为了防止自己不变心，他便立誓要以普通人的身份活到最后。
既然是普通人，那么就不得不面临寿数的问题。普通人寿命是有极限的，最多只有一百一十年。实际上根本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够活到这个人寿极限。
而吴相士在算命的时候，却说“陛下可为寿之极。”当年知道这件事的都只当他是怕马屁，孙正一还拿这件事笑过他。
可令很多人愕然的是，这件事竟然真的似乎逐渐成真了。
今年是这位皇帝的一百大寿，他住院了。这件事本来没什么，但另一个事情却牵动了很多人的心。
之前大家拿这件事笑话吴浩，并不是因为觉得这个寿命太长不现实，而是因为没有人会觉得陛下可以一直做普通人。很多听过这个故事的人心中都会这么想：“当年陛下年富力强，自然不觉得修行有什么好。等陛下年老体衰了，难道就真的不羡慕修士的长久寿元？”
即便今时不如往日，没有接风池转化成真正的念界生物，做到天长地久。可只要陛下立志修行，有天下助力，再多活百岁也不是问题。这么显而易见的好事谁都会不拒绝吧。
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把吴浩当成笑话。孙正一当年更是调侃道：“你这人马屁都不会拍，陛下号称‘万岁’，既然是万岁，活过万岁才是应当的。”
旧时代只有那些天生种之中有活过万岁的，孙正一这么说自然也是认为皇帝早晚会修炼的。
就在皇帝住院第二天，就有人进言请皇帝修行。
修行这东西纵然如释迦摩尼这样的天纵之资都要十五年开悟。即便有天下助力，皇帝想要修到可以真正延寿的九品也一定要花上五六年的时间。
人已过百，谁知道有没有五六年的功夫？
但皇帝还是拒绝了，说道：“昔日之誓不敢忘。屠龙者变恶龙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我不愿为之。”
屠龙者便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杀了长寿的恶龙。最终为了自己的财富权力和寿命，又反过来化身恶龙为祸人间。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大家也无法逼他，不过随之而来的问题也让很多人开始蠢蠢欲动。
皇帝要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一辈子，这意味着他的寿命就算真的有极限，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对于修行者来说，十年是什么概念？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
如今天下很多修行者虽然不赞同新时代的理念，但没有反抗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位皇帝必将成为天帝，换而言之只不过是换了个“天庭”而已。
可以说天下大半的安定都是因为这位皇帝的缘故。无论是忌惮也好，还是佩服好，这位皇帝哪怕只有一口气在，天下有心人都会安分守己。
这点孙正一知道，法明大师也知道。实际上他之前说因为外边有陛下，所以自己只能坐于禅室。不就是这么暗示的吗？
但这样的皇帝终究要死了。法明大师的话很简单，皇帝死了，天帝之位不可能一直空悬，肯定要有新天帝诞生。而这因皇帝而建立的新时代也一定会有所改变。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高风亮节的！
时代既然要变，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自然可以现在就早早布局，法明大师认为现在的时代就好似外表华丽但内在已经漏水的邮轮，迟早是要沉的。因此才劝孙正一为自己“家族”考虑。
江南道门孙家，自两汉活到如今，已经改换过一次门庭，真是昔日孙正一的改换，让孙家名满天下，孙正一也位高权重。那么现在呢？
仅仅听法明大师说了几句话，孙正一内心之中已经明白为何色无和尚也好，法明和尚也好不早不晚偏偏现在小动作不断。
更明白为何佛子不早不晚现在才出现。
“半是天意，半是人为？”孙正一心中冷笑道：“这半是天意，我本以为是真的天意，没想到却是应在天子身上。”
若不是皇帝不愿修炼，这些人哪个敢起心思？！
孙正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时候，法明大师便已经知道孙正一的志向了，他叹口气叫住想要离去的孙正一道：“孙局长是纯臣，但这天下如今似你这般的纯臣又有几个？老僧知道孙局长矢志不移，但孙局长的家人又都如孙局长一般意志坚定吗？”
孙正一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什么，道：“这就是你们选择孙邦彦的原因？”
孙正一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却嫁给了旧时代高门开明一脉，生下的女儿也完整继承了开明一脉的血脉。孙正一本打算到其成年后，用秘法将其孙家血脉激发后，继承孙家。
但年轻人本就毫无定性，宋敏虽然养在人间，可却是半个天生“幻想种”。这些肮脏货色选择孙邦彦成为佛子，便是想要在自己这继承人上下一闲着，留待将来？
孙正一这般质问，法明大师却没有承认，只是说道：“孙施主多虑了。”
他越这般搪塞，孙正一对心中的肯定也就越发肯定，他又想到一件事道：“这么说，林笃功是你的三尸之一？”
三尸之法曾在旧时代流行相当长的时间，但新时代在九品后开发的新修法更近人情，所以新时代的修士修行三尸的便已经很少了。
既是三尸，又是亡灵，境界更有七品。这样的三尸天下本就少见，之前因为敌明我暗，加上法明大师名声很大，所以江南分局完全没朝这个方向想过，只当是哪家的“卧虎藏龙”出山了。
但如今细细想来，这佛子一说的出现正是在两人跟随林笃功从念界回来之后。如果从刚刚的角度思考，那么法明大师实际上应该是透过林笃功知道两人关系密切，才心中定了这一闲着。
这闲着本来极好，唯一没想到的便是自己竟然打算和这条船共存亡，不仅不打算下船还打算趁皇帝还在的时候，对这条船修补一下。
这么说，那个色无和尚一定对自己外孙女说过什么。孙正一心思敏锐，很快就想到一个验证法子。毕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如果不对自己的外孙女灌输些什么东西，那他们宣称孙邦彦是佛子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法明大师对于林笃功是自己的分身倒是很爽快承认了：“不错，林笃功确实是老僧的三尸之一。乃是不久之前老僧有所得才斩的。”
这个不久自然不是说今年，以修士常见的说法，应当有十来年的功夫。
孙正一满意地点头道：“你们有心，我如今既然知道，还请高抬贵手，告辞。”
孙正一一脚迈出，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法明大师却没有离去，而是静静坐在那儿，又喝了一杯茶。
不一会儿，色无和尚便出现在他面前，见面便说道：“怎么样？”
为了防止孙正一误会，色无和尚躲在闽南境中，直到法明大师传唤才赶来此处。
法明大师脸上露出笑容：“孙局长纯臣。”
他将事情完整说完后，色无和尚却焦急道：“那孙邦彦怎么办？”
法明大师摇头道：“性命无虞，大事定矣。”
“为何？”色无和尚毕竟没有法明大师对于这些事情看得清楚，说道：“孙局长如今已经对事情知道大半，他之前不过是有所猜测，就敢痛下杀手，那现在孙邦彦岂不是更危险？”
法明大师双手合十道：“孙局长为人淳厚，既然以为孙邦彦是无辜之人，一定不会为难于他。”
这毕竟只是猜测，色无和尚不置可否道：“不曾听说有身居高位而淳厚的。”
身居高位那树敌肯定不少，能够与敌人交手而屹立多年，这肯定不是什么淳厚的良善君子。不心狠手辣，有原则便已经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法明大师微微一笑道：“孙局长虽然想做纯臣，但却是和老僧昔日一般。”
和法明大师昔日一样？色无和尚想起法明在时代更迭之时，站在旧时代却不出门一步，最终在新时代享有大名的故事。说道：“何以言？”
你这么说总得有证据吧？
法明大师将孙正一最后一句话复述一遍，说道：“若他真的和我等势不两立，又何必说请，说‘高抬贵手’？”
倘若真的是敌人，以孙正一的个性早就开始口头嘲讽，破口大骂了。就像他对色无和尚一般。
但孙正一最后却是完全服软，只请他们以后不要这么做，完全不说什么狠话。可见他就算是打算做纯臣，也不打算将自己的家人拉上，已经开始为之后留后路。
这虽然也是从性格角度来说，但却比上一个理由靠谱很多，因此色无和尚颔首道：“这到有几分道理。只是俗语说：‘好叫的狗不咬人’，孙局长这般有可能只是示弱啊。”
色无和尚说的自然是正理，法明大师道：“既便是真示弱，总要先示好。孙邦彦性命自然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