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阴凉山公墓。
林笃功抱着雪女走到一间墓地前，将已经昏迷的雪女放在墓碑前，转头对着墓地另一头，另一个无所事事的男子吹了一个口哨：“你还在这儿？”
另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则是一位样貌普通的男子，要不是在上次林笃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儿，林笃功只会以为他是来扫墓的——虽然这天气很不好，不过总有这样的人。
他站的地方墓碑还很新，和他的邻居一样：没有供奉，更没人拜访，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沉眠地下。
那名男子始终没有动作，只是站在那儿。林笃功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确认他是谁，免得自己惹上什么不必要麻烦。
沿着笔直的过道走到墓地边，林笃功扫了一眼上边的名字及照片，又瞅了瞅相同面貌的男子。
啧了一声，开口问道：“看到自己的墓地感觉怎么样？”
王守义转过视线，“你看得见我？”
“欸，我也想看不见啊。”
王守义微微一笑，“听说你们这种有念力的人总会吸引我们。不过我不是来找你的。”
林笃功指着墓碑，“感觉怎么样？”
“很奇怪。”王守义皱起眉，有些迷惑，“我明明记得我叫王守义，这照片也和我一样，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陌生人。”
林笃功摊了摊手，“自从三十七年前，大家都这样。”
“为什么？”
“因为轮回已经没了呀——就因为这给我们整了不少事——现在的流程都是直接回归大自然循环成为大自然一部分，只有执念深厚的灵魂才会重生成亡灵，可亡灵只是旧主灵魂土壤中重新长出的新花，自然不会对前世有认同感。你在念界的时候，他们没教你吗？”
王守义没有说话，反而询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林笃功环顾四周，“姑且还算是一位修行者吧？来这儿做一些事儿。当然驱除你这样的人也是我的工作。”
王守义顺着林笃功的视线扫了一圈，发现依旧是空空荡荡，“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吗？还要专门的人来驱除？”
“我来这是特殊情况啦。并不是为了你。”林笃功笑了笑，“当然，看来你也是。”
王守义指着墓碑道，“这个是陌生人？”
“两片相同的叶子，就是相同也是两片叶子。”林笃功斩钉截铁道。
王守义没在说话，而是紧紧地盯着墓碑上的字，一字一句念诵一遍，继而又看了自己照片良久，突然开口道：“明明是陌生人，为什么我还是感到悲伤呢？”
林笃功看了一眼那崭新的墓碑道：“所以才很少有亡灵会选择回来看自己啊。”
王守义在思考一阵后便道别离去了，林笃功舒了口气，送走一个亡灵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可一点也不想和这些东西接触。
就像王守义说的，他们这样的人总会吸引各种各样的亡灵。其实这句话还有下半句：同时招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而麻烦就是林笃功现在最最讨厌的东西了。
“要不要和黑叔说说呢？”林笃功自言自语，理论上自己见到的所有事情都是要上报的，尤其是王守义这种明显没有在念界接受过认知培训的亡灵突然出现在现世界，往往预示着一场大麻烦。
想到大麻烦所要带来的麻烦，林笃功便是一阵哆嗦，摇了摇头，“今天没人。”
亡灵不是人。林笃功在自己心里补充道。
按照老习惯，林笃功绕着墓地走了半圈，他陡然发觉自己已经记不起王守义的样貌。这么迅猛的忘却，让他不自觉闭目自省，果然在其识海中，多出了一个已经快要消失的金字。那金字此刻正滴溜溜地不断旋转，将构成字迹的淡金色墨水泼洒到关于王守义的记忆上。
这个字迹，林笃功自然认识，是最为粗糙的“护身符”，效果就是掩盖身份，只要用言语就可以种下咒符。当字迹彻底消失后，关于王守义的记忆将全部被遮盖，然后逐渐分解消失。
很明显王守义为了避免暴露身份，给自己招惹麻烦才种下了这个符咒。
一个不懂常识，却学会修行的亡灵私自来到现世界？林笃功心中庆幸，果然是大麻烦。
“既然大家都不想再见，那么相忘于江湖吧。”
怀着同样想法的林笃功自然也在王守义的身上种下了这道护身符。
随着记忆的逐渐消失，墓园又重回林笃功最安心的平静之中。
天气虽然阴沉，十一月的寒风也毫不客气拂过墓园中的苍松翠柏惊起一阵阵哗哗之声，林笃功坐在墓园最爱的一角，仰头望天，林海听涛，不知时间流逝。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十分习惯，却丝毫不觉乏味。静谧之中，他能清楚感觉到时间从自己身体中流逝而出，随着信风飘然而去。
这种挥霍生命的感觉，让他沉迷。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想要出去。”林笃功躺在地上，两眼上翻盯着身后的墓碑。“明明这也是你的执念。”
他身后的墓地就和王守义的墓地一样：干净，整洁，没有供奉，没有访客，主人安安静静地沉睡在地下。
黑白照片中的林笃功沉默微笑，他的视线就和拍的时候一样， 目视前方。
林笃功顺着自己照片上的视线望去，相同的墓碑上登的是一位靓丽女子。年轻漂亮的她此刻正大大方方地对着虚空微笑。
“是因为她？？”林笃功重新坐起来，他右手伸出翻了翻。“不知不觉十年了啊。”
那个美丽而又温柔的女士比林笃功来这早一些，她已经走了十年了，而林笃功自己则只来了不到五年。林笃功看着那个因为伤重而沉睡的雪女，心中一阵喜悦。
时间终于快要到了。
林笃功是一位用秘法产生的亡灵，他并没有严格的生前，而是一个修行者斩掉的三尸之一。他本就不是那位修行者真正的修法产物，只是为了一件事而制造出来。如今随着事情顺遂发展，他也知道自己离消失没有多少时日了。
数了数日子，确定还有一天，他不由感到心中一阵喜悦。
总算可以结束了。毕竟他的执念也剩不下多少了。
如果一个亡灵不能通过修行强化执念，那么心中的执念终究会被时间抹去，最终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遗憾，走向生命的源头，重返大自然——这就是念界存在的最主要意义，让那些阴魂不散的亡灵在不影响现世界的前提下有一个等待的场所，在过去这种地方被称为地狱或者天堂，也有人称之为极乐世界。
但无论叫什么，这样的地方自从三十七年前，便只有一个名字：念界——新政府取得名字。
五年多的时光，林笃功能够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执念消失了大半。这个速度远远超过他的本身，那个修行者的预料，经过他的研究，大概这种闲散悠闲不用做事的时光，其实也是自己的一大执念。
拷问自己内心的结果，林笃功也承认自己原来的梦想是当咸鱼。
这让那位修行者哭笑不得，他和林笃功都十分担心如果事情还没办完，人就没了这可咋办？在斩一个吗？
不过还好一切顺遂，如今只要再等一会就好了。
夜更深了，漆黑一片墓园迎来了新的访客。刚刚踏入墓园的访客对正在呼呼大睡的林笃功微微一笑，接着一脚踩上林笃功的肚子，继而跟上另一只脚在林笃功肚子上站好后，蹦了一下。
柔软的肚皮比得上最高级的波斯地毯，随着呼吸起伏的肚子，更好似踩在波浪上。林笃功睁开眼睛，咳了一声，脸上露出苦笑：“你怎么还是喜欢干这个！”
“有什么问题？反正你又不会像生前那样喘不过气来。”来访的男子和还睡眼惺忪的林笃功很熟悉，口气也颇为调侃，“话说，你这触感和生前怎么一样啊，我还以为要更加冰冷僵硬呢。雪女呢？”
“那是僵尸，我是活人！”林笃功一鼓肚子将来访者震开，“李承德，你自己看看，风平浪静，一如既往。所以我继续睡了哈。”
来的人竟然是李承德！
李承德刚刚站稳，听到这话，连忙道：“两件事。”
“恩。”林笃功背过身，假装随时要睡去，嘴角带着一丝戏谑。
李承德掏出一张契约：“第一件事，鉴于你现在的状态，上头觉得还是让你早走为上。”
林笃功抓了抓屁股，评价道：“时间提早的话，风险会很大，效果也不一定好。”
李承德沉默一会道，“没办法，他们怀疑你撑不到明天了。而且有些人可能要查到这了。在说你不是一直想走的吗？”
“谁想死？”
“你早就死了！”
这句话让林笃功沉默了，李承德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停下了话头。
林笃功拿手轻轻按在心脏处，呢喃道，“明明还在跳，为什么我就死了呢？”
李承德也不知道，明明这个人和生前一样，确切说林笃功出生没有多久就被转化成亡灵。他的一生基本都是作为亡灵度过。可以说亡灵才是他的第一生，这样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称之为“活”呢？
“两片相同的叶子，就是相同也是两片叶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念出他们共同认识的修行者最爱念叨的一句话来，他们互望一眼，彼此相视而笑。
“我还是认识了你。”林笃功道。
李承德指了指林笃功的身后墓碑，又指了指躺着的林笃功。
“我有两个朋友。”
“林笃功和林笃功。”
虽然其中一个和他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李承德也认为那也是他的朋友。
林笃功一个鲤鱼打挺走到李承德母亲的墓碑前，轻轻叹口气：“还好我们找到了这个雪女，不然依靠你豢养的念灵，成功率要低很多。如今你就看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