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一把没捞住我。远处的警察看见了,一边在往这边跑,一边拿起话筒哇啦啦讲些什么。
我拿着扩音器边跑边喊。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我,但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说,他必须听见。
广播里说:“两分钟倒计时准备!转为自身供电。”
我喊道:“前进,你能听到吗?你能看见我吗?你不能走,听到了吗?”
我的对话机响了起来。
“计划开始了,”前进说,“已不可更改。”
当然了,不需要我们去找他,他找到了我的频道。
“你等等!”我在对话机里喊。
“爸爸的死不是你造成的。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那也有我的份。是我告的密。我犯了很大的错,我一直在犯错,可是我们还要继续生活。”
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寻找周围可能藏着的监控镜头。
“这是我的女儿小星。我想带她来看你,但是这里太危险。”
“前进,小星也是你的女儿。”
对讲机里沉默着。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可是我也找不到你。”
“别走,前进,留下来我们才会完整。”
广播嘀嘀咕咕地说着:“一分钟倒计时。”
这一分钟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我听见前进的手脚不停,扣好头盔。
“立刻离场!立刻离场!”预先录制好的广播系统正在发出最后的警告。
火箭马上就要升空了。
老马,或者是倪永远抓住了我。我来不及扭头看是谁。他,或者他们不管我怎么挣扎,把我向外拖去。
前进坐在火箭里,可是他能通过监控镜头看到外面。
推土机正在逃跑。许多人正在往发射场外跑。
火箭抖动着,好像承载着难以负担的重量。那是他的梦。三十五年的梦。无比沉重的梦。
火箭点火了。
几枚承受不了热烈的炸药包炸开了,等烟雾散去,老火车站前的风雨柱廊倒塌了。
我站在黄圈外往回看去,只见废墟中一艘巨大的火箭喷射着橘子色的火焰,正在缓缓升空。
老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过来,将一个防毒面罩罩在我脸上,又塞给了倪永远一个。
火箭那流线型的罩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发亮的一根针,扎入眼帘时微微刺痛。它越来越小。
“他走了!”
他终于还是走了。
我经历过许多失败,然而这一次,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失败。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
淡紫色和白色的烟雾轻盈地向上飘去,然而在那一天,尘埃久久不散,它盘踞地面,好像不舍得离去,等到它终于变得稀薄时,就好像一个旧的世界破碎远去。
我现在仿佛又看到了前进从废墟和尘烟里中走出来的样子。
那副场景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脑海中重放,直至我生命的最后时刻。
有个模糊的人形在穿破浓烟,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的宇航服烧成了黑色,聚碳酸酯的玻璃头罩上笼罩了一层黑烟,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路,他跌跌撞撞地前进,好像一个瞎子。
我没走。他说。他没有走,但是也走了一部分。
他把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永不离身的小石头放在了座椅里。
前进手忙脚乱地扯下他的衣服,我也在帮忙,我们使劲把前进从纠缠的衣服里扯出来,使劲扯下他身上的导线,直到我们可以毫无阻碍地抱在一起。
他说得对,在铁路上,只要有耐心,就能等到任何东西。
他说:我爱你,东风,我想留下来。我也不会抛下小星。她不会成为另一个我。
眼泪从我眼里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抓住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弟弟和爱人。我想要告诉他那个科学院专家对他火箭的评价,但是这会儿我顾不得说,我的眼光紧追着天上的那个逃走的东西不放。
“看它飞得多高啊。”
它突破第一宇宙速度,直入地球轨道了。
我抱住前进,一双温暖的小手加入了我们,那是小星的手。我们三人流下一行行热泪。
我认为那一天这样子结束是最合适的。我仍然紧紧地拽着他,怕他飘起来,因为我知道他的重力背心不在身上。
“你的背心,我带着它呢,就在行李箱里……”
但是前进说他不需要那件东西了,如今的他终于懂得如何区分地球引力和生活的拉扯,他说让他有踏实感的并非重力。
我是东风。
我离家出走后,拼尽全力的生活,奔波忙碌,终于找回了它。
这是我和家的故事,这是关于变化和固执的故事,这是关于新世界和旧世界的故事,这也是我和一个从未到过月球的男人的故事。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月球人。
现在蓝色的天空上有火箭拉出的高空云,还有淡淡的月亮,无数人仰望过的月亮。
在我们眼前,云朵站的铁路又展现了出来,一条又一条并行的轨道,把我们环抱,并穿过我们向前奔流。它从过去穿行而至,它所牵绊的过往越是久远,我们从中能够倾听到的力量就越是强大,我们清晰地听到时间的声音。它们有的将向左走,有的向右行,有的故事在靠近,有的故事在远离,无论哪个方向都将延伸向无穷远处,我们无法在轨道上停留,但可以伴随它一起前进。也许有一天,它也会走到月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