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云朵站的爆炸事故过去了九年。
我和上亿忐忑不安人类一起度过了千禧年之夜,千年虫问题没有杀死我们。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美国双塔倒塌,看到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看到“勇气”和“机遇”号登陆火星,看到印尼的海啸吞没了二十万人,看到朝鲜进行了一次核爆炸实验。
我和郑红旗结婚,有了女儿,又离了婚。我们还是朋友。我自己创了业,创办的互联网科技新公司蒸蒸日上。我每周要开十几个会,日夜连轴转,一天要喝七八杯咖啡。我用一辆银灰色的加长凯迪拉克换掉了桑塔纳,我们用液晶屏换掉了粗笨的CRT屏幕,我们用智能手机看天气、导航和财经消息。VCD已经消失了,我们现在购买DVD,看电影看一半的时候不再需要换光盘。我们听Linkin Park、酷玩、Yeah Yeah Yeahs、石器时代的女王。
2004年,和谐号动车上线。在铁路上,前进机车和东风机车都越来越难看到了。车站换了最新型的调度车间和电脑,数十名头戴耳机的调度员面对先进的电子屏同时工作。
我有时候会梦见一列火车在死寂的大地上行走,周围没有天堂也没有人间。
每次在电视上看到神舟飞船升空,我都会想起前进。他一定也在关注着航天领域的进展。他不会死心,还会去完成自己的梦想,但他可能隐身于铁道线上的每一处地方。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消失,互联网上总会留下点点痕迹。
我找了好几个黑客团队,在网上搜寻他的信息。我们扑空了无数次,他们最终找到了几个隐藏很深的内部航天论坛。他们提请我关注几个ID,有个叫Starship 的人号称搞到了前苏联暴风雪号上拆除的汽蚀管,还重新手工打磨。他展示了自己手工打磨的零件照片,里面孔径的精度达到了0.65毫米。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你觉得是他吗?”
“我不知道。”
“整个火箭发发动机,有上万个零件组成。他全部要一一找到这些零件,或者自己加工。这可能吗?”
“不知道,这超过我们的所知范畴。”
根据种种迹象,我感觉前进还在造火箭。他隐藏在网络的阴影下,依然在建造自己的梦。
有一天,倪永远打来了电话:“你听说了吗?云朵站要拆迁了。”
我马上让自己的助理去了解了一下,云朵市东郊一座新的动车站建成了,云朵站已经废弃了好长时间,本来想改造成一个小补给站,但是也几乎没有列车通过。
杨站长也下海好多年了,现在成了一个开发商,据说是她搞下了那块地,要拆掉老车站盖化工厂。
随后我又接到了一个家乡的电话,是老马打来的:“东风,你弟弟出现了。”
我对助理说:“替我订最近的一班动车,我要回一趟老家。”
“几张?”
我犹豫了一下:“两张。”
我带着女儿回家,一路上只感觉到一切都在移动,在快速变化,每个人每样东西移动的速度都太快。火车、飞机、出租车,仿佛都拥有火箭般的速度,让人追赶不上。街道上的灯光如同拉长的一道道光束。在这速度里,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故乡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变成商店林立,多了许多高楼。小面馆变成了西点店,小卖部变成了便利店,那些还认识的老建筑也都被重新装潢,贴上了镜面玻璃和瓷砖。
我原来很自信地往前走,但路网的形状也变了,让我几次迷路。幸而手机地图让我找到了老车站。
车站前的小街原本挤满了商贩,如今也落寞了,只剩下随风起舞的塑料袋。
我看到车站门前的墙上镶嵌了一块铜牌子:
1935-1998 宁石
云朵站首任站长
98年为了拯救列车事故牺牲。
老车站已经完全废弃了,但此时围了好多人,拉着长长的一圈警戒线。
我看见了原先的杨站长,她卷着西装袖子,情绪激动:“东风,你回来得正好,我告诉你!你弟弟疯了。你立刻、马上,让他出来投降!”
“杨站长,这座车站是国家财产,是我爸爸他们的铁道兵用生命和鲜血建造起来的,有保留价值。”
“有个屁!我告诉你,东风,你们妨碍旧城改造,就是反对社会主义新建设,就是反对改革开放!”
“据我了解,你还没有拿到建设项目批准文件吧?”
老马把我拉到旁边,肩章显示他是三级警监,正处级干部了。
“东风,情况真的很严重,你那个前进啊,真是执拗,上次那枚火箭炸了,他还是在老地方,又造了一架新的火箭,我们都没有发现。我们这小地方,又没有直升机,又没有空中监控。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可不希望前进这么乱来,最后进监狱……”
“老马,我爸爸说那个故事的时候,你也在吧?”
“啊?”
“所以这件事你不也有责任吗?他当真了,信了这么多年。你要去告诉他,月球人什么的,全都是假的……”
“也不一定是假的,”老马抓了抓头皮,“那天晚上,我真的看见白光了。老宁来得晚,在我后面。我以为他也看见了,然后顺嘴发挥了两句。”
“你别说了,住嘴!”
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但这个话题是我引起的,也只能郁闷地转开头去。
周围有很多警察跑来跑去,我冷笑:“你们是国家暴力机关啊,为什么不进去把他抓出来?”
“你不知道,老杨公司的人,已经在车站范围里绑好了破拆的炸药……”
“规划批文都还没有下来。她就要把这里炸掉?”
“唉。”
“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吗?你们也不管。”
“唉。反正,你知道……这批炸药被劫持了。”
“劫持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些炸药雷管上连接的线路,已经不归他们管了。现在是前进在控制这批炸药……”
老马给我看了几张照片。用长焦镜头远远地拍下来的,还是那座仓库所在的位置,这块原本属于前进的区域,如今一片荒芜,就像是荒寂的月球表面,只剩下废弃的铁轨和歪斜的水塔、电线杆。在火烧过的废墟上,用波形瓦和破铁皮搭了一个很高的棚子,不注意看,会以为它是废墟的一部分。
老马又在警车的顶盖上摊开一张图:“这是炸药点分布图,不确定是否被前进移动过某些位置,我猜他不会留下任何漏洞。他真的会引爆炸药吗?”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然而心里并没有什么把握。
“这个事很麻烦。有爆炸物,我们就不能贸然闯入。也不能开枪,那里面都是可燃体,早上还一阵阵地冒白烟。最好是能把他劝出来,但是考虑到人员安全,也只能在安全黄圈外用喇叭喊话。”
老马说着,操起一个电子扩音器,朝着里面喊:“前进,你看看是谁来了。喂,前进!你听到了吗?”
“在这里喊,他能听到吗?”
“不确定。”
我往前走了几步,车站里原来对旅客广播的大喇叭响了:“警告,警告,发射场地,不许无关人员进入!”
“他能看到我们?”
“应该是装了感应器。”
“禁止进入,禁止进入!”
老马又开始喊:“前进,我是你马叔叔。你可别做傻事啊!”
外围警戒圈起了一阵骚动,倪永远推开几名警察,挤了进来。
“东风,没有时间了。”
“怎么回事?”
“你们看了昨天的新闻了吗?昨天是嫦娥一号发射!”
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再次联络空间研究所的那位专家,这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变成很熟的朋友了。
“没错,这就是最后一天,他今天就要发射!”专家看了我给他的新资料,突然兴奋起来。
“为什么?”
“因为再过3小时50分钟,就是嫦娥一号的变轨时间点,它将从近地点高度抬升到约600千米。凭前进这枚火箭的动力,如果没有在近地轨道上抓住它,就会彻底失去机会。”
我懂了,这是前进最后的机会,他用那台被评价为儿童玩具的信号发射器,两秒内就可以攻破嫦娥一号的链路检测防火墙。
那个专家的电话不断,依然在给我普及关于通讯装置的知识。
“我原来以为那个信号发射器只是玩具,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不是要自己广播,而是要劫持一台可以向月球广播的机器……”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东风,快一点!”
是倪永远。
他递给我一个对讲机。
“我还在找频道,总会有个频道的,他总会听到我们。”
倪永远在我身后说:“东风,你有能让他留下的东西。你很清楚是什么。”
那一天的月亮在白天也能看见,淡淡的,但是很鲜明,而且史无前例地大。
我仿佛看见了前进,他也在看着月亮。此刻他穿着全套宇航服,坐在火箭顶端的指令舱里,做着最后的准备。
广播里传出一个电子合成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请立刻离开发射区域,请立刻离开。发射马上开始,发射10分钟准备。倒计时开始!”
倪永远还没有找到频道。
我操起老马身边的扩音器,推开警戒带,朝里面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