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小说>非虚构>结婚三十年,她终于让婚内强奸的丈夫认了罪>目录
结婚三十年,她终于让婚内强奸的丈夫认了罪(下)6
鉴定报告显示肖菊芳的外阴有撕裂伤,周围多处软组织受伤,体内精斑为刘有威所留。但刘有威不仅在笔录中否认了其强奸行为,还到处叫屈,说肖菊芳歹毒,几十年夫妻,养了她大半辈子,儿女都大了,居然想着要谋害他,“以前她‘想要’的时候比我多很多,我怎么没有跑去派出所告她?两天也就做了两次,就这也烂了,那也破了,那些妓女24小时接客的,也没见嚷嚷着叫人赔钱。她就是癫了,就该强行送至精神病院。”
村里大多数声音也都在批判肖菊芳——
男人们义愤填膺嘲讽,“以后但凡相亲、恋爱、结婚的人都被当成强奸犯抓去”。
一些女人看似在替肖菊芳说话,却从未真正站在她这边。她们大骂天下男人天生是疯子、自大狂、强奸犯……可转过头来又批判肖菊芳“媚男”,如果真被男人伤害了,她肯定是恨不得所有男人都去死的,“可她呢?那么多女律师,偏让男律师捞这份钱。”还有女人公开反对肖菊芳,只因她们是母亲,要维护自己儿子,“肖菊芳罪大恶极,恶心至极。”
肖菊芳一次又一次地被村支书叫到各个部门,她满怀期待地以为自己的事情有了结果,却发现在场的人都只是意图调和他们的夫妻矛盾,让她“继续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让人看笑话”。有一次调解,她伤心又愤怒,但太累了,吵着吵着就睡着了。被摇醒后,有人劝她何必自讨苦吃,身体都吃不消,还要没事找事,只要签字和解,就当过去是一场梦。
一位女士私下劝肖菊芳:“就当你是被强奸了,也是诸多被强奸者中幸运的一个,终究是被自己男人强奸的,不用考虑嫁人,名声未受损,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你还是你,不算坏。”
肖菊芳说:“我并未觉得被强奸就是名声受损,就要遭遇异样眼光,我只知道我被强奸后过得很痛苦。”不仅是现在,三十多年前她就是这么想的了。年轻时,她也一度以为自己是“幸运的”,但这么多年过去,到底没能说服自己,“相比起自己的感受,顾全名声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我是反应慢了。”
===
13岁时,肖菊芳就见过身边的人被性侵。
当年她和王腊红以及另外一个女同学去外村看电影,中途她与王腊红去上厕所,而那位女同学却因独自去买瓜子而被歹人拖入角落。事后旁人都在庆幸,好在全场只有这么一个不幸的人,以后一定要严加防范。
好好的一个女孩就这么被毁了,可没有人告诉她——她没有错。更无人理解她的痛苦,还有的觉得她身上“脏”,是“不祥之人”。这一切,肖菊芳她们都看在眼里,并告诉自己,一定不要沾上这种事情,“不知为何,明明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那时候我们也莫名地‘怕’见她。”
事发后,那位女同学好几个月都没出门,父母觉得脸上无光,问谁想要她就捡了去。“再后来,我们就只知道她‘癫’了,也相信她真‘癫’了。至于她到底面对了怎样的痛苦,又怎么陷入到无路可走的境地,没有人关心。现在我才想通一些事,以及也知道了,有些人未必比强奸犯好多少。”
当肖菊芳到了适婚年龄,她终于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让父母蒙羞。即便遇到过动心的男孩,也是藏得死死的,不敢擅自做主。因为她母亲总是在外面拍着胸脯说:“我家那个大闺女从不乱来,与男人说句话都会脸红。”反而,父亲都是说:“我只希望女儿被善待。”
肖菊芳的父亲是个木匠,那时候的手艺人大多脾气暴躁,但他例外,说话轻声细语,从不打骂孩子,儿子女儿都一样。那时候乡下女孩上初中的不多,肖菊芳的哥哥也只读了小学,她却得以上完初中。要不是后来父亲生病,看病要花钱,兴许她还能读中专,跟腊红一样。
即便生着病,肖菊芳的父亲仍坚持要给女儿打家具、做嫁妆。即便一天只能做一两个小时也要强撑着,尤其打床时格外用心。他说一世为人,半世在床,无论一天有多累,上了床就等于进了世外桃源。父亲还说,打床尺寸最有讲究,尾数都会带7,与“妻”谐音,“在一个家里,妻子很重要。一个女人若是连一张睡的好床都没有,过不好。”
肖菊芳一直记得,父亲曾经给她说,现在外面的两口子都是睡“席梦思”弹簧床了,据说很舒服,但即便自己做了一辈子木工也没睡过,希望肖菊芳哪天能告诉他是什么滋味,“是不是睡得更香,没有烦恼。”
===
肖菊芳第一次相亲,便遇上了刘有威。媒人是她亲姨妈,和刘有威也沾着一点亲戚,直夸刘有威勤劳、踏实、大方。刘有威也善于表现,双方见过一次后,他便经常去肖菊芳家里帮忙干活。他能说会道,哄得肖菊芳母亲心花怒放,未曾问过肖菊芳的意思,自己便认下了“女婿”。
肖菊芳却看不上刘有威,他虽然穿着没有补丁的新衣服,衣领上的污渍却还不如补丁看着顺眼。说话、做事很是刻意,东张西望,生怕别人听不见、看不着。明明没什么文化,衣兜上还插着一支钢笔。
那时肖菊芳想着自己就算嫁了人,若有机会读书,还是要努力争取,便问刘有威是否支持自己读书。刘有威先是脱口而出:“女人读那么多书做啥?我小学没毕业照样学手艺。”说完马上又挤出一副笑脸改口,“如果是你,就算一路读到大学,我都全力支持,父母孩子交给我!”
肖菊芳找病榻上的父亲聊天,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与不适。尽管父亲已病入膏肓,无法开口说话,却仍费力地握住女儿的手,缓缓摇了摇头,“与当初强撑着身体给我打床一样。”
肖菊芳直截了当地告诉刘有威,彼此不合适。刘有威竟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样子,面露凶相,说他给了700块钱彩礼,肖菊芳母亲欢欢喜喜地收了,现在再说合不合适,恐怕才是“很不合适”。
肖菊芳跑去找母亲对质,却被告知钱已经花了,都给她哥说了亲事,“家里很快双喜临门。”肖菊芳苦苦哀求母亲将自己的婚事退了,那700块钱她来还,就算到时候多付利息也在所不惜。母亲却将一瓶农药摆上桌,“你要敢退婚我就死给你看,反正家里就要办丧事了,就一次办了。话说得难听点,就算窑姐收了人家的钱,也得有个意思,哪能是想跑就跑的?”
肖菊芳不得不嫁给了刘有威。
结婚当天,她父亲去世了,母亲为了让她顺利同房,硬是瞒到第二天才把消息告诉众人。可肖菊芳的新婚之夜却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糟乱不堪”——她待在一间被熏得漆黑且四处漏风的木房里,墙上脏得连一个“喜”字都贴不稳。几乎每个角落都有厚重的蜘蛛网,老鼠肆无忌惮地来回穿梭。至于肖菊芳坐的婚床,到处都是“补丁”,一块块木板、一个个钉子就那么横七竖八地贴在上面,只要挪动一下身体,床就会吱吱嘎嘎地响。父亲亲手打的那张床,肖菊芳没能用上,被她公婆擅自做主拿去给小姑子做了嫁妆。“说来,我的那张床成了她唯一的嫁妆,都是可怜人,我就没说啥了。”
当晚,满身酒气的刘有威踹门而入,吓得肖菊芳从床上跳了起来,就在她惊魂未定之时,刘有威二话不说将她摁倒,任凭肖菊芳喊“痛”,床却像是较劲一样吱吱嘎嘎响,“我就是一个被重重砸在地上的碎鸡蛋,不知道我之前在庆幸什么,庆幸神龛上多了两根红蜡烛?”
第二天,刘有威带着肖菊芳回娘家奔丧,她身上还在渗血,跪倒在父亲灵柩前大哭,“以后怎么得了?”
7
从那以后,肖菊芳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把床换了。然而日复一日,她在床上流血,在床上嘶吼,在床上流产,在床上生儿子,在床上生女儿,自己都快要散架了,床还摆在那里摇晃。更令她惴惴不安的是,刘有威有时根本不需要床,即便她正在做饭,扫地,洗衣,梳头……
肖菊芳与其他女人聊天,除了“男人都这样,女人只能那样”,没有更好的答案给她。儿子出生那天,外面敲锣打鼓,鞭炮响个不停,她躺在床上,“不知道怀里抱了个啥。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不管孩子是不是被迫着来的,我总不能将自己的情绪迁怒于他。”
等女儿也出生了,她觉得想什么也没用了,“其实是又在庆幸了,将他与更差的人相比,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比如勤劳,比如孝顺父母,再比如也许我们这样的女人真只有这待遇。当然,也有人在与我比较以后,安心地盖上被子睡去了。那时很多人就是这么过日子的,即便是阴间的鬼,十七层的鬼也会找到安定的理由,因为下面还有十八层,更何况我们偶尔也像人。”
后来,家里翻新了房子,肖菊芳想着好歹也能换个席梦思了。刘有威却告诉她,床是一定要换的,但是盖房子还欠着不少债务,刚好有个有钱的亲戚要换床,他们家的旧床看上去跟新的一样。所以尽管肖菊芳住上了新房子,直到现在也没粉刷,说是等儿子结婚再考虑重修或翻新。而那张席梦思,也一直没能换上。
===
自肖菊芳嫁了人,往后就没有一天是闲着的,两个孩子衣服脏了喊妈,肚子饿了喊妈,生病了喊妈……而肖菊芳骄阳似火要做事,大雨滂沱要做事,起早贪黑,像一只不用抽打也在团团转的陀螺,口袋里却很少装过1000块以上的钱。
现在肖菊芳想通了,那根本不是床的问题,就是人的问题,是自己的短视与无能被利用了。刚结婚时,肖菊芳会记英语单词,背数学公式,看杂志与报纸,“还有那种言情(小说)。你知道吗?我看得最起劲的不是那种风花雪月,海誓山盟,而是喜欢看两个人情到浓处时接吻及其他。”
之前还说要支持肖菊芳读书的刘有威,却一见她看书就发脾气,直接抢了往灶膛里扔。后来还自以为看透了社会的本质,教育子女:“老师需要人养——可不就是把你们都诓进学堂去。”
肖菊芳婚后开心的日子大抵只有半天,还是王腊红给的。当年王腊红在小学教书,因临时有事,便让肖菊芳帮忙代几天课。肖菊芳在家里熬夜备课,向其他老师请教,最后紧张地走上讲台,听到孩子们乖巧地喊“老师好”,认真地听她讲课文后,“喜悦之情游遍全身,最后在粉笔尖流出,映在我写的每一个字里。”
她一连上三节课都不觉得累,生怕一走下讲台就上不来了。直到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响时,刘有威沉着脸推门而入,骂她“狗肉也想上桌”,至于后面骂了什么肖菊芳就听不见了,她急着向学生道歉,拉着刘有威往外走,“我走就是,莫吓着孩子……”
那时王腊红也劝过肖菊芳,“要不就离了算了。”肖菊芳却是想着孩子还小,母亲的那瓶农药这些年还不忘时不时出来露个脸,而自己也舍不得地里的庄稼,“其实是在一个地方待习惯了,无论环境多恶劣,也会变着花样为其开脱,觉得自己是爱着的,没有底气,怕走不出更好的未来。”
时间看着不紧不慢,却不停歇,就这样大半辈子过去了,连衰老都是后知后觉。肖菊芳40岁时,还以为自己和路上那些青春洋溢的姑娘一样,而镜子却告诉她,青春不见了。等有小孩开始喊她“奶奶”,猝不及防就老了,“我想过,这辈子就这样了。”
当她开始状告刘有威性侵时,也总有人骂她,“你这么能干,早干嘛去了?如今脸上的麻子成千上万,黄土埋半截了才不甘心?”
肖菊芳反而不理解,“一个人被欺负了三十年,有一天不想被欺负了,就是神经了?老了没有出息,大富大贵不可能了,就不能舒服着过了,就该一直软弱?”
我说也是,总有人觉得前面几十年都这么过了,也就不可能突然清醒的,她们都会埋头过着,可是半截黄土埋人,还有半截身子在上面啊,还能看云,看树,看水,看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人突然醒悟才是真正的幸运,尽管事情还是可能往糟的方面发展,但自己好歹能看清真相了。
8
就在我们离开当地后,肖菊芳一个人多次往返派出所,询问案件结果,半个多月后,终于有了结果。肖菊芳被强奸一案,公安机关出具 “不予立案通知书”,理由是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该案证据不足,事实不清,对刘有威的暴力行为处以15日拘留,接着法院签发了《人身安全保护令》。
对此,我告诉肖菊芳,法律要兼顾一些东西,正因为它要保护所有人,所以要更加细化确定。肖菊芳比我们初见时沉稳了不少,她没有大哭大闹,只是问我:“就这样结束了吗?我们无功而返。”
我说:“还没有,离婚诉讼尚未开庭。”
肖菊芳又问:“我的强奸案就这样结束了吗?”
王腊红答道:“没有,保护女孩的事怎么会结束,一定不会的。”
肖菊芳说:“一定不会的。”
临别前,我与王腊红共同出钱给肖菊芳的出租房换了一张新床,说现在不流行那种弹簧席梦思了。安床的那天,王腊红拉着肖菊芳在床上蹦了两下,就说一把老骨头不经折腾了,而后一同躺在床上说笑。王腊红说:“你要像我一样,人也换,床也换。你爸没有骗你的,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和一个舒服的人待在一块,没有再舒服的了。等哪天体验过了,你的言情小说会写得更好。”
肖菊芳说等她把婚离了,就抬着这张床来城里看看。王腊红说现在工作难找,“菊芳的女红不错,来当裁缝,其实外面也需要缝缝补补,裁剪衣物改大小,若眼神不好,就配副眼镜试试看。”肖菊芳说自己还想读读书,什么老年大学之类的,自己也想进去坐坐,说不定也能拿张奖状。
没聊几句,她们就困了。“我的人生就这样吗?没有啊,停滞了几十年,在我五十多岁的时候有了进步啊。”肖菊芳喃喃道。王腊红也小声说,“没有呢,才开始,有了第一次进步,以后的进步就会更大。”
我小心将门关上离开了,像是将她们的青春与勇气留在了里面。
肖菊芳后来说,那天自己醒来后,知道自己面对的仍是平常的一天,但仍旧忍不住感慨道,“这种平常的一天原来如此美好,因为我这会儿才感受到了真正的人生。”
===
又过去了一个多月,我让王腊红主动联系法院,问一下肖菊芳离婚案的进展。王腊红说她正好有事要告诉我,“菊芳那个可怜人,又被性侵了。”
那天,肖菊芳回家拿东西,不巧碰上刘有威。刘有威气冲冲地冲去厨房拿刀,对着门砍了几刀后,又说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继而下身前倾做出不雅姿势,叫嚣道,“你能奈我何?我就当在庙里待了半个月,现在憋得慌。你还不是一样?不然怎么会回来,你终究是我户口本上的女人,我是户主,就算死了也是由我做主。”
这次,刘有威说自己学“聪明”了,“我只要不打你就行了,只是睡你,这下行了吧?”肖菊芳再次被他摁倒在床上。
因是在分居期间实施的性侵,这次肖菊芳报案后,公安机关当即对刘有威采取了强制措施。就在警察赶来时,刘有威还嬉皮笑脸道:“怎么又要麻烦人家,这次我可没有打你……要不我们回家,我躺下来让你也睡一次?要打也好,骂也好,随你便,床头打架床尾和,闹够了我们以后还要带孙子。”
这一次,刘有威家人的电话直接打给了王腊红:“都说你就是在外面拉皮条的,搞仙人跳,看你到底要多少钱……年轻时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年纪一大把了一点都不害臊!”
连本地听闻此案的同行都来“恭喜”我了,“真是天赐良机,刘有威算是坐实了性侵,案子起死回生,胜诉率又增加了,何况这种案子最有热度,到时候无论那些人夸你还是骂你,反正你赢大了……”
当天我与王腊红去医院探望肖菊芳,我说自己现在基本上不与人争论了,“三观”这个东西也不是争论一番就能改变的。但是我一定要告诉肖菊芳,我从未觉得她这次被伤害是什么“天赐良机”,更不可能只为了设局而置当事人于危险之中,因为这样的疼痛对于肖菊芳而言一定很难熬。
得知刘有威大概率会被判刑,他们的儿子连夜从广东赶了回来,还为刘有威请了个年轻律师。对方律师问肖菊芳:“难道你们两口子过日子,你就从来没有过主动要求过性生活的时候吗?”
“有,我是正常的女人,还有想得紧的时候,但不代表我要被强奸。”
辩护律师说:“你想想,那是你男人。”
肖菊芳笑了,“是我不要的男人。”
对方律师看了看我,也忍不住地苦笑,“强奸案真的是不好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冒犯了。”
肖菊芳儿子则一直在抱怨自己母亲,说他已年满三十却尚未成家,“先前是因为家里没钱,当年我妹妹的彩礼被你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那家人根本就不领情,不如留着给我娶媳妇。”
肖菊芳说:“你妈我确实没有多大的能力,但至少比你外婆强,何况我不想让人看自己儿子笑话。有些事明知是错的,上一辈那么做了,到了下一辈还是这么做,这几十年干嘛去了呢?”
儿子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暴躁,连吼叫的声音都一样:“我懒得管你们的破事儿,你们离婚我没有反对,我不在乎他(刘有威)的死活,但你要想以后大家都会说我有一个强奸的爹,一个疯癫的娘,以后要讨老婆就更难了,你没能帮衬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害我!”
此时,肖菊芳一脸慈祥道:“我的崽,他是他,你是你。他做的那些事,你不做我就很满意了。”
肖菊芳儿子完全听不进去,举起凳子往地上摔,“你要是不为儿女考虑,别怪我到时候不给你养老!”
肖菊芳扶起凳子,“崽啊,我其实不喜欢孩子,生下你也很愧疚,本就没盼你养老。”肖菊芳强调自己不喜欢小孩并不是气话,只是当年儿女年幼,当母亲的要尽责,可是现在还要她将几十岁的孩子绑在自己身上,就太过滑稽了,“这些年谁又替我想过?我就是块肉,等人来分。”
肖菊芳儿子拍着桌子,继续放狠话:“你赶紧去派出所申请和解,不然我就喝农药死给你看。”
肖菊芳转身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农药瓶子,“你喝吧,你喝完了我跟着就喝。”
肖菊芳儿子愣在那里,身体往后缩,“你居然想毒死你儿子?”肖菊芳打开盖子,王腊红想阻止却没来得及,肖菊芳仰头喝了一大半,又将瓶子递给她儿子,“我先喝了,你要不要喝?妈妈不用你陪葬,你喝一口,一小口就好,尝尝农药是什么味道,再去医院体验洗胃的感觉。”
肖菊芳儿子神情慌张,望向王腊红:“你们作证,不是我让她喝的,她自己怄气,不能怪我。”
王腊红急得连忙喊救命,赶紧拨打急救电话,肖菊芳却对着她吹了口气,“没事,我不会死的,瓶子里不过是装的可乐,本来给他外婆准备的,怕她到时候又来威胁我,也想看看老太太是否真喝得下去,哪想到提前用上了。我生的儿子我清楚,以前我们吵架,我怕吓着他,求刘有威不要当着孩子的面生事,结果有天我被打个半死,他却在目不转睛地看动画片。”
肖菊芳儿子赶紧岔开话题,拿起瓶子闻了闻,“你这样吓唬我们,下次真喝农药就没人信了。”
王腊红说:“你以为你妈怕死,没喝过农药吗?”
肖菊芳打断王腊红,“过去的事不要说了。”
9
再往后,肖菊芳儿子终于不敢寻死觅活了,开始求肖菊芳要顾全名声,“替这个家想想”,不要断了子女的后路,还说:“若是别人欺负你,我拿刀砍死他,但你要是不被爸爸睡,我怎么出来呢?”
肖菊芳一些娘家的亲戚也过来劝她,说把男方家里人都得罪了,儿女也得罪了,问她是不是想去庙里当尼姑,到时候死了都没有一个可以安葬的地方。
肖菊芳说:“当尼姑那是享福了。”
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肖菊芳经常跑派出所,五十多岁的她成了当地人口中“最现世的女人”。但她却不在乎了,“反正这些年,我也没听到过什么好话。很多事情,为什么有人做得,而我们却说不得?没道理的。”
办案人员照例要反复询问:“你最近一次自愿与他发生关系是在什么时候?”
肖菊芳想了很久说:“怕是有几十年了,有那么一两次吧。”
肖菊芳儿子见无计可施,最后丢下一句:“既然你冥顽不灵,那就等着人家来看笑话吧。”便连夜回了广东。等儿子走了,肖菊芳才对王腊红说:“我不想指责他,尽管我把农药瓶洗了又洗,消了毒,确定里面是可乐,还是怕他把瓶子接过去。他也算是帮我了,不然真要是那种冲动的孩子,我还真的不敢继续下去。”
=======
刘有威强奸一案,虽然期间检察院有过一次退回补充侦查,但最终依法对刘有威进行了批捕。肖菊芳的日子总算过得松一些了,“不只是轻松,是那种一个四肢健全的活人被摁在罐子里好多年,再拿出全身散开的那种松……从前我是一副苦相,现在好像是换了一面镜子,有时看一看,发现自己也不丑。”
肖菊芳的这种向好的变化其他人也看到了,有亲戚专程来提醒她,说好多人都在背后嚼舌根,说肖菊芳到处嚷嚷自己被强奸了,可看上去却像是被皇帝临幸了一样,一种小人得志的感觉。到时候,要是刘有威一脸憔悴,哭着闹着喊冤,引发众人同情,仿佛他才是受害者,也不知道法官会怎么想。
肖菊芳打电话给我,问我类似的案子办得多不多?临近开庭突然这么说,我以为她有别的想法,便说不算很有经验,确实资深的女律师会接触得多一点。她连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亲戚建议我开庭时尽量表现得消沉些,我就想问你其他的女当事人当时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我说她们都是最真实的状态,无论遭受的伤害,还是创伤后的各种应激反应,都是真实的。也有当事人漂漂亮亮走上法庭的,尽管承受伤害,但她们想通了这不是自己的错,法律惩治坏人的同时,自己要放过自己。曾有一位女当事人在遭遇伤害后,觉得难以启齿,嘴巴像是被水泥封住了,一身惨淡。我便送了她一支口红,让她涂上试试。开始她还不大适应,可涂着涂着便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没有那么难堪了,还有点好看。开庭时,她脖子上挂着我送她的口红,有人问她挂口红干什么,她说:“就想给自己上一点颜色。”
肖菊芳听了很开心:“那就好,我现在过得真的还可以。年纪大了,就不想再蓬头垢面哭哭啼啼地度过往后的日子了。因为每一天都好珍贵。哪怕开庭,我也不故意糟蹋自己,因为我发现自己从来就是爱干净,注意形象的人,只不过我处在那样的生活里,不自觉就臭烘烘的了。”
开庭之前,王腊红领着肖菊芳去做了头发、美甲,开庭当天又亲自给她上妆,还将自己的一件低胸、露肩的长裙给她穿上。本来还准备了高跟鞋,但肖菊芳穿上无法走路,因为这些都是她的第一次。
王腊红问我“还行不?”我说好看,光彩照人。肖菊芳看着镜子说:“是不是有点过了?”王腊红拉着她转了一圈,“现在反而有点保守了,我们以前可是穿吊带、踩着健美裤跳着舞过来的。”
我们走进刑事庭时,只有书记员在调试设备,她抬头看了一下肖菊芳,说:“很好看的,就该是这样。”说好不哭的肖菊芳当场就哭了,“我要早一点就好了,以前还是太蠢了一点。”
我劝她不要去怪以前的自己。以前她也聪明,只是现在更清醒,她一直就很漂亮,只不过自己没有注意看,别人也就错过了,还来得及的。
那天肖菊芳的女儿也来了,还是不怎么说话,她喊肖菊芳“妈妈”,后来也喊刘有威“爸爸”,其他的不论是谁问话,她都只是叹气,说这个不好说。而肖菊芳的儿子始终都未出现,也没打电话。
法庭很小,比家里的大客厅大不了多少,多了几张桌子,控辩双方在里面如同一个家庭在争吵,只不过这里有法律。
刘有威那边指责肖菊芳伤风败俗,法官是一名男士,当即制止了他们,说她的穿着没什么不妥。公诉方也当场支持肖菊芳,“没有法律规定证人不能穿裙子上庭。”
对方的证人来了很多,有人说刘有威在外面从来不与人红脸,不欺负人。肖菊芳的语气不像是在反驳,而是淡淡地回应,“是啊,他在外面受了任何委屈,都是找我发泄。丢了东西,找不到事做,打牌输了钱,被人欺负了,买了一个烂西瓜,只要把我衣服扒光,一顿折腾他便又神清气爽,笑着出门了。在外面做了好事,就可以在角落里欺负人吗?”
因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刘有威辩护律师的辩护意见也只是说“基于婚姻关系的严重冲突,请求法院轻判”。
此前,辩护律师与村干部问肖菊芳能否出具谅解书,肖菊芳说谅解的前提是刘有威认罪。辩护律师直言刘有威还没想通,肖菊芳回复:“不认罪,那么谅解就站不住脚。”
直到上了法庭,刘有威那边也再未提过谅解一事。更令我们没料到的是,当肖菊芳说起他只要在外面不顺,就回家拿她出气时,他突然嚎啕大哭,说自己错了,认罪,还问肖菊芳:“等我出来,可不可以好好过日子,你来拿我撒气,我准你穿裙子、涂口红,你不想过夫妻生活,我们就不过。”
肖菊芳摇头,“这些不用你说,不用你给,我自己就在做了。我想过夫妻生活,只不过不想那么过。倒是我有东西能给你,对你有点用。”说完,她将谅解书递给了刘有威的辩护律师。
那份谅解书是肖菊芳提前让我帮着写的,她对我说:“实在要谈情分,这是我唯一能拿出来的。”
10
因强奸案是公诉案件,原告代理律师只是帮着监督司法,与相关部门沟通,梳理案件材料,以及提出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等。整个庭审我就说了一句话,就是在肖菊芳在递出谅解书时,我补充了一句:“法律从来不是为了针对哪个人,而是看见了被伤害的人,它针对所有人。”
刘有威因犯强奸罪,被法院一审判决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缓刑两年,并处罚金2000元。刘有威没有上诉,且同意与肖菊芳离婚,仍是说即便如此,若她气消了就回来,他不会怪她。
肖菊芳没有要分割的财物,只是搬走了她父亲亲手打的那些家具。她母亲也没有再提农药的事,不过她好像依然不赞同肖菊芳离婚,总向人抱怨:“离婚不是什么好事,女儿没有带个好头。”
肖菊芳告别过往的生活,在王腊红的帮助下,真在外面当起了裁缝,一个只有几平米的地方,生意过得去。她还在旁边摆了一块镜子,空闲时给人理发,10块钱一次,也有不少老人家过来。来店里的好些客人都在抱怨大环境不好,而肖菊芳乐呵呵的,在她心里最不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即便一个月只赚3000块,那也比她以前的环境要好太多,“所以都会好的。”
我这才发现,她是那么喜欢和人打交道的一个人。之前她总说自己没几个朋友,无论做什么都很艰难。现在她有好多老伙计,男女都有。
她也曾认真地问我,“现在的年轻人在有些事情上,应该没有那般粗鲁,会在乎对方感受的吧?”
我说我不知道,不过肯定也有温柔的老人家,“要不你找一个看看,要自己尝试。”
她哈哈笑,说正要跟我“告状”,“你那个不正经的老徒弟,居然带我一起看那种片子,不过还确实挺好看的,人老心不老,她说她正在关注老年人的性需求,当然也要关注自己的需求。”
肖菊芳说她恢复自由身以后,就不再厌恶那些事了,“一切都恢复到了正常的样子,包括原始的欲望,我就觉得这种感觉很好,放肆去想、勇敢去做,好像也没什么,是自己的身体。”
===
约摸半年后,肖菊芳被查出身体出了问题,子宫被切除了,是女儿出的医药费。有人幸灾乐祸说是报应,肖菊芳却看得开,“是报应,但不是因为我离开的报应,而是我没有爱惜自己,没有早离开的报应。”
术前,肖菊芳拉着王腊红说了好久的话,“我害怕极了,会不会死掉?”
王腊红问:“你不是不怕死的吗?农药都敢喝的。”
肖菊芳哆嗦着道:“不过是从一间小法庭出来,也没几年,我就进入了一个好的世界。正因为好,我才开始了怕。我现在都不计较过去什么人和事毁了我了,我就知道人只要努力了就有用,苦海也能游过去的。”
历经风雨的肖菊芳最终安然无恙。
我与王腊红去医院看她时,发现旁边还有一位斯文大叔,王腊红看了又看,说那是她们初中时的同学。当年计划生育,他心疼妻子身体不好,是当地为数不多代替妻子去结扎的男人,后来妻子故去,他独身多年。肖菊芳的女儿怀孕了,有时身体吃不消,也是这位大叔在帮忙照顾。
肖菊芳并非孤身一人。她女儿说自己只是不爱说话,有些事要想很久才能想明白。那时候她看着肖菊芳抗争,自己也就想明白了,“前公婆后来又对我发脾气,骂我不下蛋,我就主动说不过了。”给已经搬去出租屋的母亲打电话,说自己要离婚了。肖菊芳说:“来吧,我这里还有一间房。”
肖菊芳女儿与前夫离婚后,双方都很快再婚,也都有了孩子,“所以,人有时候转身再往前走没啥不好。”
====
后来,王腊红律师接了好几个性侵案,她说师父教过她,“要保护好自己的当事人,不让她们觉得身边空无一人。”肖菊芳偶尔也会陪着她到处跑,她们隔一段时间就相约着去染一次发。
有段时间,肖菊芳爱上了自拍,我提醒她美颜过度都不像她了,她说她只是在试着还原三十年前的自己。后来她又对我说,“其实我只要打一点光,就好看了。”
肖菊芳用她的缝纫机做了一件披风给我,说下次再碰到被伤害的、在我旁边发抖的女当事人,就让我给对方披上,“就说是过来的一个大姐做的,冰凉的手脚总会暖起来的,都不用等到春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