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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三十年,她终于让婚内强奸的丈夫认了罪(上)1
他们都说肖菊芳是“突然癫了的”。
以往村里打架斗殴或是丢了东西,大多是村民自行处理,她却成了这么多年以来村里第一个报警的人。很快警车就来了,肖菊芳望着闪烁的警灯,如同看见了枯树上醒目的嫩芽。民警探出头来问路,五十多岁的肖菊芳赶忙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挥舞着手喊道:“是我报的警,是我被强奸了!”
不知不觉,周围围满了人,狗又开始狂吠乱窜。民警问肖菊芳是怎么回事?没等她开口,那些人便七嘴八舌地回答——
“两口子,床头吵架床尾和,能有啥事?”
“就是的,就这么一点小事,还要麻烦警察,把人家当什么了?”
“要说人家刘有威,可是个实在的好人,尊老爱幼,从来都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对周围的邻居也是热心肯帮忙,就算是我们自家的姑娘,单独交给他带也没有不放心的,怎么就平白无故地欺负厚道人……”
肖菊芳后来说,那时的她感觉身上本来已经凝固了的血块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止不住地流,稀里哗啦。“我头晕目眩,就想着人到底来这个世界是干什么的,吃不完的苦,遭不完的罪。自从第一次来例假后,我一直在流血,好好的一姑娘就这么流老了,干巴了,如今例假没了,半截黄土埋了身子,还在流血。到底是不是要流到入土那天才罢休?”
好在一个年轻民警及时打断了那些围观的人,说要先带当事人回所里做个笔录,案件会调查清楚的,到时候有需要再麻烦各位。接着转身问肖菊芳:“要不先送你去医院治病吧?”
肖菊芳生怕警察就此不管她的事了,连忙摆手:“不用的,我这次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才好。”
民警接着问:“还有一个人呢?”
肖菊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茫然道:“还有哪一个人?”
民警说:“就是你老公,叫什么来着?”
肖菊芳一时激愤不已:“他不是人,是强奸犯!刚还在耀武扬威,你们一来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他不会跑了吧?”
民警朝人群喊话:“还能跑得掉?”肖菊芳这下安心落意了:“他要是真有本事跑,这一世不再回来,那我也算解脱了。”
四五分钟后,刘有威在几人的簇拥下出现了,他身上以及头上还沾着茅草。人群中一位老太太是刘有威的三婶,当着民警的面数落刘有威:“真是傻到家了,两口子的那点事儿,难道警察就没有吗?不算什么事。你把头往茅草堆里一缩,任由一个娘们儿在派出所信口雌黄……”
刘有威上车时,仍有一批人站在警车前“提醒”民警不要冤枉了好人。而刘有威则向他们挥手致意:“没什么的,男人就做男人的事,我占着理,就是去把事情说清楚就回来了。”
在车上,刘有威还不忘“教育”肖菊芳,说世世代代要做的事,咱们都是这么做出来的,子女现在大了,同样要过夫妻生活,一代一代地这么延续香火。她自己快活就算了,怎么还要麻烦政府?
肖菊芳一阵恶心,让民警停了车,在路边翻江倒海地吐。刘有威在一旁点了根烟,“晕车而已,假惺惺在这里装怀孕,还以为你能生?”肖菊芳抓起一个石头,却没有力气扔出去。刘有威见状,大喊:“警官你们都看着的啊,这个不要脸的想把我脑壳砸穿。都怪我平时太纵容她了,都嚣张成什么样了,竟当着警察的面谋杀亲夫。这么些年我容易吗?你们看看。”
刘有威能说会道,无论何时何事,最后都是肖菊芳的错。这些年,肖菊芳的世界从未有过片刻安宁,“通常我说一句话,他就有十句甚至一百句话等着我;即便我不言语,也会被骂像个死人,摆在那里发臭。”以前她就想过报警,又担心自己不会说话,而他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怕反而把我抓了。”
民警没有搭理刘有威,其中一位还搀扶着肖菊芳上车。为此,肖菊芳后来时常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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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派出所,办案民警给肖菊芳做笔录,问她当时是什么情况。肖菊芳激愤不已,“强奸,就是强奸,我一直被强奸,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强奸!”
办案民警发现肖菊芳状态不对,没有直接打断她,而是转身问旁边同事:“小刘几时回?”另一民警回复:“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之后又转身提醒肖菊芳,“涉嫌强奸的案子,很多细节我们是要反复问询的,怕引起你的不适。小刘是我们这里的女警,不过她今天出外勤去了,要不你先去看医生,等她回来再说?”
肖菊芳仍是心怀感激,“只有政府才会考虑到我的感受,之前我不愿意与这个人同房,他那个老爹,也就是我家公,还厚着脸皮来教育我,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就差没上手扒我衣服了。”
后来,在民警一次又一次的询问下,肖菊芳一字一句地诉说了当天发生的事情,尽管当时头痛欲裂,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再忍忍就过去了,以后就都不用再忍、不用再流血了。”
肖菊芳是从事发的前一天早上开始讲的,尽管民警几次打断,让她“捡要紧地说”,但肖菊芳却坚持认为她所受的伤害“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这是大半辈子的事”。
“说得严重点,是一生的事,现在还只是讲那一天的事。警官您知道吗?有些女人受了一辈子的委屈,最后死了埋了,只有念祭文的时候,说那么几句假惺惺的话,呜呼哀哉,做做样子,遗照前烟子飘荡,可亡灵自己从没说过话。满屋子的人,就算真动情的,也只记得她的勤劳、朴素、付出,说她伟大。其实只有女人自己知道,这辈子过得是有多不值,百年之后,还要摆在桌上,陪一堆人热闹。”
当然,这些话终究也没有出现在笔录里。因为事情是3号发生的,报警是4号。
2
3号凌晨5点左右,屋外的公鸡争相打鸣,肖菊芳后来说,自己以前做姑娘时特别爱睡觉,公鸡打鸣完全影响不到她,就算外面敲锣打鼓也是来不及睁眼便又睡去。可婚后这些年,她却几乎没怎么睡过懒觉,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大半夜才睡,第二天大清早又要爬起来,“经常是我路过鸡笼,把公鸡们吵醒,过了好久才会听到它们打鸣。”
这天早上,肖菊芳实在太累了,浑身酸痛,好似睡在了鸡笼里,“鸡屎与口臭的味夹杂在一起,似乎还有大鸡爪踩在脸上。”她睁眼一看,才发觉身上压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他像野兽一样对我打骂,粗暴地折腾了一阵,我脑子恍惚,想着这是家里的男人,应该是。”
由于太疲惫,肖菊芳迷迷糊糊,没有马上清醒过来,“我感觉这一辈子很多时候都是这种状态,累到感觉就算砍我一刀,血都懒得流出来,无所谓疼与不疼,就算死了就当歇息了。”
接着,肖菊芳的脸就被被子蒙住了,外面的手还死死压住她。她彻底惊醒,慢慢恢复了知觉,急促地呼吸却吸不进空气,就连“救命”也堵在喉咙里出不来,痛觉却越发灵敏,“我以前听过类似的事,看过恐怖片,没死的人被埋,醒来不停地抠被钉死的棺材盖。”
肖菊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切成两半,又没完全切断,还有肉丝神经连着,上半身痉挛,下半身被撕裂,“身子只要有孔的地方都被堵住,毛孔也是,皮肤被火烧一样滚烫,肚子里面如同爆了个玻璃瓶子,玻璃碴子四处飞溅。被子就是凿不开的棺材板,到处都是我划过的指甲痕。”
好在终于熬到了刘有威掀开被子,肖菊芳一阵恶吐,“不知是死过去了,还是活过来了。”她哀求丈夫看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放了自己,让她先补个觉,再折腾别的事情。可对方却变本加厉,骂她:“一把年纪,装什么黄花闺女。我们说夜夜当新郎,你还真当自己是新娘子了?”
往常公鸡鸣叫,一睁眼,整个天瞬间就亮堂了,而那天肖菊芳以为自己等不到天亮了。等刘有威终于消停,她连滚带爬跌下床,惊恐之余,拼命地往没有他的地方钻。混乱之下,她钻到了床底的最里侧,身子缩成一团,脸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以及污垢,“只要不在床上就好。”
刘有威还想发泄,却懒得弯腰,于是骂骂咧咧几句,刷着小视频走出了房间。肖菊芳说,兴许是身子累坏了,兴许是身体在保护自己,她才得以躲在床底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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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于肖菊芳而言,这些年无论遭遇什么事情,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吊着,一觉醒来便能恢复大部分力气继续过活。她到底是醒来了,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但只要眼睛睁开了,一切就能过去,疼痛总会减轻。
家里的那扇窗户是她唯一喜欢的地方,尽管窗棂破烂,窗帘也差不多朽了,用力撕扯就会化成碎片,而当她与刘有威共处一室时,这扇窗成了唯一的出口,“能瞧见一点光亮”。
那天阳光依旧未曾嫌弃那扇破旧的窗户,也并未嫌弃灰头土脸躲藏的肖菊芳,它悄悄移动到床沿底下,在肖菊芳看得到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好像在告诉我,不要死在这么好的阳光底下。起来晒谷子,晒黄瓜,晒衣服,晒自己,等阳光没了,就去收谷子,收黄瓜,收衣服,也收自己。”
阳光唤肖菊芳爬出床底,一起身她便觉着饿了,“我的经验之谈,历经痛苦还能感到饥饿是大好事,饿了就要吃饭,吃饱了便又能干活了,干着活一天就过去了,第二天兴许就有新鲜事。”
吃了一碗油盐炒饭,便有力气劳作了——猪圈该清了,猪粪堆满了;菜苗还没种,晚了几天了;翻地、除草,种水稻都要紧着来;最麻烦的是大水将田埂冲垮了,这是大工程。
期间,肖菊芳想过要报警,但仅仅是一闪而过,“就像火星子弹到了水缸里。”她掏出手机,本想摁下110这三个数字,但最终因为看到时间已经快中午了,便想着这一天又浪费了。说着肖菊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是我心里怕,就觉得应该很难吧,也就吊着一条命去忙,忙到忘了就好。”
自扛着锄头出门,肖菊芳就一直在弯腰做事,晚上七八点才摸黑到家。见到家里没有亮灯,她还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一天不算太坏。刘有威打牌去了,一天未归。
急匆匆做了饭,快速扒了几口后,还得将剩下的饭菜放锅里热着,接着忙不迭地洗碗、喂猪、收拾屋子,里外总有干不完的活,一直忙到半夜11点多,才歇下来洗澡,“只有洗澡这几分钟是我自己的事。”
直至睡觉前,刘有威仍未回家,肖菊芳安心入睡,当晚还做了个梦,“梦里的小女孩在大声哭泣,我知道是自己变回小时候了,是在遭遇这一切欺负之后,吃下一颗糖果突然就变回去了,这多难得啊?!虽然身上打满补丁,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但是那时的我没有嫁人,没有小孩,之所以哭泣是因为丢了作业本怕老师责罚。”
3.
4号早上五六点左右,肖菊芳从梦中醒来,尽管脸上还沾着泪痕,但她紧贴枕头,还想睡一会儿,希望能梦点别的好事。突然一个激灵,让她觉得有些许矫情,“都五十几岁的人了,只能投胎重新来过了。”
新的一天,除了下身有点疼,没有其他更闹心的事了,肖菊芳松了一口气。她想起昨晚洗衣机里还有衣服没有晾、昨天已经把菜苗拔回来了,得赶早种上、锄头柄松了、灶膛的灰堆满了……随便一想,随便一看,又有一堆事等着她做。
肖菊芳匆忙洗了一把脸,早餐也来不及吃了,一打开门,却迎面撞上满身酒气的刘有威,“天没亮,你就岔开两条腿要去哪里?”肖菊芳没有理会他,心里念着还有很多活儿没有干。刘有威推了肖菊芳一个踉跄,“我问你大清早的又要偷摸着去谁家卖?假惺惺地扛锄头、背篮子,还不知道你的这种小伎俩!”肖菊芳没有说话,想绕开刘有威继续往外走。刘有威一脚踢掉她肩上的篮子,菜苗瞬间散落一地。肖菊芳想俯身去捡,却被刘有威死死地揪住头发,一把推倒在地。他粗暴地撕扯她的衣服,甚至捡起地上的菜苗往她身上各处乱塞,“你就是喂不饱的野狗,我倒要检查一下,看别人怎么调教你的。”
肖菊芳由始至终都在反抗,嘴里大喊:“你莫糟蹋东西,莫挨我,我不准你碰我,给我滚开!”
刘有威变本加厉,“不知你从哪里学来的新花样,对我玩欲擒故纵,你以为我真的就没用了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能耐。”最后,刘有威拍着肖菊芳的脸炫耀道,“想不到吧,你一把年纪了,还有福享。实话告诉你,一个老伙计给了我一些泡酒的好东西,看来效果还是很好的。”
肖菊芳只想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往外跑,但那时天旋地转,她连站都站不稳,找不到大门的出口,恍惚间跑进了卧室。肖菊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房子,最后竟没个躲藏的地方。也就四间房,她却像无头的苍蝇,撞了个头破血流才找到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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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早,衣不蔽体的肖菊芳突然从家中跑了出来,血沿着大腿往下淌。她撕扯着喉咙大喊:“救命啊,抓强奸犯啊!”
听到喊叫声,周围的狗一阵狂吠,邻居们陆续冲了过来。男男女女手中操着棍棒、柴刀等家伙,冲在前头的人义愤填膺道:“这还得了,等下倒要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来我们这儿糟蹋女人,抓到了打死不论!”
后面有人附和:“狗胆包天的东西,等下扒了他的皮!这哪里是糟蹋女人,是骑在我们男人脖子上拉屎!”
众人随即分成两队,前后包抄。这时,刘有威从家门口走出来,他睡眼惺忪,上身赤裸,下身穿着一条短裤,嘴里叼着烟,伸着懒腰道:“大清早的,你们闹什么,来我家打劫了?”
有人见他一副懒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原来你在家,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都来替你出头了,你还分不清东南西北,看看自己老婆都被人欺负成啥样了?还不去追人!”
刘有威没有理会,狠狠地瞪了一眼肖菊芳,随手将烟头丢她脸上:“丢人现眼的东西,存心要败坏家里的名声!”
有人出来教育他:“你这就不对了,一个弱女子碰到这种事,怪不得的。”
刘有威突然举起右手大喊道:“都散了吧,没有别人,也就是我不嫌弃这个又老又丑的烂货——男人当家,我就是天理,难不成这么一点事情还要提前申请?她那个东西老了反而还镶金了?能进贡给达官贵人了?”越骂越气,刘有威还上去踢了肖菊芳两脚,肖菊芳顿时躺在地上哀嚎。
其他人见状先是一愣,转而像是发现被肖菊芳“玩弄”了,再次怒火中烧。冲在前头的人狠狠地踢了一脚正好路过的母鸡:“妇道人家,这到底算什么事!”
众人四散而去,只留肖菊芳在地上打滚,见着咯咯叫的母鸡,她心里想着这是受自己的连累,等下多给它喂点碎米。狗也坐下没声了,只有刘有威仍在唾液横飞:“你要是敢爬进来,我一脚踩死你!”
在地上缓了不知多久,肖菊芳勉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从她的喉咙里无论是撕扯出“救命”的声音,还是“帮我喊一下郎中”,周围似乎人影绰绰,却是寂静无声。忍痛摸了摸身上的伤口,“血到处都是,但也没有稀里哗啦地流,身上的器官好像都还在,身体应该能自己长好。”
她费力地掏出那裂了屏幕的手机,想打120叫救护车,但又想起费用很贵,转而拨通远在广东的儿子的电话。她刚喊出一声“唉哟”,那头便极不耐烦地说:“怎么你们又吵架了?一把年纪,不知道哪来那么多的架要吵,闹我耳朵!”
肖菊芳说她就来通个气,她要为自己而活,“忍了这么多年,难道要等死了才算完?我这辈子…”电话只通了三十秒不到,后面的话,肖菊芳的儿子一句也没听,往常就算听到了也只是极不耐烦地说一句:“一天天没事找事。”
肖菊芳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没有打断她的话,默不作声地听她讲了半个小时,可直到肖菊芳讲完,还是一言不发。肖菊芳问她有没有在听,电话那头除了叹气,仍旧听不到任何言语。直到肖菊芳发脾气:“你倒是说句话啊!”那边才欲言又止:“要我说什么?”
这一次,是肖菊芳主动挂了电话。“我从小到老,能指望的怕是只有自己。这是我一早就做了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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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菊芳后来说,那天她坐在湿冷的泥地上抬头望天,也看不出什么。邻居们来来往往,有说有笑,有时不经意往她这边看一眼,又互相在耳边说着悄悄话。这种气氛一度让她感觉是自己错了,“我是不是过分了?或许这时他们有人过来拉我一把,我也就又当没事发生过去了,继续干活。”
肖菊芳一阵恍惚,突然发现有个人影朝自己这边冲来,她定了定神,好一阵才看清是刘有威,他手上拿着一把柴刀,举过头顶,做出一副要砍人的架势:“都几点了,还不做早饭!你以为你摆在这里很光荣吗?是想给人看你这一坨肉能卖钱还是怎么的?依我以前的脾气,恨不得一刀剁了你,丢人现眼的东西。”
肖菊芳强忍着疼痛起身,想着是该做早饭了,人不能不吃饭啊,要不然哪来的力气想事情。
肖菊芳换了衣服回到灶台前,刘有威又过来戳她的头:“算你识相,听得懂人话就有药救,还想赖在我家,就少发癫,别出去现世。也就是碰到我,换做别人,你死了都没地儿埋。”
肖菊芳任由他动手,没有理会,像往常一样忙碌,生火、煮饭、炒菜、收拾屋子。而刘有威见肖菊芳似乎又一次被“驯服”了,只是用手指了指她,说了句“好自为之”,就往床上一躺。他刷了一会儿搔首弄姿的短视频,地上四散着他用过的卫生纸,随后鼾声大作。
往常肖菊芳做好饭菜,自己不敢动筷,得先叫刘有威起床。有时她急着去地里干活,多喊了几次,便会激起刘有威的“起床气”。被骂、挨打还算好的,糟的是常会被他按在床沿边草草发泄欲望。肖菊芳为了不惹麻烦,干脆饿着肚子去地里干活,可回来还是要挨骂,说是饭菜凉了。
这次,肖菊芳做好了饭菜,自己一个人大口吃了。她很少有吃得这么香的时候。从前她多是一个人吃饭,好不容易伺候完丈夫和孩子,又要忙这忙那,最后那一口凉饭才能到自己嘴里。
当刘有威终于醒来到厨房时,见锅碗瓢盆被洗得锃亮,大发雷霆,将其砸在地上,又死力揪住肖菊芳的头发吼叫:“你今天是碰到鬼了,还是不想活了,要马上变鬼?我倒了血霉,才要了你这么一个东西!吃饭、睡觉,你哪样能喂饱自己男人?不是想饿死我,就是要憋死我。”
肖菊芳的脸被刘有威按在墙上,感觉鼻子都要被压碎了,“不过也没啥可怕的了,他发那么大的火,看起来很可笑,当然我也可笑,在一起胡搅蛮缠这么多年,最后我对他就连愤怒也没有了,突然就明白了,他是他,我是我,他对我还不如对一条狗,凭什么睡我,还要打我?”
经过几次撞击,墙上印着肖菊芳的血痕,她喊不出声了。天旋地转,不知道还要挨多少下,她才能从他的脏手下面逃脱。终于刘有威打累了,停手之前,他又一把撕掉了肖菊芳的衣服,骂骂咧咧地出了门。肖菊芳看着镜子里衣不蔽体、浑身是伤的自己,身上尘土、血迹与眼泪混杂在一起,腥臭黏糊,“像极了我几十年的糟糕人生,浑身不自在,洗不掉的拧巴。”
这一次,她终于拨出了报警电话。她告诫自己:“以前是自找的,我认了,现在我就想活得清爽一点。”
4.
在派出所里,肖菊芳嘶哑着喉咙,哆哆嗦嗦讲完了那两天发生的事,正好听见对面房间里,民警在大声地教育刘有威,她松了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民警通知她可以先回去,她却还想多坐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刘有威也从对面房间走了出来,点头哈腰。这时,办案民警过来告诉肖菊芳,说她身上有伤,得让刘有威先领着她去医院看病。他们已经对刘有威进行了批评教育,刘有威说自己喝了酒有些情绪失控,当然案件也在调查之中。
肖菊芳一下愣住了,而后怯生生地问:“不是应该把他抓起来吗?看病的话我自己可以。”
民警解释道:“我们也不是随便就能抓人的,你报的强奸案,目前还需进一步调查,到时候把材料报上去,若是证据确凿,当然会抓人的,他还能逃到哪里去?你先养好身体就是。”
肖菊芳走出派出所,才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去。刘有威就在不远处等她,见她茫然无助,他走过来挑衅:“让我送你去医院?我看送你去见阎王还差不多。现在你还想怎样?我们那里是容不下你了,有多远滚多远,你只要敢进我的门半步,我就把你的狗头给拧下来当球踢。”
肖菊芳也不想回那个家,“不是怕死,大不了同归于尽,只是不想见到这个人,不想死一块。”于是她又给女儿打去电话。肖菊芳的女儿30岁了,5年前嫁到了镇上,走路过去也就半个小时。接到电话,女儿喊了一声“妈妈”,便又不做声了。肖菊芳说自己可能要在她家住上一段时间,女儿没有回应,她一连“喂”了几声,女儿才“哦”了一声。肖菊芳当是默认了。
赶到女儿家时,女儿与公婆刚吃完饭才放下碗筷,而亲家就像没看见她似的。肖菊芳顾不上体面,直接上桌吃剩菜。女儿说再去炒个菜,肖菊芳说不必了,女儿愣在那里,满面愁云,“我哥呢,他回来了吗?”
肖菊芳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广东打工?”
这时一个邻居路过,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妈妈来了,还让吃剩菜,也太不像话了。就算是来了个普通客人,你好赖炒个菜,也是个意思。”
女儿杵在那里,依旧像一个锤不烂的闷葫芦。公婆倒在旁边一唱一和起来:“人家可不是普通客人,是活菩萨。”“真是活菩萨,别嫁人啊!”“自己女儿嫁过来也有几年了,就没见过开了苞没结果的,哪天女儿有样学样,那更不得了……”
肖菊芳的女儿结婚五年多,一直没有生育,本来肖菊芳觉得不生孩子也没什么,现在看来,这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这几年女儿没少遭受婆家人白眼,有事也闷着不说。肖菊芳知道这里自己是住不下了,但见女儿一副于心有愧、抬不起头的样子,她又痛又气。本想大闹一场,替女儿出口气,然后将她领回家去,可又转念一想,“我都像是一条丧家犬了,就算她肯跟我走,母女俩又能去哪呢?”
话还是要说两句的,肖菊芳便问那两公婆:“我女儿嫁过来,是偷人了还是做贼了?”
对方回答:“要能给我们家传宗接代,偷人做贼那都是小事,总好过自家男人都不能碰吧?”
肖菊芳说:“我女儿检查了身体,没有问题。”
他们随即反驳道:“我儿子更没问题,他以前谈恋爱女朋友不止一次打过胎,不过是宫外孕,我们嫌那女孩太随意,怕对以后有影响。”
见双方吵了起来,女儿连忙过来劝肖菊芳:“不要再为难我了,你回去吧。”
肖菊芳转身离去,临走前对女儿说:“你听他们说的这些话。人虽然是你自己选的,但妈妈从来没怪过你,没觉得你活该。因为自己也是可以改变的,等妈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了,再来帮你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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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一时没法去,肖菊芳只能回娘家。她家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哥哥和两个侄儿。
回了娘家才知道,刘有威已经过去闹过一通了。肖菊芳母亲抹着眼泪劝她,“刘有威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年我恨不得用拐杖敲死他,也恨自己当年有私心,才让你嫁给了他,你爸爸临死前还狠狠地瞪我。不过说起来他这次吵得也算在理,不让睡他也睡了你大半辈子,女人做不了什么主,嫁了人身子不归丈夫还能给谁?都要当奶奶的人了,你怎么突然犯糊涂?”
肖菊芳说,过去的事她不想怪来怪去,当初自己也不够勇敢,“现在我知道,身子是自己的。”
肖菊芳的哥哥毫不留情面:“你的小侄子看好日子了,过些天要结婚,你要真是被强奸了的话是很不吉利的。就算是你来参加婚礼,到时候我们都没法跟亲家那边交代,何况要住下来。要说你没有被强奸,那床头吵架床尾和,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赶紧回家。”
肖菊芳也只是说了一句,“娘家,娘家,女人只有在姑娘时才有家,嫁人了,死也得死外头。”
肖菊芳转了一圈后,只能回到派出所。她问办案民警能不能将自己关进拘留所,“我也戴手铐,犯人吃什么我吃什么,我也可以做事,哪天你们把刘有威抓了,再放我出来。”
民警说没有犯法就不能抓人,如果肖菊芳实在没有地方去,他可以给她在招待所开个房间。肖菊芳说那是要不得,她也不想犯法害人,只得悻悻然离去。过了一会儿,那位女警又追了上来:“阿姨,您要不去社区寻求帮助,或者请个律师吧,这样就不用一个人到处跑。”
肖菊芳先去村委会以及妇联问,但回复都说这是夫妻之间的事,还是先以调解为主。肖菊芳这才想起自己有个叫王腊红的初中好友,最近这两年在做律师,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她家问了电话。王腊红听了肖菊芳遭遇,当即表示愿意接手她的案子,并让家人给她安排了住处。
5.
那天,王腊红来办公室找我,笑着喊:“师父,我同学被她老公性侵了。我想了很久,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一时的事,是我们这代人的事,我接下她的案子,你带着我做。”
王腊红五十好几才过了法考,拿的C证,按规定只能在户籍所在地执业。
可是之前她来我们律所面试时,染了黑发,妆容精致,着职业短裙,穿高跟鞋,谈及法律像刚毕业的学生,眼眸清亮。她说自己已经在乡里待了大半辈子,尽管年纪稍大,却对法学有着满腔的热忱。考虑到留在当地学不到什么,就想来外面见识更多可能,继续备考。我思考再三,最终劝说主任将王腊红留了下来。
刚开始我俩一起出差,考虑到她的年纪,都是我开车,提着一箱子材料跑前跑后,总有人将我当成她的助理。
“就当扶我上马走一程,一次帮了两个老太太。”这一次,王腊红语气坚定,“我不是要背靠你来逞强。”
我如实相告,事实上当前无论公检法或律师都认为性侵案不好办,像肖菊芳这种情况就更不用说了。何况这是公诉案件,我们律师能做的有限,等下当事人更要说律师就是个摆设了。
王腊红一脸认真道:“律师能做的有限,但还是能做。很多当事人是完全不懂怎么办,我们可以陪着她们走一程,让她们不那么慌张无助,至于说是摆设,那我们不做摆设不就好了?”
我说关键这是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发生的案件,就算一些情侣之间的性侵案都争议很大,何况还是多年的夫妻?再加上有些地方的舆论环境一言难尽,一伙人凑在一块嚼舌根甚至造谣都没事,反正说完了一哄而散,就算逼死了人,也少有担责的。反而说真话、做实事的人只要一句话说不对,就会被无限放大,被群起而攻之。
我说:“我倒不是怕了,是不想你凭着一腔热血去办案,要不然遇到困难就会退缩,再有(这种事)就不声不响便不背锅了。”
王腊红又喊了我一声“师父”,随后又如长辈般语重心长,“小蔡,我是过来人,我都晓得。于我而言,被误解、挨骂真不算什么,我们这一辈很多农村女人,就那么一辈子都被摁在泥泞里,不是不听、不说、不做就好了。就因不好办、难办才要有人来办。我也算是五十多岁才从农村走出来的妇女,不得不说很多人有时即便不甘心,一辈子也做不成两件像样的事,能在心里想想都是好的,想了还能去做的,少之又少。菊芳她也没想做成什么,只是不想自己被伤害,我想像你帮我一样帮帮她,有任何事,我这把老骨头挡在前头,要死我也第一个……有时趋利避害,往大了说,就是时代的悲哀啊!”
没等我答复,王腊红便直接给肖菊芳打去了电话。她先声明自己开了外音,之后叮嘱肖菊芳暂时不要洗衣服,尤其是内衣裤。
肖菊芳像是在做保证,“好,我暂时不洗衣服,尤其是内衣裤。”
王腊红补充道:“因为会把证据也给洗没了。”
肖菊芳重复道,“因为会把证据也给洗没了。”
“你的案子很难办,可能会很折腾。”
“我的案子很难办,可能会很折腾。”
“你要有思想准备,可能会面临二次或更多伤害,也许你现在认命让它过去反而最省心。”
“我要有思想准备,可能会面临二次或更多伤害,也许我现在认命——我不认命,不怕麻烦。”
听着她们的对话,我心里五味杂陈。肖菊芳如此局促,甚至有些笨拙,一句话反复强调,“乖巧”得像一个孩子。大概真的是在无路可走之时,生怕自己说错话,最后连王腊红也不帮她了。我想她稍微活得轻松一点,便说:“那就请王姐就把案子和人都接过来吧。”
肖菊芳说:“我自己能过来,我现在就过来,不用麻烦腊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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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菊芳来之前,先提议我们在天桥下或河边碰面,被我拒绝了,让她直接来办公室。肖菊芳又特意打来电话,让我们务必要打开所有窗户通风。直到进了门,她才说自己为了保存证据,好几天没洗澡了,“我不能把证据丢了给你们添乱,派出所那边忙,会给我做主的。”
当天我们赶到了当地派出所,办案民警给出回复,说他们还在调查取证,相关材料还没报上去,但目前的证据恐怕暂时无法立案。我坚持让其委托法医对肖菊芳的身体检查取证,办案民警望向肖菊芳,说前几天应该有同事提到要肖菊芳先去医院,不过最近所里也确实缺人手。
肖菊芳主动将责任揽了过来,“是我自己没有去医院,主要是身上也没带什么钱,怪我。”
办案民警主动说起像“婚内强奸”这种案子,在当地少见,弄不好就激化了矛盾,应当慎之又慎,实在要处理的话,问能否以家暴为由,对刘有威进行批评教育,“关几天也不是不行。”
肖菊芳听后情绪激动,“我不是为了撒气,关他几天就算了。再说了夫妻之间,如果只是怄气,没有说要把男人往这里送的。”她不能接受,既然派出所认定了刘有威的暴力行为,而他的暴力行为又是为了达成强奸的目的,怎么就避重就轻,只做家暴处理呢?
办案民警提醒肖菊芳,目前警方尚未认定他的暴力行为,还在调查,现在是讨论法律问题。王腊红对办案民警的说法也颇为不满,“对于旁人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像买菜一样,多二两也行,少二两也不是不可,可是这些事里装满了当事人的血泪,哪一事都要寻个公正。”
办案民警解释道,“当然会依法办案,我说了是有律师在,我个人才就这个问题多讨论几句。”
的确,现在能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的人已经不多了。于是我问民警,关于性侵的案件,他们是如何认定的,需要哪些证据?比如现在肖菊芳案,是哪方面的证据不足,为了保存证据,她好几天都不敢洗澡了。
办案民警说主要还是想探讨法理上的问题,比如也有人问过他,丈夫能否成为强奸妻子的主体?毕竟双方自愿登记结婚,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认同彼此的权利与义务。可以说发生性行为是彼此的权利,也是双方的义务,算不上是对妻子性权利的侵犯,否则婚姻无意义了。
我认为强奸罪主体是没有争议的,就是一般主体,刑法规定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即构成强奸罪,行为主体是男子,未特意排除“丈夫”这一身份,同样行为对象是妇女,也未说“妻子”例外。所以简单来说,强奸罪即男人是否违背妇女意志,与其发生性行为。
对此,他们说就是因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违背妇女意志”很难界定,男女双方在自愿登记结婚时,也就等于认可了彼此的相关行为,也就不存在违背妇女意志。就比如法律规定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其中的其他手段包括若嫌疑人趁妇女熟睡,与其发生性行为,即便被害人事后才发现自己被性侵,那么嫌疑人的该行为自然是构成强奸罪的。但若是夫妻之间,妻子醒来后发现丈夫已与其发生了性行为,即便未经得其同意,也不算强奸。
对于这一点,我的看法是婚姻登记是法律认可的婚姻凭证,保护夫妻双方的合法权益,但结婚证不是一纸买卖合同,也不是一张长期许可证,夫妻之间不是从属关系,双方的人格是独立的。既然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夫妻双方的暴力是不被允许的,那么性侵怎么又被忽视了呢?
此时,办案民警又提到一个问题,说不可否认在有些“强奸案”中,存在不少女性诬告甚至敲诈勒索男性的行为。尤其是在有预谋的情况下,有些女性就是在钻法律的空子,比如她的行为举止是让对方认为是同意的,但又在关键时刻翻脸,甚至刻意制造伤痕,有时案件难以鉴定。
我说保护妇女权益,并不意味着我就默认在夫妻关系中,所有女性都是好人,其行为无论如何都是合理的,而所有男性都是不好的,其行为都是违法的;同时,也不意味着女性的违法犯罪行为,就该被忽视、纵容。既然其有诬告、敲诈勒索的行为,也就应该要维护男性的合法权益。
在场又有人提及,社会上一直就有疑问,基于社会稳定,将此类事件上升为案件,是否会影响婚姻生态?我说我相信大部分人结婚是奔着把日子过得更好的目的去的,我其实不大理解何为“婚姻生态”?但若法律规定夫妻双方不能虐待配偶会影响什么,那么是该考虑一下婚姻生态了。
当然我们只是在进行探讨,具体案件办案民警说案件他们会慎重对待,先带着肖菊芳去做伤情鉴定,到时候将材料报上去,等法制科的结论,“你们要知道,不是我们想抓谁就抓谁的。”
确实也只能如此了。我告诉肖菊芳,律师有时能做的确实有限,并不是我们出面了公安机关就能马上立案,检察院接着公诉,法院很快判决的。即便是在寻求正义,也要经历缓慢而煎熬的过程,只能边走边看。而在这个案子中,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固定证据,并建议肖菊芳提起离婚诉讼,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
从派出所出来后,我们与刘警官一同领着肖菊芳到医院进行伤情鉴定。我不方便进入法医办公室,就坐在走廊上等。没多久,便听见里面一阵恸哭,似乎是女法医安慰肖菊芳,“哭吧,能哭出来就没事。以前来这里的受害者,大多痴痴呆呆的,连衣服都不会脱,一碰就叫。”
就在等待的那段时间,我一抬头便发现走廊上站了好几个被伤害过的女子,她们目光呆滞,有人像突然受惊一样,哭喊着:“我们算了好不好?我害怕,我想回家给,蒙上被子睡一会……”
肖菊芳出来后,我们几个都没说话。肖菊芳意识到气氛不对,主动说了一句:“里面的床不错啊,医生也很温柔,我算是享福了。”说完,肖菊芳靠着墙塌了下去,我们连忙去扶,她瘫坐在那里说,“我想洗个澡。”
王腊红领肖菊芳去泡温泉,我回酒店写材料,每写一个字,耳边仿佛都回响着肖菊芳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