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长眼神瞬间恍惚，好像看到了久远岁月之前的那一幕。
天机一瞬紊乱，风雨雷电交加。
“终于找到你了！”
半空中叶风与叶雨乔兄妹驾着一叶飞舟而来，自己全身都浸泡在水中，到处漂浮着滑腻的水草和树木的残躯。
空中几只秃鹫不停地盘旋，在费力寻找可供果腹的食物。
这是一场大战之后的结果，小村长隐约记得，对手的手段包含了时间和腐朽法则，所有智慧生物都已经回归本源，带着腐朽的力量。
就像他身边浑浊的河水一样。
这些很快会成为覆灭世界的元凶，因为本源的污染，会波及到世界的方方面面，从上到下垂直的世界体系，借由横向贯穿的规则，就变成了庞大得无法计量的单位，这样的趋势一旦开始，就无法人为地阻止。
呼啦一声，护城河裂开了，河水倾泻而出，很快又淹没了一片平原。
站在飞舟上，远远看去，世界几乎都成了一片汪洋。
但这还不是全部，当时的战况，虽然后来叫做惊天一战的，是特指在无尽平原上葬天关被打爆的那一次，但其实这场耗日持久的战争，是分成了好几块战场。
在外围的战线，是万族为抵抗败物的全面入侵，而开辟出了时间乱流之地，这里时空无尽分支，衍生出无数小战地，可以避免败物对现世的腐蚀。
另外一块也十分重要的，是餍族的祖地封魔城，其实是魇族先祖留下的小世界，因为败物是杀不死的，所以魇族发动全族血祭，将封魔城整个拖入了时空轮回之地。
这样牵制败物的大军，而魇族，可以死而复生地进行战斗，为流光世界的小天帝拖延时间。
“封魔城……已经沦陷，整个都变成了败物的化身，魇族完了！”
叶雨乔的声音在小天帝耳边轻轻响起，几乎不夹杂任何情感。
以她的算力和术法，小村长，也就是当年的小天帝立刻明白，这已经成了魇族既定的结局。
“可惜了…….”
叶风少有的出声，言语之间无限感慨，“现今之计，牺牲已是无可避免，还需尽早做出决断。”
“无妨，这一节我早就想好了……”
小天帝声音沉重，并不是因为未来的改变，而是当下的抉择。
“断世孤篇，真的可行么？”叶雨乔关切地问道。
“或可一试。”
“或可…..那若是不行呢？”
小天帝没有回复，眼光望向远方，那里，越来越多的乌鸦飞过来，慢慢聚集成了黑压压一大片乌云。
…...
时间回到现在。
“…...我只问一句，你从来就没有援兵，也从没想过要援助我们，是不是？”
巨大的老者头颅飘舞在空中，俯瞰着小村长，他的眉毛、胡子和白发上的人脸都对着小村长呲牙，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如果小村长没记错，这是魇族的族长，翻译成人类的语言，他的名字应该叫做：长生主人。
按照小天帝原本的计划，惊天一战若获得胜利，自然会带领行界者联盟支援其它两条战线，底定战局。
如果败了，那便所有人一同赴死，只望冥冥中上有一线之机，可在无尽劫之后的来生再见。
只是小天帝没有想到最终的结果，战斗的胜利不是结束，本源的污染也只是个开始，最强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败物。
“没有……”
小村长看着长生主人，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最后的关头，小天帝……我选择了放弃魇族。”
“哈哈哈！”
长生主人猛然发出了震天的长笑，须发上的小人给这股巨力震荡，纷纷被弹了出去。
小村长的梦境也给他的笑声震荡，一瞬间破碎开来。
看到了眼前的碑文，和与之战斗的朱白。
只是梦境虽然破碎，长生主人却并没消失。
永不终结的噩梦，以及梦里恐怖的尖叫，那才是魇族的天赋，与生俱来的技能，也是魇族这个名字的由来。
长生主人笑着笑着，巨大的双眼里流出了眼泪，浑浊的泪水滴落，变成一片巨大的湖泊，很快又由湖泊变成了海面，小村长浸在海水中，只觉满心满眼的都是苦涩。
“不愧是小天帝，就连辩解都不屑……我就算有心为你开脱，也抵不住族民的愤怒，不管你有何借口，就算为了天下苍生也好，但誓言就是誓言，你可准备好，接受长生之誓的惩罚了么？”
长生之誓？
小村长的眼神又有一瞬的呆滞。
貌似记不起来了，这段记忆，好像在截断历史的时候，就被小天帝强行破除了，否则长生之誓的反噬就会让他生不如死，哪还有力量施展断世孤篇？
“誓言已经破除了，”
小村长的话，让长生主人眼里的泪光瞬间凝固，渐渐变成了冰，不对，是比冰还要寒冷的杀气，笼罩了一方时空，连近处的朱白也无能幸免。
遗世天碑的黑色碑文，瞬间开始游离，连带着远古战场轮回之地的天地双风，还有死气凝结的黑海，都向着长生主人的方向汇聚。
渐渐了变成一片巨大的黑潮，黑潮涌动间，又凝结为长生主人的身躯。
弥漫着说不尽的阴森恐怖，还有浓得散不开的恨意。
“早知是这种结果，我当日还不如归附败物，还能保全族民的一缕神念，何必要跟着你这个无情无义、背信弃义的假天帝！”
这声音轰隆隆的传来，无尽的威压之下，小村长的骨骼和身体寸寸碎裂，灵魂也在天地双风的侵蚀下开始分解。
但这些痛苦，都比不上另一种情感来得深重，那就是愧疚。
当时的小天帝，确实已经将魇族的生死抛诸脑后，就算叶风、叶雨乔以及行界者仍在，他也没说过一句，要去支援魇族的话。
因为实在是已经没有必要，任何人去，都改变不了战争的结局。
而魇族的牺牲，早就写进了历史，成为世界往赴轮回的先决条件。
所以这笔帐，真真切切就是自己欠了魇族的，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长生主人，小天帝…我欠你的，永远都还不清。”
小村长放开了一切防御，准备迎接即来的结局，让一切都像魇族希望的那样，或者自己要进入无限的轮回，跟着他们一起死去活来无数次，这样才能赎回自己的罪孽。
一瞬间，小天天从他的身上脱体而出。
被小村长推向了朱白那一边，“这一世我无法成就无上大位，那便留待来生，等我自轮回中归来，我们再重造历史！”
“不要啊！”
小天天放声大哭，前世的因果，也是小村长必须经历的劫难，所以他也没办法阻拦。
朱白都惊呆了！
怎么也想不到，一场天地双风谷的寻宝之旅，会演变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等一下，等一下！”
他脑筋飞转，想着怎么帮小村长开脱，“小天帝的转世身，有无可抗拒的天命，不如就让我，让我替代他接受惩罚可不可以？”
左思右想，好想就只有这一条路。
朱白毫不犹豫，单膝跪地，左手抚胸，右手则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以蛛祖的名义立誓，愿以血还血，偿还小村长……小天帝对魇族的亏欠，直至永劫，绝不亏欠！”
他想遵循小村长跟彩衣立下永劫之誓的先例，想把这段因果，接续在自己身上。
果然，随着他决绝的心意和话语，天地间倏忽一阵动荡，一股庞大到难以形容的规则之力悄然降临。
长生主人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也向着朱白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要是誓约的力量真的自愿转移，他倒也不好阻止，只是，小天帝身边都是疯子吗？一个个为他舍生忘死，可知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么？
要历经无数万年，从绝望的泥沼中复生，但每一次轮回之后，就只会陷入更加深沉的绝望，这样的环境会让人生不如死，你真的承受得了吗？
但是，很明显朱白和长生主人都想多了。
那股庞大的规则之力现身之后，只是悠悠然一转，随即又消失了。
留下了一道似讥笑又似叹息的意念，
“这段因果涉及到绝对的法则意志，你……无法替代！”
朱白瞬间懵逼了！
强烈的不甘和愤懑涌上心头，几乎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回来！给我说清楚，我哪里不如小村长了怎么就不行？！你这是歧视，红果果的歧视！”
“呵～”
长生主人差点给朱白逗乐了，在生死绝境间摸爬滚打无数年，早就忘了什么是战场上的幽默和同袍之间的友情，因为所有人都要死，死了还会再生，所以，已经没有人再去救任何人，反正不管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
但也就是这一瞬家，嘴角咧开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小天帝当时的选择，是否也跟自己的族人一样，因为太绝望，明知道是怎么样的结果，所以干脆就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小村长飘飘荡荡的神魂，此刻却像来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空间。
一瞬间怒雷殛顶，有九道宏大如巨塔的雷光横空落下，罩在头顶，直接把他镇在尘埃之中。
“若早知如此，你还会做此选择吗？”
一道雷光贯穿了这样的意志轰然落下，与其说是在问小村长，不如说是在拷问他的意志，因为身体的反应就代表了最真实的回答。
灼热和狂暴的力量突破了小村长的心理防线，每一个细胞每一颗粒子，好像都被无止境地拆解开来，独自承受落雷的全部力量。
细胞爆碎，粒子再次分裂，到极尽细微之处。
而那道提问的意志，就在摧毁式地检查每一颗粒子，看看其中有没有惧怕，有没有悔恨，有没有迟疑。
哪怕是一丝丝，那都是小村长道心的破绽，证明他当初的举动并非出自完美的动机，而是夹杂了私念。
所以说，至高法则的标准，动机比行为更重要？
莫名地，就只剩下一念之觉的小村长的神识，竟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自己当时，到底有没有私心杂念？
答案是有的。
叶风和雨乔，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包括行界者联盟的兄弟们，每一个都陪自己出生入死到最后艰难地活了下来，小天帝不忍他们再去受苦，陷入生不如死的无尽轮回之中。
就只这一条，小村长不能说自己问心无愧。
但若历史重来，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这样才是明智的做法，保留有生力量留待将来，否则精英尽殁，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指望？
心思转换之间，第一问已经过去。
似乎并没找到什么破绽，所以第二问又来了。
“如果陷入轮回之地的，是你最在意的人，你会不会也这么做？”
“嗡！”
宏大的力量袭来，把小村长抽得头晕眼花。
最后留存的一念之觉，也随之陷入了混沌，有如风中烛火，水上纸船，摇摇晃晃随时都要熄灭和沉沦。
如果魇族的人，换成了雨乔，换成了岑姬、鱼玄姬、墨流殇、露华生…….
他们陷入在败物的围攻下，自己会不会弃之不顾。
在正面这个问题的那一刻，小村长就已经窒息。
泪水模糊了眼眶，那是残留的一线意识，唯一能做出的反应。
“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我不知道！”
虽然现在的小村长不能发出声音，也不能传达出意念，但那道拷问的意志，还是在构成他身体的粒子中找到了答案。
进入归元境，神魂与肉身合一，碎裂的时候也同时碎裂，但是仍然会在每一个粒子之中都留下神魂的印记。
换句话来说，那就像它们的思维，这是物性与法性完美结合的开端，向着周身无漏迈出了一大步。
但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让落雷的意志满意，它加大了施刑的力度，狂放的雷电把小村长抽得满地翻滚，像一条无助的小鱼，在滚沸的油锅里蹦来蹦去。
充满了残忍的快感。
小村长觉得自己活该此报，若是如此就能抵消对魇族犯下的罪孽，那对方简直就是菩萨心肠。
下一刻，又有一道意识浮出了水面。
这才是真正的残忍时刻。
因为小村长忽然发现，刚才那个问题自己是有答案的，只是一直不敢去想不愿去面对。
就算陷入轮回之地的人，是雨乔，是行界者联盟，或者其他任何人也都是一样。
答案就两个字：
不救！
“咦？”
雷电的意志明显吃了一惊，感觉难以置信，他又翻了一圈，检查了好多的粒子，发现结果都是一样。
这一刻小村长失去了活着的感觉。
一向觉得那些人是最重要的，比自己还要珍贵，但凡有可能，自己都愿意替他们去死。
但是到头来，却只是一场欺骗。
我竟然骗了自己……
因为所有的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正确的结果重要，为了明确的世界的将来，或者是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计划，我竟然可以毅然决然地放弃所有人。
就只在这一刻，小村长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这样无情无义的东西，你还是个人、你还配做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