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看起来三十来岁,浓眉大眼,宽宽的脸膛,好像长年劳作给晒的黝黑,但精神又异常饱满,脸上泛着红光。
一身的麻布衣服,脚上一双草鞋破了个洞,露出了几个脚趾。
虽然是修炼人,但这冰天雪地的,看见有人穿着一双这样的草鞋,小村长还是觉得有点冷。
或者说,这种感觉叫做贫寒。
这就是个庄户汉子,手里端着一碗高粱米饭还冒着热气,上面几颗辣椒,显然是腌制过的,翠绿欲滴。
“你不记得我了对吧?”
庄户汉子直接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开始呼噜呼噜地吃饭,一边对着两人说话,“想比于前世,你弱的连个小鸡子都不如。”
啊~
朱白脸色一动,就想要出言反击,但是小村长抢先一步,他隐约觉得这人跟自己还有点关联,还是十分曲折的那种。
“高云鹤?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叫这个名字?你在这里等我,多少年了?”
庄户汉子没抬头,继续吃他的饭,但是也没否认,只是淡淡地说道,“当年我对你有一饭之恩,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是庄户人家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招待,你可曾记得,那一顿吃了什么?”
呃.....
小村长再度短路,心里知道对方说的是对的,但就是想不起来。
“吃的什么?谁会记这种事?你这么小气,莫不是要人家把吃到肚子里的米,再一粒一粒吐出来?”
朱白终于忍不住,脸背对着高云鹤就开始出言嘲讽,而且攻击力十足。
“你不记得了吧?”
高云鹤没理朱白,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饭是新熟的黍米,菜是邻家借来的两个鸡蛋,炒了刚摘的丝瓜,滴了老陈记的酱油,那酱油可是好东西啊,平时我儿子都舍不得吃,你倒好,全给忘到爪哇国去了!”
小村长眼光闪烁,这些确实不记得了,但应该还有更要紧的事,这个故事,根本不是饭啊菜啊这样简单。
果然,高云鹤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
呼噜呼噜地把一碗高粱米饭吃了个精光,跟着把碗往地上一拍,筷子也直接扔到了雪地里。
“这些都不说,但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你把断头碑藏在我家院子里,害我高家被人灭门,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是哪里招惹的祸事,可怜我儿,当年才只有七岁,我那老婆一辈子本分做人,到了,却死在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手上,你对得起谁呀?小天帝~”
“我….我…..”
这么多年,小村长第一次被人如此指责,忽然间不知所措,不知是愧疚还是悔恨的情绪,占满了全部的胸怀,一时间甚至怀疑,对方说的跟自己是同一个人吗?
“哈哈哈!”
朱白尖锐的笑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却把双方的矛盾变得无比尖锐,
“天下间成大事者,哪一个不是满手血腥?一将功成万骨枯,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怎样?不过是无心之失,小村长断然不会,也没理由诚心害你。你把这笔账算在他的身上,怎么不恨杀你全家的人?怎么不恨这人不如狗的世道?你就是个懦夫!有空在这里唧唧歪歪,何不去找仇人拼命?那也让人佩服你是条汉子,但是你现在,嘿嘿,你又对得起谁?”
“你……你!”
高云鹤给朱白一番抢白,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好像给噎到了,人跟着就向后倒去。
直接跌回了茅屋里。
小村长吓了一跳,这一下摔的可狠,倘若对方只是个普通人,那可不好受。
但对方明显不是,所以他也没有上前帮扶。
只不过高云鹤一跤倒下,再站起来时,整个人的气势就完全变了。
变成了一个高大的巨人,茅屋也跟着变形,变成了一个个字符飘荡,转眼吸附在巨人红果的身躯,和肌肉凸起到要爆炸一样的四肢上。
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纹身,看得人有点眼晕。
“你以为我不想报仇?…..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不想报仇了,但凡我能走出去,就只想看一眼我的老婆和孩子,看看他们转世到了哪里,这辈子是不是还跟着一个没用的老汉吃苦……”
高云鹤虽然形体变了,但声音还跟之前无异,他现在身高近三丈,就那样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小村长和朱白,
“要不是你留下断头碑,我兴许还能跟家人团聚,哪怕是做一对鬼夫妻、鬼父子…...所以这么些年,我最恨的人就只有你!因为是你,我家没了,是你,让我连做鬼都做不了,是你……是你啊!小天帝!有人告诉我,说你是经天纬地的大功臣,我呸!经天纬地是什么,老子不懂,老子就想让你把欠我的还来!”
他这个话说完,周身剧烈地颤抖,身上的纹身好像活了过来,一点点散发着黑气向着四周扩散,很快地,就在雪野中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旋风。
嗡嗡嗡的声音跟着响起。
这是天地双风要发动的前兆!
连体人一瞬间祭出黄罗盖伞,朱白手中的蛛祖丝线,突兀地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吼!”
毫无征兆地,一道血线从高云鹤的身上出现。
由上而下,变成了恐怖的裂痕。
“蛛府秘授,蛛祖亲传,一念绝神!”
这术法十分恐怖,血腥凄惨不说,更重要的是,空气中都弥漫着那种阴森恐怖的气息,好像蛛祖亲至一般,若非跟朱白合体共享神念,小村长都想拔足狂逃。
类似于自残的方法,但伤害的却是地方的神念,而且尤其对高云鹤这种虚灵之体特别有效。
随着朱白将蛛丝在手指上不断切下,高云鹤的身影裂成了两半,天地双风尚未完全发动,但是那剧烈的震动,又加速了他身体的分解。
最后轰地一声,高云鹤高大的身躯从中间炸开,变得四分五裂,在空中又继续分解,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字符,游动在空气中,慢慢地组成了一大篇文字。
飘荡在空气中,恰好跟遗世天碑相似的大小,成了一幅没有碑的碑文。
“这是遗世天碑?”
朱白停下了动作,按说高云鹤的身体已经裂解,神魂就算不死,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空中的碑文吸引了。
“唉……”
小村长却叹了口气,朱白出手太快,关键蛛祖亲传的秘法也是非同小可,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干嘛要杀了他呢?他也狠可怜!”
“妇人之仁,”
朱白怕小村长有负担,因此言语之间也毫不客气,“心怀天下者,要每天都为这些事情自责还怎么活下去?神魔大战,动辄上万人的损伤,你还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他的神魂没有全灭,你要真有心,在未来世界给安排个好的归宿吧!”
在朱白看来,这真是算不上什么事儿,杀了也就杀了,根本构不成负担,要不是看在小村长的面子,哼哼,想死的这么容易都不可能。
“好吧!”
小村长抬眼看去,就见碑文上只是一个个名字。
并没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但就是这一个个名字,却让他感觉莫名的心恸,没看到一个名字,都好像在睡梦中突然醒来,惊出一身的冷汗。
从上往下看,朱白就跟着抖了半天。
身在合体状态,他自然知道小村长的状态,但还是忍不住出言埋怨道,“你抖成这样,要不要先去尿一下?”
两人瞬间解除了合体,实在是朱白有点受不了了,“这些名字……都是什么人啊?看你的反应,不会都跟高云鹤一样,是前世的债主?”
这话不说还好,刚一出口,空中的碑文一阵剧烈的动荡,像是石块落入水面,激起了层层波澜。
一个类似于门户的黑色漩涡在碑文后面出现,隐隐勾连了不知名的时空。
在那里有各种属性的力量和规则,却无一不沉浸在浓浓的死气中,而这死气漆黑一片,浓烈到化成了水,所以确切地说,这些力量和规则,是浸泡在死气的海洋之中。
浓烈的怨念呼啸而过,变成了一阵细小的风旋。
黄罗盖伞给这风力催动,滴溜溜转个不停,洒下无数丝绦和瑞光,将神魂攻击阻绝在外。
小村长终于逃过一劫,但是同时,也明白天地双风是从何而来的了。
死海所在的地域,应该是一片古战场,当时承受了灭世天风,死伤无数,残余的天风力量在怨念的牵引下与不同属性的规则融合,慢慢就变成了天地双风。
阳者,是正道光明的魂力所成,阴者,大概率就是魔修和诡修所成。
所以遗世天碑,真的是如高云鹤所说,是断头碑,封印着逝者的神念,记载着他们的名字,留待未来。
至于它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小村长猜不透。
或者要等到他彻底觉醒前世的记忆才能明白。
只是这个时候,死海中的风变得猛烈起来,而四海中弥漫的死气也开始向外游弋,隐隐突破了碑文背后的空间,要侵入到现实中来。
一道人影突兀地冲了出来,远看就只是一道黑风,但直到它突破了碑文的界限,小村长才发现,这是一个只剩上半身的人形阴影。
口中还发出了凄厉的怪叫,“小天帝,还我命来!”
……
小村长吓得一缩脖子,躲开了对方的一记冲撞。
这种程度的攻击本不足惧,奈何有莫名因果的牵连,就像对上高云鹤一样,小村长先天理亏,竟然本能地只想逃避。
同样地,小天天也发挥不出力量。
“刷!”
身后一道血红的光芒亮起,不用看,也知道是朱白的神之诅咒长鞭出手,直接把那条半身阴影抽得粉碎。
不过溢出的魂力他也没有吸收,污染得太过严重,强行提取将消耗更多的力量,所以也是得不偿失。
朱白一把扯开小村长,血色长鞭和弥天穿龙梭同时动作,一边清理夺路而出的怨灵,一边快速织网要封住碑文上的空间出口。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怎么天怒人怨的?你说,小天帝就那么招人恨么?”
小村长不但不帮忙,还在旁边唠唠叨叨自怨自艾,干扰着朱白的工作。
“少爷!您这脾气改改吧!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别总以救世主自居好吗?”
朱白一边忙活,一边还在挖苦小村长,“这么点小挫折就受不了了?哪个老板不挨骂……糟了,这门好像封不住啊!”
小村长凝神看去,果然碑文入口有点堵不住的趋势。
其实也不是堵不住,就是这边封住,那边又裂开了,朱白的蛛网结阵固然神妙,但空间的层次太多,而遗世天碑看起来不大,后面其实勾连了一个个逝去的时空,这时候一起往外涌,就意味着,除非朱白能一次性封住所有相连接的时空,否则四海早晚会一股脑涌出来。
到时候天地双风全线发动,怨灵在四处为祸,那就不是一个天地双风阵这么简单,搞不好,整个天洲都会被双风吞没。
“中计了!”
小村长终于明白过来,“高云鹤根本就是天碑的守门人,他刚才故意激怒我们,一求解脱,二为速死,因为只要他死了,天碑就会失控,这才是他对我真正的报复。”
“说的很有道理,”
朱白撇了撇嘴,所以这还是自己的错,早知道就不该那么快弄死高云鹤,哪怕留下他一线生机,也还能守住天碑,“现在怎么办?你作为当事人,对吧,直接责任者,你得想办法。”
“你先撑一会儿,容我想想。”
“哦!”
朱白无奈,只得打起精神,使出看家本领,织网的绝技,变成了一个人形蜘蛛,上蹿下跳左右翻飞,捉奸见肘地封堵着天碑不断涌现的出口。
小村长则努力集中心神,试图回忆和拼接刚才梦到的意识碎片,他总觉得,事情的关键就藏在那些碎片之中。
但就是想不起来,越努力,那些碎片离他越远,越仔细看越模糊,到最后他几乎要崩溃了。
想着要放松一下,过一会儿再想,但就这么一个转念,忽然就睡着了!
而且开始做梦,还是在清楚明白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情况下,开始“明目张胆”地做梦。
“小天帝,你也知道痛了吗?”
“这么多年,你可曾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他怎么会后悔,自以为拯救了世界,说不定还在沾沾自喜,看他毫不犹豫地击杀了高云鹤就知道了!”
有好多张看起来熟悉的脸孔,在小村长面前晃来晃去,一边发出嘈杂混乱的声音。
这个梦好像还接着刚才神魂分裂时的梦来的,那是就有人在梦里嘲讽他,问他有没有觉得痛。
现在这个,好像是连续剧。
好在小村长终于想起了部分前置剧情。
“不,不是我,我没有杀高云鹤,而且之前发生的事,我无时无刻,都会感到痛苦。”
小村长大声呐喊,“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保证会让各位有一个更好的结果。”
“哈哈哈!骗我们死了一次又一次,现在还说这个话,换了你是我们,你会信吗?”
死了一次又一次,这是……难道说的是轮回?
“在轮回之地,我们一次次战死又复生,但是你承诺的援助却始终没有到,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从来就没有援兵,也从没想过要援助我们,是不是?”
一个老者的面孔飘然而来,长长的头发和胡须如同白雪,随风飘扬,在他的发梢上,眉毛上,到处都盘踞着人类的脸孔。
让他看起来十分伟岸,因为其他那些人头与之相比,就像是细小的腻虫。
这……
小村长陷入了沉思,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一瞬间将他掩埋。
绝望的阴影笼罩着他,让他终于记起了不知道多久以前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