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绳深深勒进常瑶的脖子里,她被吊在树上。口涎不断溢出,喉间嗬嗬地嘶鸣,双眼充血。她手脚抓挠踢蹬,越是挣扎,窒息得越厉害。有水渍从两股间滑落,她失禁了。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残烛,顷刻间便要熄灭。
要死了呢。
强烈的恨意,让她对剥夺她性命的李律恨得牙痒痒。
杀千刀的狗东西!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就在她要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头顶传来绳子被斩断的闷响。
吊着她的草绳被什么东西割断了,她身体从高处坠落,却没摔在地上,而是跌入了一个充溢着草木气息的怀抱。她被人接住了。
那人抱着她就地一滚,矮身趴伏在地,警惕地盯着周围。
常瑶勉强睁开眼,对上了女子坚毅严肃的脸。
女子眼神凌厉,整个人干练沉稳,缁衣芒鞋,做道士打扮,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年纪。
正是常瑶苦等了数日的机宜司搭档——飞白。
常瑶想说什么,喉咙疼得像是吞了碳火,眼泪先涌了出来。她黑幽幽的杏眼含着无限委屈,无声地指责地看着飞白:你怎么才来!
飞白没去看她,盯着村里的景象,眉头紧蹙,压低声音催促道:“外衫给我!”
常瑶手脚发软,根本不听使唤。飞白上前,利落地解开她外衫的系带,将外衫从她身上扒了下来。
飞白缠绕着几根树枝,撑成个人形,套上她的外衫,又在下摆坠了截枯木,吊在了树上。
从远处看,像是吊着个人。
两人矮着身体,向村子里打量。
小孤村里。浓烟四起,李府的侍卫挨家破门,无论男女老少,不由分说直接灭口。
山贼平日里凶悍,面对受过训练的李府侍卫,也只有被砍杀的份儿。
天色泛白,远处朝阳光线刺破云层。
李律百无聊赖地斜倚着柳树,从他这个位置,能看到竹林入口处吊着的人。
蒯大命人清点人数,确保村子里无一人逃脱,这才疾步过来向小主人汇报。
“二公子,全部清理干净了,无一活口。”
李律坐在大青石上,捶着右腿,脸色不善地“嗯”了声。
蒯大犹豫了片刻,问道:“您在信里说,已经成亲,那夫人……”
山贼的勒索信里特意提到了李律成亲之事,要双份儿赎金。
李律掀起眼皮看着他,眼神里透着警告:“什么夫人?”
蒯大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识趣地抱拳道:“是属下弄错了。余管事让我禀告您,他为您准备了洗尘宴,就等着您回去了。山下已备了车,晚间便能赶回府里。”
李律眉眼间透着郁色,看起来心情极差:“你想让我走下山?”
蒯大忙道:“属下背您。”
确认村内再无活口后,侍卫们又四处放火,毁尸灭迹后,整队下山。
李律趴在蒯大背上,被他背起的瞬间,明显感觉到蒯大的身体僵了僵。
他翘了翘唇角,知道蒯大在疑心什么。他只有十八岁,常年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跟二公子养尊处优、整日沉迷酒色的身体自然不一样。
蒯大也觉察出,这具身体肌肉紧实,劲瘦,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抽条的翠竹一般。这不像是二公子!
他并未将疑惑表现出来,背起李律朝着林子里走去。
竹林内。两人眼见着李府一行人全部离开。常瑶和飞白怕这些人去而复返,又在林中盘亘了片刻。
飞白两道锐利的目光,带着责备地瞪着常瑶。飞白压下心里的火气问:“能走吗?”
“不能。”话一出口,常瑶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嗓音哑得像小鸭子。
飞白僵着脸,怒其不争地盯着她,明晃晃的不满从眼神中倾泻出来。
常瑶委屈地与她对视,梨花带雨,雪白脖子是黑紫色的淤痕。
飞白先挪开了视线,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递给她。
常瑶没接,她此时说不得话,喉咙里像是刚吞过火炭,稍稍吞一下口水,都能听到皮开肉绽的声音。太疼了,眼泪不自禁地掉下来,止也止不住。
她面色赧然,想说她没想哭,是眼泪自己流个不停。
飞白叉着腰,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烦躁地走来走去。
她还有脸哭?
堂堂机宜司王牌谍者,事情办砸了,不想着如何弥补错误,舍身完成任务,倒像是深闺小娘子一样哭哭啼啼起来。
难不成,等着自己哄她?
飞白越想越气,实在无法理解段知州的安排。她是绥州机宜司的副指挥,这些年不知完成过多少凶险任务,如今要给这小娇娘做搭档,帮她擦屁股。
绥州乃宋夏边境重地,为了刺探敌情防患未然,设有机宜司探查情报。半年前,机宜司得到秘报,西北巨贾李家有通夏嫌疑,府里藏有与西夏皇族往来的通敌证物。
机宜司曾先后派了两名谍者进入李府寻找证物。奈何李府治下极严,铁桶一般,第一任谍者入府两日,便悄无声息地失踪了。第二任谍者“翠玉”,好容易成为大公子李翡的贴身侍女,传出消息说是找到了证物,结果还没来得及将东西送出来,人也失踪了。
机宜司接连折损了两名谍者。
段知州不敢再往李府派人,而是从霸州借调了生面孔过来,想要打消李家的戒心。
飞白被命令与这名代号“玄蝉”的谍者搭档,负责接应配合,以期顺利取回证物。
见到“玄蝉”前,飞白便起了攀比之心。听闻此女曾是霸州机宜司的王牌谍者,曾立下大功,成功截杀了赫赫有名的投辽叛将,却在将退役时犯了大错,此番只为戴罪立功,想要换得一份退休俸禄,供养家中的老母和痴傻的兄长。
不知这位王牌谍者,有怎样过人的才智身手,比她又如何?
等见到“玄蝉”,飞白只能想到一个词:名不副实。
此人与她想象的未免太不一样了。
功夫,半点儿不会;暗器,一窍不通;胆小怕死,遇事慌乱,干啥啥不行,看起来很没用,也就只剩一张好看的脸。
就是眼前这位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了。
两人磨合的过程,更让飞白心力交瘁。
她为“玄蝉”确定的新身份,是大拢乡父母早亡的孤女姚娘,日常靠在青云寺替人抄经讨生活。
李家人多疑,这个身份即便要查,也并无纰漏。毕竟真正的姚娘生长在道观里,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上元节当日,李家人要前往青云寺上香。飞白早知道会有山匪围寺,消息就是她故意放给无极山的山匪的。
她与姚娘的计划是:趁着寺内混乱,姚娘救下风流孱弱的大公子李翡,带他离寺,在定好的安全屋落脚,制造机会让大公子对她情根深种,日后以此为契机,进李府。
计划环环相扣。中途飞白也会调度人手,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可从山匪围寺开始,事情便不受控制了。
姚娘没去救大公子李翡,反而跟二公子李律一起失踪了。
想到这半月来发生的事,飞白脑仁儿疼。她在安全屋附近找了无数遍,差点掘地三尺,方圆十里都翻了个遍,那两人却像是人间蒸发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飞白原本都不抱希望了,昨日在牛首山下的小镇里采买药材时,偶然看到了山里冲天的浓烟。
她直觉那就是姚娘,是她发出的求救信号。
可是这未免太过离谱!若当真是姚娘,她所在的位置跟安全屋的位置,简直南辕北辙。
也幸亏飞白到的及时,哪怕再晚上片刻,她就要给这位王牌谍者收尸了。
竹林里很冷。常瑶脸色纸白,瑟瑟发抖。
飞白最看不上哭哭啼啼的做派,她捏着常瑶的下巴,将药丸塞入了她嘴里,迫使她吞了下去。
“你为何会跑到牛首山?为何会跟李律在一起?”
飞白话里带着抑制不住的责备和怨气。
却不想,常瑶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梨花带雨地望着她,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飞白心里急的跳脚,她本身脾气火爆,不懂安慰人,只想弄清楚事情原委。
“哭哭哭!哭有何用!你不是没死?我来得及时,你全须全尾,胳膊腿都在的!”她还想说什么,看到常瑶脖子上的黑紫勒痕,烦躁道:“先离开此地,回去再说。”
确定李府的侍卫不会去而复返,飞白牵住她纤细的手腕,拉着她往竹林外走。
常瑶没动,蒙着水汽的眸子眨了眨,纤细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水潭,示意飞白跟她过去。
两人走到谭边,常瑶指了指水面。
飞白站在岸边,疑惑地往水潭里瞥了眼。近几日雨水不断,潭水快涨到与岸齐平了,水下呈深碧色,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你在水里藏了东西?”飞白问。
常瑶出不得声,以气音缓缓道:“真相。”
真相?什么意思?飞白心中疑惑。她向来吃苦耐劳,这种天气潜入水下捞东西,对她并不算什么。她也想让霸州机宜司的王牌好好看一看,完成任务可不能仅仅靠漂亮脸蛋!
她摘下斗笠脱下缁衣芒鞋,只穿了中衣跳进了水里。
常瑶趁着她下水的空档,挽起袖管,在大青石下面摸褚了一方巾帕。展开帕子,里面是一方指甲盖大小的私印。她将私印包好,揣回了袖中。
潭水比飞白想象的要深,起码有三四丈。水下水草丛生,光线很暗,她正四下寻找所谓的“真相”,突然看到水底躺着个死人。
那人不知在水底泡了多久,面色青白,眼睛大睁着,脖子上被割开的伤口清晰可见。
乍然在水底见到这幅景象,飞白险些没憋住气。她吐出一串泡泡,细细端详了那尸体一番。
这、这不是李家二公子李律?
可她亲眼看到对方带着护卫离开了。她觉察出事情有异,明白常瑶让她下来,就是为了看这具尸体。
她想了想,游过去解开了尸体上绑着的大石,让尸体浮出了水面。
飞白上岸后,一肚子的邪火,没好气地问她:“发生了何事?死得是谁?刚刚走的又是谁?”
常瑶情绪稳定了些,却并不想说话,指头慢慢梳理着她如云的秀发。
飞白见她不答,真想扳着她的肩膀将想听的答案给晃出来。
常瑶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衫,这才指了指那尸体,以口型道:放回原处,还有用。
飞白脸色顿时变得奇差,她刚将尸体弄上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又要沉到水里去?
那为何不早说?是不是在戏耍她?
这些日子她为了找她,嘴里起了好几个燎泡,吃不下,睡不着,总算是找到了她。结果这小娇娘非但不感激,还朝她使小性子呢。
飞白觉得她的怒气飙升,一开口就能喷出火来。
常瑶嘴巴嘟成一朵花,幽幽地望着她:我冷,身体到处都疼。
行吧!这样的搭档,就当是上天对她的磨炼,未来她是要做指挥使的,要有容人的胸襟。
飞白认命地将尸体捞上来,绑上石块后,推进了水里。
飞白打了个寒颤。好冷啊,可她不表现出来。
牛首山的山阴一侧。一行人正在林中穿行。
山路难行,到处是湿滑的腐叶和盘虬的树根。
走到一处,李律突然急急开口:“停!我要解手!”
蒯大依言将他放下。
李律脚步虚浮,踉跄着往旁边的灌木丛走去。众人趁机休整,却看到他脚下一个趔趄,身体向前一扑,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了下去。
“二公子!”众侍卫大惊,忙着下去救人。
蒯大反应最快,第一个冲下去救人。
坡下林木茂密幽深,光线昏暗。只见李律仰躺在一颗老树根旁,额头被摔破了,正渗着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二公子!”蒯大急唤道。若是二公子在路上出了事,他难辞其咎。
他慌忙俯下身,去搀扶李律。
就在他手碰到李律的瞬间,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杀气四溢。
李律腰腹用力,灌注全力的一脚,直直踹向蒯大的心窝。
蒯大毫无防备,狼狈之下急急后退躲闪,可他怎么都想不到,李律那一脚不过是虚招。
他所站的位置发出树枝折断的轻响,一个丈逾深的捕猎陷阱在他身下暴露出来。
他身体向下陷落,眼疾手快地扒住了陷阱边缘。
头顶劲风袭来。
李律一脚踹在蒯大肩头。
剧痛让蒯大身形跌落。他抬眼最后见到的,是李律沾着腐叶的鞋底,和那双清幽冷酷的眼睛。
陷阱内竹签锋利如刀,正是夜里李律亲手削的。
密集又令人牙酸的穿透声不断响起。
蒯大圆瞪着双眼,在竹签丛中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