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杨柳春风拂面,城东的涤尘观内翠色逼人。
常瑶站在桌前,提笔在纸上不停写着什么,屋外传来传来拍门声。
童稚的嗓音响起:“姚娘子,你不饿吗?有好吃的五色馎饦,用酱汁炒雪里蕻做浇头,又鲜又香,保管你胃口大开。
明微、明希两个小道童端着素馔站在门外,两人不过八九岁,行事待客像模像样。
常瑶不做声,继续写着。
两人踮着脚,扒着窗户缝向屋内打量,一点动静都无。
“姚娘子,我们把素馔放在门口,你记得吃!”
常瑶依旧不回应。
两人对望一眼后,摊了摊手。
“放这里吧,她醒了自然会吃。”
“你怎知她还睡着?”
“师伯说每晚这屋里的灯都亮着,灯油比旁的屋子要多用好多。”
两个小道童还在门外嘀嘀咕咕,商量着到底要不要将素馔放在门口。
飞白进了院子,便看到两个师妹又吃了闭门羹。自从姚娘住进观内,不管是洒扫的婆子,还是经堂的师父,都说她极不好相处。她乖巧美丽的外表下,性子极冷,对于不想敷衍的人,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对方。不知是她性子本就如此,还是她有所顾忌,观里的人善意示好,她只有冷漠以对。
就比如现在,她确定屋内姚娘定然是醒着,也听到外面的说话声,她偏不理会。
“又在偷懒,不去做早课?”飞白走到两人身后,抬手各人给了个爆栗。
明微、明希两人扁着嘴揉揉头,“大师姐。我们不是偷懒,是在劝姚娘子吃东西。”
飞白扫了眼餐盘上的素馔,已经凉透了,想来送来有一会儿了。
她接过餐盘,向两人道:“去做早课。”
两人向她行了个礼,往经堂方向跑了。
飞白一手托着餐盘,一手拍门。
“姚娘,开门!”
房内门栓抽动,门开了条小缝。
常瑶穿戴整齐,鬓发工整,只是眼下青黑,想来是又熬夜了。
她屋内的灯时常亮到天明,也不知她夜里在做什么。
常瑶开了门,飞白走进来。
她住的客房有里外两件,外面一间待客,里面一间就寝。
飞白将素馔放在小己上,瞧见里间的书桌上铺了不少稿纸。
常瑶脸上是掩不住的疲倦,
她给飞白到了杯茶,迫不及待道:“有消息了?”
每次提到李律的事时,她眸子都是晶亮晶亮的。
回到涤尘观的这小半个月,两人复盘了计划。飞白认为是她记错了方位,跑去牛首山,让任务变得不可控。常瑶则咬定飞白给的地图有问题。可惜,那张图在常瑶看过后,就被销毁了,如今死无对证,也没办法说谁对谁错。
再者,谁也想不到,李家二公子会被个来历不明的危险分子给取代了。
飞白查了小半个月,对此人的身份来历也毫无头绪。
世上除了双生子,怎会有容貌一模一样的人。常瑶画了张李律的画像,飞白拿给鬼医辨认,询问此人是否修骨换脸,答案也是否定的。
飞白摩挲着杯子,摇头道:“没有。李律伪装的很成功。他回去了半个月了,李府上下,竟然没一人识破他。”
常瑶轻哼一声,“他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飞白觉得,她对李律个人的关注,已经超越了任务本身。
自从李律回到李府的第一天起,常瑶便要求每天都要得知他的消息。
飞白不清楚两人在小孤村里发生了什么。常瑶每次听到消息时,脸上总是流露出那种混合着期待的、委屈的、怨愤的复杂表情。
这种神情,飞白曾在很多被负心郎君辜负的小娘子脸上看到,但不该在一个受过训练的谍者脸上看到。
飞白脑中思绪纷乱,取回物证这项任务对她极为重要。机宜司的指挥使明年便要告老还乡,段知州向她暗示过,她此次任务的成败,决定了她能不能坐上指挥使。
姚娘若是掺杂了私人恩怨,还是早早换人才好。
飞白继续道:“据说他回府途中,摔坏了脑袋,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回府后,依旧还是斗鸡走狗的浪荡纨绔,可是性子大变,整个人疯得厉害,寻常人不敢接近。”
常瑶垂着眼睛,盯着杯中的茶。虽然事情跟她期待的不一样,她却并不沮丧。
他既然敢杀人替身,必然是计划周详,没被识破也并不奇怪,毕竟李府的几位公子之间也并无多少手足亲情。
李家家主李雼乃落第举子出身,靠着经营彩帛行发家后,生意越做越大,终成西北巨贾。李雼育有三位公子,两位小姐。
长子李翡,乃主母蔺夫人所出。蔺夫人世家出身,曾为李雼的发迹提供不少助力;次子李律,母亲则是家主最为宠爱的妾室兰夫人。令人奇怪的是,兰夫人在生下小女儿李翾后,便去了金仙观修行,从此斩断了与李家的所有联系,那时李律只有十岁。饶是如此,家主对李律的偏爱也并未有半分稍减。李翡李律兄弟两人近年来势如水火,关系恶化的厉害。
一个人即便装得再好,毕竟是假冒的,在生活习性、行事谈吐上早晚也会露出马脚。
只是,常瑶不想等下去了。
她站起身,走进内室,取出了一封信递给飞白。
“将这信交到李翡手上。”
信未封口,飞白拿出里面的信,匆匆扫了一遍。
飞白眉头微皱道:“你要告发他?”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毕竟李律只要活着,常瑶再想进入李府便是千难万难。告发他杀人替身之事,借由李翡之手将人除去,届时她便能以其他身份再入李府。
只是,她总觉得常瑶做这件事,主要目的是为了泄愤。
取回证物对她反倒是显得没那么重要。
常瑶见飞白出神,拿起筷子慢慢吃着素馔,待吃完后,开口解释:“我们手里有二公子的尸身,也有婚书,等那人身份败露被大公子除掉,我便以二公子孀妇的身份扶灵回李府。那时就算李家不想认我这个少夫人,在二公子的丧礼期间,也不会将我赶出去。”
只要住进李府,便可慢慢寻找物证。
飞白听着,心里已经认可她说的,面上仍做权衡思索状。
“我先想法子将信送过去。”
常瑶叮嘱道:“一定要递到李翡手里。”
“嗯。”
飞白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谍者在执行任务时,要避免过多投入个人感情,而她是将个人私怨简直凌驾于任务之上,将惩治李律当成了第一目的。她虽掩藏的很好,却掩盖不住那份睚眦必报的劲儿。
“干嘛这么看我?哪里有问题?”常瑶含着筷子问。
飞白将信揣进怀里,学着段知州的样子,用指头轻轻叩着桌面。
飞白声音低沉,忍不住一声叹息:“姚娘啊,你上次的表现,让段知州和我有些失望。”
她故意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我们千挑万选,选中你了。哪怕你犯过大错,也要栽培你,抬举你,可你瞧瞧现在。此次任务,关乎朝堂安稳,关系西北安定。所有人的努力,可能因为你的一个失误,就付诸东流了。我和段知州是想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让你逆风翻盘的机会。只要拿到了物证,你便是首功一件,就是大功臣。想想你的前程,泼天的功劳就在眼前啊!机不可失。你不能辜负了‘王牌谍者’的威名啊!虽然你一再失误,我还是顶着压力,信任你帮助你,你不要让我失望!”
屋内的氛围有些凝滞。
常瑶脸上没有如她所期望的愧疚或是感动之类的表情,一片空白。
飞白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些激将的话。
常瑶朝她欠了欠身:“多谢飞白姐姐的教诲。属下不敢奢求泼天的功劳,只求不辱使命,能活着回来就好。”
想到她差点被吊死,飞白一拍桌子,豪气承诺道:“放心!上次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常瑶眼神怪异地看着,笑眯眯道:“姐姐选中我,想必也知道李家的浑水不好趟,能完成任务的人,寥寥无几吧?那功劳啊,富贵啊,不都是我应得的吗?”
飞白愣住了,她这话细想也有道理。
“既然这物证关乎朝堂安稳,西北安定,为了拿到物证,是不是该给我更多一点的保障和助力?”常瑶托着腮,循循善诱道:“我若只是计划的执行者,太被动了。就拿上次的事来说,计划不算不周详吧?可还是波折不断,便是因我没有参与计划的制定,没办法见机行事。为了保证任务顺利,我列举了一些小小的需求。”
她身姿娉婷地起身,走回内室,又取了张纸出来。
上面洋洋洒洒写满了字。
“姐姐且看,我列的这些需求,可还有什么遗漏的?”
飞白一眼扫过去,发现她果然是很怕死,光是安全屋的位置就选了六处,还有各种后勤保障,突发应急事件处理……有几十项。
若是按照她提的要求,飞白觉得她的权限比自己这个副指挥使还大。整个机宜司五处的人手全部调配给她,怕是都不够呢!
不可能答应她。
常瑶趴在小桌上,眨巴着眼睛跟她一起看列的要求。
“姐姐。李家是龙潭虎穴,可我不会功夫,不通暗器,柔弱单纯,只有一张好看的脸。你不会是想让我去送死吧!”
她眼泪起了水雾,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飞白将她写的要求胡乱塞进袖子,僵硬地笑着。
“怎么会!要求不过分,同意,都同意!”
常瑶嘴角抿出个好看的弧度,杏眼眯成了月牙。
飞白一看到她这般笑,便警惕起来。
她将姚娘安置在涤尘观半个月,对她也算是有了些许了解。
每当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必定是有事要她办。
常瑶眨巴着水汪汪的杏眼,央求道:“飞白姐姐,上次你教我的招式,能陪我演练一下吗?”
似乎经历过生死,她不想再经历被人吊死的命运,回来后便央着飞白教她自保的功夫。
她只学那种出其不意、一招毙命的杀招。
飞白眼神发虚,站起身道:“你按照我说的,先练熟,我再来帮你喂招儿。我还要将你提的这些要求,拿给段知州过目,你自己练哈。”
说罢,不待常瑶反应,唯恐被她缠上似得,一溜烟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