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家主李雼半月前去了潮州府贺寿，府内事务由大公子李翡打点。
府里杨管事领着郎中，穿过一行垂柳掩映的石子路，踏进了二公子李律的抱石轩。
自从二公子意外失忆后，性情变得更为阴晴不定，不过几日，便将院子里服侍的丫头小厮都打发了。院子里空落落的，竟连一个贴身侍候的下人都没有。
杨管事一进院子，就看到二公子披发赤足，只穿着白色中衣，拎着把剑在院内乱砍。早春的樱花被砍的零落在地，莲花缸歪倒着，几条赤金鲫在石板路上蹦来蹦去。
杨管事接触到李律的眼神，烫脚一般立刻止步，讪讪笑着，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二公子眼底满是血丝，乌黑的瞳仁冰冷地盯着他，不像在看活物，那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都说二公子摔坏了脑袋，时常头疼，性子乖戾不喜人打扰，看起来是真的了。
杨管事顶着压力道：“二公子，这是陈郎中，祖上出过两任太医，最擅长疑难杂症。让他给您瞧瞧。”
当啷一声。剑被扔在了地上。
李律坐在摇椅里，望着杨管事笑道：“我没病，就是头疼心烦，见不得人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抚摸着刀身，瞧见管事惊恐的表情，坏笑着眨了眨眼。
“瞧把你们吓得，为何不敢上前？又觉得我疯了？”
杨管事讪笑：“没有。咱们这次不切脉，陈郎中帮您头上的伤口换个药。”
二公子随时可能发疯，上次来诊脉的郎中，手差点被他剁了。
二公子老觉得有人想害他。
李律仰躺着，掀了掀眼皮道：“还不过来，换了药就滚！”
他闭着不再说话了。
郎中战战兢兢走过去，轻手轻脚地帮他换药，那架势就像是对待随时能暴起伤人的猛兽。
等郎中走后，杨管事冲着月门外的两个身影招了招手。
“还不进来，见过二公子！”
李律闻言缓缓睁开眼。
两个穿着宝蓝色襦裙的少女走了进来。两人脸上稚气未脱，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梳着不符合年纪的发髻，因为浑身颤抖，鬓边的步摇也晃来晃去。
杨管事笑道：“您如今病着，身边的侍从又都嫌弃碍眼打发了，缺些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伺候，这两人是老奴按您从前的喜好精挑细选出来的。”
一个人就算失忆了，刻在骨子里的喜好总不会变。
李律颇有兴致地扫了眼那两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嘴角慢慢勾起问：“你有心了！大哥那里也送了吗？”
杨管事愣了愣，“这倒没有。”谁会像他这么变态，喜欢幼女呢。
话音刚落，杨管事瞥到寒光一闪，他的帽绳被削断。帽子脱落，长发披散下来。
杨管事铁青着脸，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在确认脑袋还在不在。
李律把玩着匕首，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冰冷，笑容不变。
“既然是好东西，我又岂敢独享。记住了，事事要义兄长为先，将人送到松涛苑去吧。”
杨管事应着，声音吓得都变尖细了：“还有一事。今日是老太君生辰，午时在启宁阁设宴，大公子说兄妹几人难得齐聚，要您一起过去。”
传了话，杨管事忙招呼两个女童跟着他走了。
李律躺在摇椅上，手臂搭在眼睛上，遮挡着阳光。
知冷知热的可心人……
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双清湛的杏眼，那双眸子里盛着喜怒哀乐，纯澈柔弱，眼里只有他。
又想到刚刚杨管事领来的两个女童，今日这一出，想必又是李翡的试探。
自他回府，李翡对他的试探便没停过。只是这几日，李翡突然待他更亲近了，像个关怀弟弟的好兄长，并非是放下了戒心，倒像是在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他发现时常陪在李翡身边的贴身侍卫这两日都不在。
头疾随时能发疯的二公子，让府里下人唯恐避之不及。
杨管事要下人进来收拾，几个小丫头战战兢兢，似乎这小院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不到午时，蔺夫人院子里的几个侍卫便来相请，瞧那架势，他不去便是绑也要将他绑去。
启宁阁内，轩窗半敞，窗外梨花灼灼。条案上已经摆了酒水果子和几个冷盘。得了痴症的老太君坐在上首，小孩子一般闹着要喝蔗浆，旁边坐着的蔺夫人皱了皱眉，示意侍女给她倒一杯。
其他几位公子小姐都已经入席，李律的位置还空着。
蔺夫人不悦道：“叫人去催催！”
正说着，只见一抹人影转过廊柱走了进来。李律今日穿一身鸦青色锦袍，腰带斜跨垮地束着，因在病中，人消瘦不少，倒显得清俊挺拔了，额头上的伤口血痂未落，有几分骇人。
他进来后，朝着上首行了礼，走到空着的位置坐下来。他身后，管事模样的人抱着厚厚一摞账本，放在了李翡案上。
李翡故作惊讶道：“这是何意？”
李律无精打采道：“琦兰阁的账本，我看到便头疼。”他又向那管事道：“日后有事，请大公子定夺，莫来烦我。”
李翡笑得温煦，看无赖小儿一般，无奈摇头道：“我这身子，哪有精力帮你看顾琦兰阁。”
此话一出，对面的五公子李澜眼里有光亮起。
李律坐没坐相，歪在案前，拖长声调笑道：“我只信大哥。”
蔺夫人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淡淡道：“今日是你们祖母寿辰，别光顾着说话，扫了她老人家的兴致。”
侍女鱼贯而入，各色水陆奇珍被摆在了条案上。李律枯坐着，筷子在盘中翻翻捡捡，似乎没哪个菜合他胃口。
李翡突然想起：“他病中不能饮酒，换别的。”
李澜忙道：“桂花酪浆不错，给二哥上一盏。”
侍女端了银壶过来，正要往杯子里倒，李律伸手将壶抢了过来。
他举起壶，对着壶嘴将酪浆倒进嘴里，洒出的浆液顺着脖子打湿了锦袍，他丝毫不在意。
丢下空壶，他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随手拿起一根象牙箸，猛地戳在盘子里的鱼眼睛上。瞥着这一幕的众人，都忍不住抽了口凉气。
李翡认真打量着眼前这个弟弟。
那匿名信里说，眼前人是冒名顶替的，他将信将疑。
不可否认的是，他这二弟的确同从前不太一样。若是从前，这酪浆他是绝对不喝的。
蒯大也死得甚是蹊跷。
派去小孤村的人回来了，没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是从被李律打发出府的乳娘口中得知了些有趣的东西。
今日，有好戏要看了。
只是，他是嫡子长兄，手足相残的事他来做不合适。
留意到他的目光，李律突然扬起笑脸道：“大哥为何一直看我？”
清风拂过，屋内浮动着梨花和酪浆的香气。
李翡掩唇低咳片刻，关切道：“你身体未愈，琦兰阁交出来也好。听闻你被困的这些日子，在外成了亲，弟妹为何没随你一起回府？爹是同意了给她交赎金的。”
“我竟然成过亲？”李律正用牙箸敲着碗，闻言手一顿，一脸的茫然，“不记得了！”
对面的五公子李澜冷哼一声，“你自然不记得。因为你根本不是李律！”
这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阁内炸开。众人眼神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不待李澜吩咐，几个李府的侍卫闯进阁内，将李律反剪双手按在了桌上。
桌上一片狼藉。李律脸被按着，目光幽暗地看着两人，突然笑了。
“什么叫我不是我！五弟想要我手里的琦兰阁？我偏不给你！”
李澜被他戳中心事，眼神恶毒地盯着他，“你根本不是二哥，装得倒是像！”
李翡故作震惊地站起身，“五弟，这、这是做什么？”
李澜没说话，走到近前，俯身拍了拍李律的脸。
“大哥，此人根本不是二哥，他苦心孤诣潜入我们李府，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翡：“胡说……这怎么可能……”他似乎是急于替弟弟辩解，突然捂着嘴咳个不停。
李澜道：“大哥莫急，我这就扒了他这层画皮，看看他是什么鬼，胆敢冒充我李家人，简直是活腻歪了！”
李澜一把薅住李律的衣领，用力揪他的脸皮：“你是在贼窝里替换了我二哥？倒真是挺像。蒯大是我二哥的贴身侍从，你怕他发现真相，在路上便除去了他。否则以他的身手，会死在捕猎的陷阱里？”
李翡呼吸急促，似乎随时能晕倒。
“五弟，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
“要证据是吗？自然是有的。五日前，我收到密信，说咱们这位二公子，乃他人冒名顶替，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留意二哥。他装疯卖傻，将院子里的小厮丫头都打发了，以为万无一失，可别忘了，他骗得过我们这些亲人，却瞒不过从小将他带大的乳娘。”
李律一动不动，只在听到他说密信时，眼神里透出丝奇异的神采。
李翡平复了呼吸，狐疑地看向李律，“二弟，小厮丫头你瞧不顺眼，打发便也打发了，何苦将乳娘也撵走？”
“自然是怕被乳娘看破他的伪装啊！我几经周折才在乡下找到了那许氏，她跟我说，此人绝非二公子。”
李翡突然看向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少女李翾。
李翾是李律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在府里素来没什么存在感，与李律一起住在抱石轩里。
亲哥哥是不是换了人，想必她比谁都清楚。
“翾儿，你哥哥同从前相比，可有什么异常？”
李翾被点到名字，惊慌失措地看向被人反剪双手按住的李律，对上了他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不禁打了个冷颤。她睫毛颤了颤，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大哥，这几日郎中给我换了药，整日昏昏沉沉的。”
不承认也不否认，不管此事是什么结局，都跟她无关。
“何必问小妹，我这里就有证人。”
李澜击了两下掌，一个穿着细布衣裙的中年胖妇人走了进来，正是被撵走的乳娘许氏。
许氏进来后，向众人见了礼，急于诉说自己的委屈。
“奴家在李家待了二十二年，打从二公子出生，便是尽心尽力地服侍，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就算没有功劳，那也有苦劳啊！哪儿成想，就因一杯茶，就将奴家给打发出去了。”
她一脸的委屈不忿。
李澜不悦道：“说重点。”
乳娘被斥责，只能继续道：“二公子落在山贼手里，奴家吃不进睡不香，日夜求神拜佛，就盼着小主人平安归来。人倒是回来了，可此人并不是二公子。”她话说得极为笃定。
蔺夫人慢悠悠喝着茶问：“你可知，说假话是何后果？”
“回夫人！事关重大，奴家怎敢欺瞒说谎。”
自从被当众拆穿身份，李律被侍卫反剪双手按在座位上，一句话辩驳的话都没说过，似乎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乳娘道：“二公子是奴婢亲手带大的，他腰上有一块青褐色的胎记……”
她像是想确认般，抬眼看向李律。
就见李律被人按住，极为狼狈，衣衫都被扯开了，露出了脖子上带着的吊坠。
乳娘目光落在那位吊坠上，看清吊坠后，眼神骤变，见鬼一般的表情望着李律。
李律撩起眼皮看她，嘴角漾开个弧度，似乎在专心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乳娘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她认出那枚吊坠是她儿子的，此刻就挂在二公子的脖子上。
儿子不是去了黄州办差吗？那差事，似乎也是二公子差遣的。
她像是突然失声了，不管席上众人如何催促，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李澜不耐烦道：“许大娘，你哑巴了？”
李翡道：“今日是祖母寿辰，爹爹就快回来了，不如先让二弟回他的小院，等爹爹回来后定夺。”
李澜道：“不成！此贼冒充二哥，二哥生死未卜，先将他押入水牢慢慢审……”
话还没说完，便见两扇雕花木门被推开，家主李雼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李雼不怒自威，虽是进士出身，并无丝毫文弱之气，他环顾自周，淡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李澜一时语塞，硬着头皮将事情说了一遍。
李雼扫了他一眼，厉声斥骂道：“荒谬！”
李律看到李雼后，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哑着嗓子试探道：“爹？爹！我不是假冒的，我摔了脑袋，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
他说着，身子突然就软了下去，似乎是难以呼吸，大口喘着气，就像是脱了水的鱼。
李澜黑着脸道：“爹，许氏已经确认了，此人并非二哥，潜入我们李府，心怀不轨。”
从李律敞的衣服下，能看到刚起的大片风团，脖子和脸上也慢慢爬满红痕。
李雼看了眼桌上的酪浆，突然就明白发生了何事。他眼神骤然变得阴鸷狠戾，抬手一个巴掌抽在了李澜脸上。
“闭嘴！你个蠢货！我怎会生了你这样没脑子的东西。”
说罢，他迅速俯身，有力的双臂托住了李律。
身后心腹长随已经去叫郎中了。
李律脸已经肿成了猪头，痛苦地大口呼吸，拽着李雼的袖子断断续续道：“爹！别怪五弟！我连自己是谁都要不记得了，也不怪别人怀疑……”
他话未说完，头一歪，晕死在家主怀里。
李翡站在一旁，盯着他身上的大片风团，心里觉得颇为遗憾。家主怕是不会再疑心他了。
只因李律有个隐疾，喝了酪浆，或是吃了添加酪浆的食物，便会浑身起红疹，严重时还会喘不过气休克，极为凶险。知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根本无法提前作假。
还是，家主回来的时机太巧了。
郎中很快便到了，手忙脚乱地给二公子扎针灌药。
李雼的目光从蔺夫人和长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许氏身上，像是在看个死人。
“这等为了私利背主求荣的小人，不可留！”
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进来，将瘫软在地许氏往外拽。
许氏此时才反应过来，哭嚎道：“家主……家主明鉴！奴婢是被蒙蔽了……”话未说完，就被人堵着嘴拽了出去。
院子随即传来木棍落在人身上的闷响。
李律极力忍耐着浑身的痒意，听到家主在询问小孤村的事。
侍卫总管田荣上前回话：“属下亲自去瞧过了，都处理好了。没有活口。胆敢绑架二公子，他们早该想到是这个下场！”
田总管说到尸体人数，李律眉头微皱。不对，漏了一人。
怎会漏了她？她尸体挂在竹林里，是最不该漏下的，除非……
竹林里就没有尸体。
再联想到李澜说的匿名告发信。
他突然有些想笑。
喉头的痒意让他咳起来，夹杂着断断续续溢出喉间的笑声。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专注地盯着屋顶，像是能透过虚空窥到她一样。
是她吗？若是她，这告密信便是对他的回击？
不得不说，这招儿釜底抽薪很是歹毒，可惜，要让她的期待落空了。
她会不会很失望？李律心里丝毫不怒，还觉得有趣，很想看看她此刻的反应。
她接话失败嘞，接下来她要怎么做？
希望她能尽快想出应对的法子来，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侍女们静悄悄收拾着，角落里，突然传来少女尖细的声音：“爹！女儿有话想跟您说。”
李翾绞着袖子，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刚走到家主身前，就看到哥哥幽深冰冷的眼睛盯着她。那眼神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像是藏着无言的警告。
她犹如被泼了盆冰水。
“翾儿，扶我一下！”李律扯了扯唇角，似乎料定她不会拒绝，朝她伸出了手。
李翾愣怔的功夫，家主已经被几个管事簇拥着向外走去。
李翾惶然地看了眼父亲离去的背影，转过头，僵硬地走向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