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天又下起雨来。整个冬天都少雨雪,不成想雨都下在了仲春。
大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常瑶向外望着,心里默默叹气。
雨这样大,山路难行,今日想来也不会有人上山,又是白等的一天。
她望着雨幕发呆,便觉脖颈处一凉,仰头一瞧,茅屋漏雨了。
不到半个时辰,屋内的锅碗瓢盆都拿来接雨了。
常瑶看眼大爷一样仰躺着的人,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最终放弃了。
他心思诡谲,说不准哪里不快便要翻脸。想到惹他不快的下场,常瑶觉得还是不劳烦他了。
李律半阖着眼,将她刚刚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隔着半截破旧的布帘,他看到她在灶间带好了斗笠,披了蓑衣,冲进了雨幕里。
雨比刚刚小了些。
沾了水的竹梯很滑,常瑶扎着裤管,露出两截匀称白皙的小腿,拎着捆干茅草,爬得有些艰难。
李律目光落在她的小腿上,突然手臂在她腰间一环,将她从梯子上拎了下来。
“上去做什么?你能修?”
“不确定。只是看孙大哥修过。”
李律不同她废话,摘了她头上的斗笠和蓑衣穿好,冒雨上了屋顶。
真让她上去,屋顶的破洞可能会越修越大,今晚怕是连个住处都没有了。
李律在屋顶补漏洞,他修补一处,她便进去瞧瞧,告诉他是不是还漏。
“左边,漏的厉害。”她撑着破伞仰头道。
可她说的位置,并没有漏洞。
“那,上边?”
“没有。看仔细些。”他不耐烦道。
常瑶屋里屋外地跑,想了想,向他描述具体位置。
“你正对着的卧牛山,犄角下面。”
这次终于找到了漏点,用茅草垫好,终于不漏了。
李律下来时,陈年茅草上的灰尘草沫扬了她满头满脸,她头上都是草梗。
李律闷笑一声。
天将擦黑,雨淅淅沥沥的,屋内终于不漏了。
晚上,常瑶将成亲当晚的腊肉炒了炒,又贴了两张饼,都给了李律。
他浑身湿透,在雨中站了大半个时辰,好歹将屋顶修好了。
这点让常瑶刮目相看,比原身不知强多少。
饭后,常瑶想要沐浴,今日浇了一身泥水,着实难受。只是,要先将他支出去才行。
常瑶想了想,向他柔声道:“律郎,家里没米了,你去向王伯那里借些吃的吧。”
外面天已黑透了。李律没说话,看了她一眼便出去了。
常瑶掩好门,在洗衣的木盆里装了水,端去了里间,吹熄了灯。
她伸手解开系带,脱下外衫,正要去解中衣,脊背上猛地窜上一股寒意。
靠窗的墙边,站着一个人。
他身材颀长,懒散地靠着墙,手里把玩着匕首。正是出去借米的李律。
他隐身在黑暗里,像是与黑暗融为一体,静静看着她。
她明明看着他出了院门,他何时回来的?竟然半点声音都没有。
常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她用力咬着腮肉,将要出口的尖叫憋了回去。
时时刻刻都不能忘了,她是雀盲!不点灯的夜里,与瞎子无异。此刻她是看不到他的。
李律擦着手里的刀,突然凑到了她面前,两人相距不过毫厘,她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都无所遁形。
常瑶努力稳住呼吸,对他的靠近恍若未觉,慢条斯理地拆开了头发。
狗男人!他还在怀疑她,想要试探她是不是真雀盲,想要确认那晚她是不是看到了原身的尸体。
想通关键,她镇定下来,从容不迫地解开了中衣。
衣衫层层落地,她散开长发披落胸前,毫无扭捏羞涩。她捞起帕子缓缓擦拭手臂,心情很好的样子,还哼起了小调。
她肤色极白,哪怕是在不点灯的夜里,也像是发着光。
“今日律郎淋了雨,恐要染风寒,睡前要给他煮碗姜汤驱寒。”她喃喃道。
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发愁地长叹一声。
“没有姜了。待会儿去孙婆家问问。姚娘啊姚娘,莫要叹气,贫困只是暂时的,谁也无法一生顺遂,庙里的菩萨不也是先忍过了泥胎,才能换得金身。等回府后,都会好起来的。只我们夫妻和睦,夫君无灾无难,便是好日子了。”
她絮絮说着,声音里都是对当前小日子的满足。
李律就站在她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半臂,眼前风光一览无余,他也将她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她长发披垂在胸前,快速擦好了身体,口中嘟囔着:“好冷!”
她伸手四处摸索,探身想要去拿架子上的外衣。
李律的刀就横在她身前,她向前抓衣服,势必要撞上刀刃。
她似乎无知无觉,脚下一个不稳,趔趄了下,冲着白刃栽倒下去。
毫厘之间,李律收了刀,还不能让她死。她“及时”扶住了木架,一缕长发被刀刃削断,飘然坠地。
常瑶披上外衫,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李律退回墙边,背部抵着墙继续打量她,听她自说自话。
穿好外衫,她脱了鞋站在木盆里,两只白嫩的脚相互搓着。
“我当真是命好。亡夫待我好,现任夫君也很好,日子当真是很有盼头。”
李律嘴角勾起抹讽刺笑意。
他五日前便赶到了这小孤村,有幸目睹了她的日常生活。
原身伤了腿,废物一样每日只缩在屋中,只能靠她照顾。
于是,他便在暗处整整窥视了小娇妻五日。
她似乎已经看出了村子的不对劲,却并不慌乱胆怯,每日笑盈盈地串门子,给人抄经,缝补衣物,嘴甜又勤快。喂鸡喂猪这种活儿她开始做不好,提着大桶的猪食,险些栽进猪圈里,慢慢竟然也像模像样了,还捡了一条瘸腿狗来养。
贼婆们不管说什么,她只装听不懂,捡着对方爱听的说,每日换一点点的口粮。
她照顾人耐心十足,每日换药熬药,还要忍受原身对她的嫌弃和贬低,拿她当粗使丫头用。
每日天亮,她便去村口的大磨盘上眺望山下,就像是在望着什么可期待的好日子。
原身待她可谓恶劣。夜里她只能睡在灶间的地上,朝食都吃不上,饿着肚子去洗夜壶,原身心情不好时,还会对她动手。
他看到她被打,看到她夜里望着天际出神,看到她被山匪调戏机智脱身,转眼后,她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
直到那日,狗死了,她抱着狗哭了很久。
哭过后,埋了狗,又忙碌起来。
原身那种人,死有余辜,她竟然认为他还不错?
李律抱着臂,屈着一条腿懒洋洋靠在墙上,觉得她真是可怜。
常瑶洗了脚,摸索着拽了块布擦了脚,喃喃自语:“律郎怎滴还没回来?莫不是王伯不肯换米?”
她弯腰端起洗脚水,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
李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还说不清预感是什么,一盆洗脚水已经尽数泼在了他身上。
他又惊又怒愣在当场,浑身湿漉漉的,脸阴沉得也能滴水一般。
他简直要怀疑她是故意的。
常瑶却心情很好地哼着歌,趿拉着鞋,抱着木盆,摸索着往灶间去了。
很快,灶间的灯亮了。
“今日律郎辛苦,做些蒸糕给他当夜宵吃。”
她身影又忙碌起来。
屋子里响起刷锅烧灶的响声,灶内的火光映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切菜声、添水声,她做事很麻利,很快便有香味传来。
李律恨恨地抹了把脸,从窗口跳了出去。
还要去借米。他冷笑,借?他从未借过东西。需要还才称得上借。
常瑶确定屋内已经没人了,可还是立在灶边不敢动,哪怕被炉火烤着,依旧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狗东西果然不信她。
她故意撞向刀刃,只是在赌她还有用,可现在腿都在发软。
差一点她就要死在这小孤村了。她打了个冷战,不知李律是不是还在暗中窥视她,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哼着小调煎蒸糕。
经过刚刚的事,哪怕给她个中馈主母她也不想当了。
门口的布帘外出现了一双鞋,露出脚趾的粗布麻鞋,不是李律!
她手里握着铲子,紧张问:“谁?”
黄牙从帘子后钻了出来,搓着手,目光在她身上一扫,又看了看锅台边的碗里的东西。
“姚娘,你那夫君中看不中用,你不如跟了我!”
常瑶挑唇笑了笑,她是低服做小讨好人,可并非是个人就讨好。
她冷了脸,斥道:“莫要说疯话!我夫君马上就要回来了。”
黄牙看着灯下她莹白的肤色,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扑过来便去搂抱她。
常瑶突然用铲子撩了锅里的油,往黄牙身上泼。
黄牙被油星子溅到,疼得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臭娘们,别给脸不要脸!李家二公子又怎样,还不是爷爷案板上的肉。”
他眼神坚定,打定主意今晚要办了这小娘子,忍了这些时日,香饽饽一直吊在眼前晃,他今日就要吃!
他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胡乱去解腰带。
啪——清脆的一记耳光。
黄牙被打蒙了,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手劲不小,竟然还打他!他眼中凶光毕露,手立刻便按上了柴刀,想一刀砍了这不识抬举的女人。
常瑶趁着他愣神,挣脱他的钳制,跑到了院子里,板起脸道:“你不怕我夫君,那怕不怕孙大哥?”
她说的孙大哥便是隔壁的孙六指,这小孤村里除了王老头,便是孙六指最有权势。
而孙六指对她的垂涎之心,丝毫不加掩饰。王老头似乎承诺过,只要得了赎银,便将她留给孙六指做婆娘。
她死死盯着黄牙道:“我刚刚还看到他在院子里磨刀,你再无礼,我便喊了!看他是不是要剁碎了你!”
黄牙脑子终于清醒了几分。以孙六指的性子,若知道他糟蹋了他想要的女人,非杀了他不可。
黄牙已经没了别的心思,可他脸上挂不住。他恼羞成怒,一脚踢翻了她晒豆子的笸箩,嘴里骂骂咧咧,冲着她往地上吐口水,仍是觉得不解气,端起那碗煎蒸糕,狠狠瞪了她一眼,端着碗边吃边往外走。
李律从外面回来,正看到黄牙踢开柴门走了出来。黄牙斜了眼李律,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大摇大摆地走过,得意地唧着嘴嚼着本该是李律的煎蒸糕。
李律的目光在略显狼狈的常瑶身上打了个转,幽深的眼底瞬间结满寒冰。
他什么都没问,脚步一拐,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黄牙。
黄牙的茅屋在村尾,远离其他住户。他吊儿郎当地走着,觉察到身后有人,回头后发现是李律。
他不耐烦道:“二公子有事儿?”
李律脸上挂着十分真挚的笑,快走两步上前,揽住了黄牙的肩膀。
他声音低沉温和,带着讨好:“昨日黄大哥帮我说话,还没谢过你呢!若不然我那娘子下了山,谁来伺候我。”
黄牙觉得他上道,笑了笑,将碗里的最后一片煎蒸糕塞进嘴里。
“你小子艳福不浅!怎样,她夜里是不是更带劲?”
李律盯着空碗,不知在想些什么,笑意更深。
他从黄牙手里接过空碗,轻声笑问:“滋味如何?”
黄牙以为他在问刚刚灶间的事,急急道:“没尝到啊!刚摸了她两把,她便急了,说什么都不肯从!若是二公子同意,兄弟我也想再品品滋味。”
“好说。”他语调温柔到近乎诡异。
李律比黄牙高出一头,揽着他往前走,好兄弟一般。
四野漆黑,万籁俱寂,只有风雨声。远处,巡村人的火把都被风吹灭了。
黄牙的茅屋近在眼前,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或许是被这“兄弟情谊”冲昏了头,黄牙的胆子大了起来。他凑近李律,声音里带着兴奋道:“二公子,你那婆娘不会伺候人,不如让兄弟我替你‘教教’她咋样?刚刚老子就摸了她两把,那骚娘们竟敢拿热油泼我!这种欠收拾的货色,就得……”
李律脸上的笑意达到了顶峰,配合地点着头,手掌在黄牙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突兀的响声。
黄牙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头颅以一个正常人难以企及的角度,诡异地扭向了背后,双眼暴凸,瞳孔里满是惊讶,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只是再没机会了。
李律松开手,任由黄牙的尸体瘫倒在泥水里。他蹲下身,嫌恶地在黄牙的袄子上擦了擦手,仿佛刚才碰了什么令他作呕的东西。
远处传来小娇妻唤他的声音。
李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黄牙的尸体,嘴角笑意愉悦而冰冷。
“蠢货!你有几条命,也敢吃我的东西,动我的人。”
他拎死狗一样拎起黄牙,健步如飞,身形很快消失在林子里。
话音落,他拎起黄牙的尸体,几个闪身,便融入了林子无尽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