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柳,你能不能也出点儿力啊!”
凭着南宫止开出的一条路,阎阿烛带着柳少游又穿过了两座殿阁,但越是接近宫门处,问仙宫弟子喊杀声就愈发沸反盈天。
那些负责守宫门的问仙宫弟子正与之前杀出山门的同门协力,奋力阻拦已攻至门派外的常州郡兵。
双方虽皆有死伤,但郡兵占了人势之优,铠甲之固,攻势并未减弱分毫。
守门弟子只得不停向教内呼喝,寻求同门支援,导致那些从后山赶来的弟子竟与阎、柳二人成了同路。
他们一见生面孔的一男一女,便想到是宫主下令要擒之人。
死守宫门难,还容易丢了性命,对一个女人和一个伤患群起攻之则易,还可能在事后得到晋赏,这算盘谁都打得明白。
故而救兵在望,阎阿烛却只觉自己犹如离水之鱼,绝命之时,也已在望。
剑光刺穿最后一把毒粉激起的白烟,柳少游勉力提气,将阎阿烛拽到廊柱背后,剑气擦过她面颊,挑下鬓边银饰,还削断了一缕青丝。
“我记得阎神医应该还有瓶毒粉,”柳少游用力之下,牵扯伤口,忍不住低咳,才道,“就是你让卿云也尝尝的,香辣口味的那个。”
“那东西我留着吃饭的!走——”
躲过一劫的阎阿烛怒瞪他一眼,还是舍不得,只疾拍数下腰间皮筒,六七只蛊虫顺着银链飞出,袭向挡住去路的问仙宫弟子。
有蛊虫开道,阎阿烛与柳少游一口气又冲出了十丈远。
但随着蛊虫体内的余毒用尽,一个个相继坠地而亡,二人再一次陷入苦战。
柳少游夺了把短匕抵挡,用得却远不如跟随自己多年的折扇趁手,且又负伤多时,气力不继,很快便被一把钢鞭将兵器打飞脱手。
阎阿烛也不善近战,没了迷烟毒粉与蛊虫暗袭,正面厮杀起来,逐渐力不从心,几次费劲地带人上房,又被附近防御的弓弩射下,胳膊上、腿上都挂了彩,只是近乎麻木地拖着柳少游一步一步朝宫门处冲。
“不能再往前了,越往前死得越快。”柳少游却反拽住她。
“那也不能往后了啊!你看看后边有多少人往这边来?”阎阿烛喘着粗气,用药杵又敲晕一个从旁侧偷袭的弟子,“况且我们好不容易才杀到这儿,现在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还会拖累南宫止!”
他若脱身,早便会来寻她。
他没来,便是遇到了强敌。
“不用退,我知道一处——”
“小心毒烟!”
柳少游来不及说完,就被一道清亮的女声截断。
“砰!砰!”
两枚烟弹在二人脚边炸开,眼前登时白茫一片。
“大谛听,快跟我们走!”肩头被人扣住的同时,武荣的声音也从身后传来。
原是郭征的郡兵此刻已杀进了门内,武荣轻功卓绝,带着卿云跃上高处,一眼就望见了被包围的阎、柳二人。
“卿云?”阎阿烛不认识武荣,只一嗅便知烟气无毒,正纳闷,回头就对上了卿云坚定的目光。
“阿烛姐,郡兵已经杀进来了!我们只要再撑一阵就没事了!”
“凭我们四人打不出去,不如反其道行之,不往外,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柳少游沉声说着的同时,抬手拍了拍武荣搭着自己的那条胳膊,“我来指路。”
武荣明白意思,应一声好,便轻车熟路,一手一个,在烟雾散尽之前,带着卿柳二人以轻功遁走。阎阿烛也紧随其后,从包围圈中脱出。
问仙宫的殿阁林立,且多构造相同,加之方才混乱中慌不择路,柳少游也是刚刚才辨出方向,思及四人距离昨夜瞧见的那座丹房并不远。
璇玑当时所言应该不假,平日都无人靠近的丹房,混战之时更不会有人想起。
四人若去了,既可躲藏,又能借机探查炼丹一事,寻得更多线索与证据。
“左拐……向右,下一条回廊……就在西南方位了。”
凭着记忆,柳少游带三人来到了那处丹房之前。
丹房紧闭的阁门一如夜里所见,窗棂透着的火光在白日里却不怎么显。四下果然没有问仙宫的弟子把守,连外头的喊杀声都远得模糊了,仿佛与世隔绝的一片桃源。
阎阿烛正要抬手推门,却被柳少游谨慎地抬手止了。
“武荣,你且再听听,里头是否有高手。”
于是武荣松开他,附耳门上,抿着唇静听了片刻,才直身笑道:“没人,是空屋。”
柳少游闻言,面上一松,也显出笑意来,却并未急着入内,而是向武荣要来匕首,蹲身在殿门前的地砖上划下兽目记号。
他没什么多余的气力,只刻了草草几道,略可成型:“好了,南宫应该能认出,我们进——”
说话间,他起身时竟眼前一花,向前栽去,幸亏卿云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柳少游,你怎么流这么多血?”
为方便林间夜行,出城前柳少游换的是一身墨衣,染血不显。直至卿云这一搀,触手满是稠腻,才知他伤得多重。
“无碍,我的血早止了,阎神医刚才抽空也给我吃过伤药了。”柳少游摆摆手,冲她一笑,“这些还没干透的,都是旁人溅上的。”
而另一边,阎阿烛已将丹房的大门推开,当先走了进去,连连啧声,催促其他三人。
“你们快进来看!”
卿云于是扶着柳少游跟进去,武荣殿后,重将大门合上,以防其他问仙宫弟子在混战中闯入。
门内的温度比外界要高出不少,秋凉反成了秋燥。
只因粗黑的玄铁长链自八角结构的丹房顶端垂下,将一座巨大的紫金丹炉悬于半空。炉身圆厚古拙,上刻阴阳八卦纹,两侧辅首衔环,炉腹麒麟张口,可见膛内烈焰焚烧,映得周遭满墙满地的墨书白宣都泛出红光。
“这些是什么?”卿云左右张望,又歪头看向就落在自己脚边的白宣,只觉其上字迹与鬼画符无异。
“好像是方子之类的东西……”
阎阿烛从墙上撕下一张,沉吟着正要辨认那过于潦草的字迹,却被突如其来的暴喝惊得一个激灵!
“呔!区区凡人胆敢窥探仙方!”
但见一消瘦老者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术士打扮,倏地从丹炉之后跃出,落在炉前不远处的一方书案边,怒瞪三人。
“什么凡人?什么仙方?”阎阿烛回过神来,当即不屑地嗤笑道,“怎么?你不是凡人,难道是神仙啊?”
术士闻言,立时单手结印,作威严法相:“本尊便是掌管这丹府洞天的地仙。尔等凡人还不叩见?”
阎阿烛嘴角一抽,退回另外三人身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好笑道:“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啊?”
“昨夜璇玑告诉我,此处住着个丹疯子,应该就是他了。”柳少游却笑不出来,只低声问,“武荣,刚才你没发现他的气息?”
“方才当真没有一点儿人息!便是在他出声之前都没有!”武荣盯着那疯子,满脸的想不通。
柳少游脸色愈发沉了:“江湖上有一种龟息修炼的功法,修炼时的确能摒蔽全部声息。能修炼此功法者,不会是寻常武人。”
“那还等什么?撤啊!”
阎阿烛见势不妙,将手中“仙方”往外一丢,转身就要跑。
“尔等痴愚凡人私入洞天,妄图盗取仙丹,窥探仙方,如今还不叩拜仙尊,当真罪无可恕,合该打入地狱——”
一道劲风随着丹疯子的斥声直袭四人背心。
武荣身法与反应最快,右手将最近的阎阿烛往回一拽,左手把另两者一推,四人便左右分开,堪堪避过那凌厉的一掌!
可单是被那掌风的余波扫到,阎阿烛都觉心口一阵气血翻涌,喉中微甜。
更糟糕的是,一掌劈空的丹疯子顺势从四人中间掠过,一招错步回身,振袖正挡在殿门之前,将退离丹房的路拦断了!
见此情形,四人心中都是一沉。
“咳咳……仙尊息怒,我四人不过是受伤避难,阴差阳错,误入福地,无意窥探天机,冲撞仙人,还请放我们自行离去吧。”柳少游也咳出一口甜腥,试图顺着疯子的思路化解危机。
谁知,丹疯子听了却怒色更盛:“巧舌如簧!若非处心积虑,这洞天福地哪能误闯!”
今日也不知是和“巧舌如簧”四字犯了什么冲……柳少游哑然苦笑。
阎阿烛心知是不得善了了,单掌拍地,弹身而起,索性把想骂的都骂了:“你个老牛鼻子别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神仙啊!谁稀罕你那破方子!我今天就把你这害人的丹炉毁了!”
说罢,她药杵在掌中一转,就向丹疯子冲了过去。
“我来助你!”武荣也抽出匕首,应声而动。
“也罢,待本尊先将你们打入拔舌地狱,再下到油锅地狱——”
二人一左一右向丹疯子攻去,后者却不亮兵器,只以一双肉掌迎敌。
“铿——”
那掌心与药杵、短匕对上,竟发出了兵刃相格的金石之音,堪称铁掌!
阎阿烛和武荣在内力上是拼不过的,便只能仗着二打一的优势,靠身法迂回,绕着丹疯子周身不断突刺,寻找破绽。可这疯子的掌法十分诡异,看似极慢,连卿云这个外行都好像能瞧得分明,却偏又极快,快到二人合力都无法突破。
“他看似只出了一掌,实则却藏了至少三掌!”柳少游拉着卿云退到角落,镇定地旁观过几招后,便看出了端倪,出声提醒,“不要被眼睛骗了,听掌风!”
武荣善听,当即闭目,听音辨位,果真刺进了一处空门。
可惜丹疯子也不是只晓得原地站桩,立刻仰身后撤,只被划破了片衣襟。
一击未中,武荣也不泄气,追身上去与他继续缠斗。阎阿烛耳力没那么好,只能在旁帮忙掠掠阵,分散丹疯子的注意,一时间竟也僵持不下。
三人就这么又拆了几十招,不知不觉已从殿门处一路打到了丹炉之下——
生路已现!
但柳少游与卿云看准时机,冲向殿门,要将其打开。
“休走!”
熟料丹疯子在二人的攻势下还能分神盯住门边动静,当即一声暴喝,铁掌敷以内力,霸道地将武荣连人带匕首都震飞到旁侧,他自己则腾身半空,向卿、柳二人袭去。
众人这才惊觉这疯子此前根本只用了五六成功力。
眼见武荣狼狈地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缓下身形,阎阿烛忙提气上跃,单手握住悬炉的铁链,借力把自己荡出去的同时,追着丹疯子身后就是旋腰一踢!
这一踢的角度刁钻,逼得丹疯子无法在空中避闪,只得落回地上。与此同时,武荣俯身从地上重新拾起了匕首——
可就在武荣弓身弹向丹疯子的一瞬,数枚弹丸也被后者回身掷出。
武荣对自己的身法很自信,满以为轻易便能躲过暗器,却不料那弹丸在距离自己还足有半丈远的空中,忽地炸燃开来!
“嘭——”
火光爆闪,武荣下意识抬袖一挡,却还是被飞溅的火星灼伤了眼。
“呃!”
剧痛刺得他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他一手还紧紧握着匕首,另一只手捂上右眼,血从指缝中缓缓渗出。
武荣眼见是不能打了,只剩下自己独木难支。阎阿烛挂在铁链上,一时间竟不知要不要下地。
可丹疯子却不给她思考对应的机会,接连又向她掷出好几个弹丸。
阎阿烛本能地在八条铁链之间来回荡身躲闪,索性这些链子根根都比成年男子的手臂还粗,将弹丸爆燃后的火星子挡下了大半。但饶是如此,阎阿烛的裙摆还是被烧出几个拳头大小的洞来,很是狼狈。
“小柳!你倒是再想个招儿啊!再这么下去,我就得光着身子和这老疯子打了!”
生死关头,阎阿烛说话也没顾忌了。
“……”
柳少游却没有回应她,只是眉头紧锁,一瞬不瞬地盯死丹疯子的每个动作。
卿云知道,他在找破绽。
可还来得及吗?
也许是弹丸用尽了,也许是丹疯子彻底失去了耐心,不想再与他眼里该下地狱的“凡人”浪费时间。
只见他飞身跃上半空,远高出还挂在玄铁链上的阎阿烛,而后扬起一掌,以灭顶的气势对着她头顶劈下!
阎阿烛瞳孔骤缩,立时松手向下坠去,也没往把手中药杵掷出。
可药杵遇上掌风瞬间一分为二,没能为她争取到多半刻的时间——
“呕!”
她还来不及落地,就被那掌风震得喷出一大口血,溅在紫金炉的八卦图上。
接着是一声闷响,阎阿烛重重倒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方才那一击之下移了位,耳鼓轰鸣,眼前也阵阵发黑,根本无力再战。
丹疯子随后落地,面无表情地俯视她一眼,就转身往回走,一步步逼近门边的柳少游与卿云。
武荣只剩一只眼,还想支撑着上前阻拦。丹疯子随意一挥袖,就将他拍回了地上。
这一次,武荣咬牙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再爬起来,连之前被灼伤得并不那么严重的左眼都流出了血泪:“大谛听……快跑……”
跑吗?跑不了了。
卿云和柳少游没有机会在丹疯子动手之前,打开身后的门。
他们只能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那一扇冰冷的坚硬。
柳少游抬臂将卿云护在身后,脊背笔直,不知在想什么。卿云借着他身体的遮挡,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紧攥住那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剖刀。
她左手里也有一样东西,是方才寻路而来时,阎阿烛私下塞给她防身的——
一个有些眼熟的小瓷瓶,里头的毒粉用来拌饭吃是极好的,麻辣鲜香。
卿云的视线越过丹疯子,看向倒在丹炉下方近乎失去意识的阎阿烛。
像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喷出的血溅落在了八卦图的坤位上,是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