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步、四步、三步……
丹疯子缓缓逼近二人的同时,右手翻掌上抬,澎湃的内力徐徐在掌心凝聚,卷起一阵罡风,刮得壁上白宣哗啦乱响。
可卿云却只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她很怕死,怕死在心愿得偿之前,怕死在真相未明之前,怕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怕师父从此再忽悠不到如自己这般天资聪慧的徒弟。
她还怕武荣与阎阿烛死于自己的私心,怕柳少游死在自己的前头。
所以,她欲以这颗惧死之心,于悬命的罅隙中,背水一战——
只要丹疯子再靠近一步,只要撒出的毒粉能从他手中夺来两三个弹指的凝滞,她就敢赌!赌自己的手够稳,刀够快,赌自己能在被一掌震断心脉之前,先割开这疯子的气系!
可就在卿云屏住呼吸的一刹,柳少游忽地侧首冲她一笑。
扬眉间意气风发,可回眸中却偷藏了片叫卿云看不清的缱绻,令她有片刻走神。
便就是多望了这一眼,卿云手中陡然一空,抽走剖刀的柳少游周身倏地荡开磅礴气劲,向着丹疯子迎了上去——
顷刻间,两掌相对,内力相撞,绞得满壁白宣撕裂,漫天纷飞!
丹疯子未料这一击竟逢敌手,一滞间,仿佛有一片极薄极亮的银光闪过眼前。
“啪嗒。”
卿云没有看清二人是在何时,又是如何擦肩而过的。
片片白宣还在半空中纷扬飘荡,柳少游背对着她,长身而立,反握在手的剖刀上滚下一滴血珠。
下一刻,面朝卿云的丹疯子身子一颤,抬手捂向自己的脖颈——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目,喉间呵呵有声,一道极细的血线随之崩裂开来!
“啪嗒——啪嗒——啪嗒!”
血大片大片地涌出指缝,砸落在地。
剖刀与卿云设想的一样,割开了丹疯子的喉咙!
只不过执刃者不是她,而换作了柳少游。
“不可能……我是地仙……我不会……”
丹疯子企图死死扼住脖子上的伤口,却还是阻止不了力气与血液一起被抽离身体。
他整个人仰倒下去,重重着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卿云被声响惊醒过来,正要上前查看,却见丹疯子竟并未就此咽气,而是忽地一挣,原地又翻过身子,以趴伏的姿势朝着丹炉的方向爬去。
“别过来!”
柳少游急促的一声,喝住卿云的脚步。
殷红的血在丹疯子身下被拖出长长的一道。
柳少游就立在那儿没有动,只是攥紧了剖刀,戒备地盯着他从自己脚边一寸寸挪过。
丹炉的炉火在丹疯子那逐渐暴凸起的双目中燃烧着扭曲而诡谲的光亮。
此刻,他的眼中似乎早已没了他们这些该下地狱的“凡人”,只剩下半空中那座相伴毕生的紫金炉。
之前送出去的那一炉实则还不够完美,他多想自己还能等到这炉丹药出世,或许这一炉就会是彻彻底底的仙丹!
可窒息的痛苦与失血的晕眩一次比一次来势汹汹,他的时间不够了!
浑浊的泪水从丹疯子的眼角溢出,他不甘又不舍地撑着脑袋,望住丹炉。
“为什么?他明明承诺过的……只要我按他说的去做,就能——就能一辈子炼药……”
“他是谁?”
听到他口中的喃喃自语,卿云再顾不得许多,三两步冲过去,蹲在他身旁问。
“就是你啊!”丹疯子的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甚至松开了扼在喉头上的手,直指向正前方的虚空怒斥,“你说过的,只要我听你的安排……会有很多人供我驱使!替我搜寻仙方……我要什么原料就有什么……什么都能给我寻来!”
卿云知道他是在濒死之际出现了幻觉,一把扣住他满是鲜血的手,语速又急又快:“对!告诉我!我是谁!是谁安排你在这里炼丹?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会兑现我的承诺!”
“永远、永远都用不完……就快炼成了,就差一点儿……仙药……不死……”
可丹疯子却仿若未闻,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心中的执念,直至没了生息。
没能问出结果来,卿云有些懊恼地将自己扣住的那只枯瘦的手甩开。
这一甩,丹疯子的身体失去了唯一的支撑,颓然砸下。
最后半片扬在空中的白宣终于落下,覆在他死不瞑目的脸上。
紧接着,寂然的丹房里响起剖刀落地的细微震颤。
“叮——”
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柳少游再也压不住喉间的甜猩,登时呕出一大口黑血,直挺挺地向前跪倒下去。
“柳少游!”
正起身的卿云瞳仁一缩,奋力朝他扑去,膝盖狠狠磕在地上的同时,将人稳稳接住,扭头朝着还倒在丹炉下方没动弹过的阎阿烛疾呼:“阿烛姐!阿烛姐你醒醒!你快来看看他!他好像动了内力!”
“废话……他不动内力,怎么打得过那疯子……”阎阿烛咳嗽两声,能答话了,身子却没动,“我两根肋骨快断了,手脚也给震麻了,等我缓缓。”
可柳少游这般不停呕血,哪里还像能等得的模样?
卿云试了试,发现自己拖不动发沉的柳少游,那就只能对不起阎阿烛的那两根肋骨,把她拽过来了!
“咳,别对阎神医下狠手,我还能撑会儿……”
她心思才动,手腕就被缓过一口气的柳少游握住了。
与柳少游含笑的目光一触,卿云眼眶瞬间就红了,气得想狠狠凶一凶他,却控制不住的掺了哭腔:“之前郑越那会儿,你不是还说习武图的是强身健体,不为逞凶斗狠吗?现在还真动手啊!不要命了!之前那怂劲儿怎么没了?傻子都懂得要找软柿子捏,你怎么还挑硬石头碰呢!”
被她噼里啪啦,劈头盖脸,一通数落,柳少游眼底的笑意却更深更柔了。
“认怂苟活也是有底线的,你平安就是我的底线。”
他的话音虚弱,却透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可抵千金。
而就在卿云咬唇,讷讷不知该如何回应时,柳少游又低咳着轻笑了一声:“再说了,若我这债主真死了,你那一百五十金不就不用还了吗?”
“其实我早就……”
卿云闻言一怔,正迟疑着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阎阿烛在不远处幽幽插道:“你死不了,死的是我的蛊虫。”
“蛊虫?”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给你们种的蛊不会害命,关键时候还能换你们一命呢。”阎阿烛的胳膊先恢复了些知觉,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定了才又道,“蛊虫嗜毒,却没有心智,不知节制。小柳体内积毒冲破内力压制的瞬间,我种在他体内的蛊虫就会立刻将之大量吸食,直至无法负荷而亡。”
“那毒岂不是就解了?”
喜色还不及爬上卿云的眉梢,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哪有那么轻巧?”阎阿烛抬手在腰间皮筒上反复击叩了数下,却始终召不出那只蛊虫,神色愈发凝重,“寻常蛊虫根本食不尽他体内积毒,若撑不到从七窍而出,反暴死在他心脉之中,则又成一张催命符!”
“还有什么办法能把蛊虫弄出来?”卿云急道。
“有!”阎阿烛果断道,“你把他肋下三寸处剖开,要一指长,一寸深!让蛊虫好就近出来。”
“剖活人?!”卿云大骇。
“无妨……剖完了,管缝就行。”柳少游握着她的手微使了些力。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趣!”卿云话音里哭腔未去,右手却已经颤抖着探向腰间革囊,将平日里只是备用的另一把剖刀抽出。
柳少游忍着痛楚凝视她,目光中只有温柔而隐忍的沉定。
“别怕,我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再拖下去,就算我再舍得给他用药用蛊,也护不住他心脉了。”阎阿烛边拖着半麻的腿脚,一点点往这头挪,边催,“快动手吧!”
卿云闻言,终于深吸一口气,将柳少游放平在地,同时环顾四周,只发现脚边有半卷竹简。
应当是之前二人内力相抗时,从书案上被扫落的。眼下没有软帕锦巾,只得将就了。
于是她俯身捡起竹简,直接塞进了正欲张口再鼓励她两句的柳少游嘴里。
“你别出声,别咬伤自己,也别看着我,否则我怕自己会下不去手。”对上柳少游错愕中带着控诉的眼神,卿云义正言辞地扯开了他的衣襟。
“……”
无奈地把眼一闭,口中都是灰土味儿的柳少游“瞑目”了。
他的目光消失后,周遭一切在卿云的世界里也跟着迅速褪去了全部声色。
她和世界连接只剩下一把剖刀,之后又多了刀刃抵住的檀中穴下方那一指处。
卿云咬紧牙关,心跳在剧烈加剧的失速过后,陷入到一种异常的平稳中。
一样稳的,还有她执刃的手。
薄刃下压切入的瞬间,柳少游猛地绷直脊背,闷哼却被他压抑在喉间。
一颗颗温热的血珠从皮肉的裂隙中滚落,跌坠在地。
刃口还在深入,进而微倾着将那条裂隙延长。
卿云从不知道自己何时拥有了武林高手的耳力,竟能在两人彼此交缠着的粗重呼吸中,听清那肌理被挑割开来的寸寸撕裂声——
“可以了。”
就在方才短暂的十余个弹指间,卿云强行把自己的心湖凝结成冰,不敢起一丝涟漪。直到阎阿烛的话音令冰湖的中心出现裂纹。
“可以了。”阎阿烛来到了二人身边,又将那三字重复一遍,将似脱了力又似失了魂一般的卿云拉向自己,拍了拍肩膀,“你做得很好。”
卿云怔愣着顺从摆布,退开一点,将柳少游跟前的位置让给阎阿烛。
“可以了?”她眨了眨因为过分紧张用力而酸涩的眼,又发现自己没拿刀的左手反而痉挛起来。
但这些她根本不在意,只瞧着一只胀大得不成样子的蛊虫,从自己剖开的血口里缓慢地钻出来。它根本已飞不起来了,摔落在地的瞬间,就啪一声炸作了一小滩浓稠的黑色毒液。
而当卿云再把视线落回柳少游心口时,却发现伤口中流出的血也开始发黑,一颗心又跟着悬了起来。
阎阿烛也看见了,啧一声:“果然是不够。”
她说着,把竹简从柳少游的口中拿出来,肃然道:“此番出谷,我带了一只金蚕蛊。金蚕蛊是百只蛊里只能炼出一只的稀罕物,所以受毒的能力也胜寻常蛊虫百倍。我现在将它种进你的心脉,用于吞噬侵入你心脉的毒素,约莫能让你撑上半个月。但若半个月内,无法彻底解毒,就算是南宫止的师父出手,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你,也不可能再为你续命——
“所以,这金蚕蛊你种不种?”
“若、是、不种呢?”
柳少游每多问出一个字,肋下剖开的那道口子便跟着多涌出一片黑血。
“不种,你就只剩下半炷香。”阎阿烛语气笃定。
“那就劳烦阎神医破费了。”柳少游扯了嘴角笑笑。
“知道就好。不管最后你能不能活,一箱金子是不能欠的。”阎阿烛挑眉,嘴里还在念叨着钱的事儿,手上已经动作起来,却并非击筒唤蛊,而是将腕间银镯的链子取了下来。
卿云这才意识到,那银镯是中空的,此刻银链被取下,露出个小孔来,一只宿于镯中的蛊虫就落至了阎阿烛掌心。
这只蛊身躯似蚕,不大,却金光溢彩,想来便是金蚕蛊了。
金蚕蛊在阎阿烛的掌上一动不动,像是仍在沉眠。直到她将掌伸出去,靠近柳少游肋下的血口子。
血腥气激得金蚕蛊蠕动了一下身躯,苏醒过来。
嗜毒的天性将它吸引着,跃到血口子旁,口器舔舐了几下黑血,仿佛在享用着某种美味佳肴。金蚕蛊愈发兴奋开始振翅,渐渐无法餍足于流出体外的毒血,于是咻一下撑开那道口子,扎了进去!
柳少游猝不及防,闷哼一声,阎阿烛的眉心却是一舒,搭了搭他的脉,而后对卿云笑道:“成了。可以给他缝上了。”
“……好。”
卿云闻言,虽不禁松出一口气,可从革囊里取出针线时,还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给活人缝针,她也是第一次。
下刃,尚且还能快准狠些,求个短痛。可缝针不同,快不得也急不来,只能一针一针地刺穿过皮肉,再扯动肠线,寸寸收紧……
卿云抿抿唇,眼神才扫向那半卷竹简,就听得柳少游慌忙保证。
“别——这点疼,我保证不出声,也不会咬伤自己。”
生死面前,无洁癖。如今算是捡回半条命来,卿云倒也遂了他去,当下只点点头道:“我会尽量快一点。”
“你缝针的手艺我见过,没问题的。缝完了,他要是想睡,你就守着他睡会儿,金蚕蛊刚入体,多少会有些反应,都是正常的。”
阎阿烛很放心地又拍了拍卿云的肩膀,顺便借力,撑身站起来,朝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昏迷了的武荣瞥去一眼。
“跛脚那个的眼睛,我得替他处理一下,否则该废了。”
卿云一听,忙坚定了眼神道:“阿烛姐快去吧,这里有我。”
说罢,她转回头,重新跪坐到柳少游身侧,将肠线穿过针眼,屏息凝神,微微俯身,下了第一针。
柳少游的身体只是轻轻颤动了一下,又立刻放松下来,不让针线受阻。
每一针都是如此循环往复。
其间,卿云几次忍不住抬眼,望见他额角涔涔的冷汗,却只能咬牙不让自己心软。
不能缝得疏了,否则伤口不仅不易愈合,还很容易迸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针缝毕,卿云咬断肠线,再拿不住那轻若无物的银针,任由它连着剩下的一小节肠线,掉在地上。
“好了吗?”柳少游低声问。
“好了。”卿云替柳少游把衣襟重新拢好,压着哽咽与他说话,“我随便缝了几针,缝得很难看——”
柳少游闻言轻笑,费劲地抬手,笼过她直到此刻才抑制不住发颤的指尖:“瞎说……我数了,一共十三针,是仔仔细细缝的,也不太疼。”
卿云鼻间酸胀,只闷闷地嗯了声,不去拆穿他。
“我能坐起来吗?地上有些脏,我浑身不自在。”柳少游又问。
“你别乱动。”卿云瞪他一眼,又想了想,自己换了姿势坐在地上,把他的脑袋抱起来,枕在自己腿上,“这样就没那么脏了。”
“嗯,舒服多了。”柳少游仿佛十分满足,凝眸冲着她笑。可笑过之后,他又歉然地敛了敛眉,垂了眼睫自嘲:“对不起,我瞒了你太多事……总以为来日方长,想找个好点儿的时机和你坦白,却差一点儿连半炷香都没有了。真险啊。”
“半炷香不够坦白吗?”卿云低头,抬袖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
“大概,”柳少游顿了顿,语调有些昏沉,“是不太够的吧……”
“那便不急,先睡一觉,醒来我再找你算账。”卿云柔声应他。
“我就睡一会儿……若我不醒,你就喊我……”
“好。”
将他唇边的血污也拭去,卿云发现柳少游已经闭目睡去了。
他睡得好似并不安稳,卿云欲抚平他眉头,却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倾身细听之下,一滴晶莹砸落在了柳少游苍白的唇上。
他在梦中颠来倒去无意识低念着的,竟只有一个字。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