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身体时而像是被丢进了丹炉中,连五脏六腑都被烈火烧着了,熔化了,一点点化为灰烬;时而又像是被抛进冰窖里,等骨头都冻得僵硬了,再被人一寸寸全部敲碎。
“好疼……”
熟悉又尖锐的痛楚拽着昏沉中的柳少游不断下坠,直坠入年少时困住他的那座铁笼。
“砰!”
低矮的笼门前,十二岁的柳少游被一个高壮的男人一把贯了进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上。
男人毫不在意地将铁门粗暴地摔上、锁牢,而后离开。
其实别说男人了,额上的那点小伤就连柳少游自己都是一样的不在意。
比起此刻承受的烈火焚身,敲骨食髓之痛,普通的磕碰根本无从感知,他已记不清捱过了几次,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捱过几次。
在这个狭小逼仄的铁笼里,柳少游与其他的孩子们一样都活成了一只垂死挣扎,毫无尊严的小兽。吃喝拉撒,都在一处,桶里的秽物无人处理倾倒,暗室之中的每个铁笼都散发着浓重的恶臭。
只有在被人拉出笼去试药时,柳少游才能呼吸到片刻干净清爽的空气。
那些药丸有的很苦,有的很涩,有的还带着一股混杂着硫磺与石硝的呛人烟味,难以下咽。
起初,那帮负责给他们喂药的男人还哄骗他们只是糖丸。可哪个孩子肯吃不甜的糖丸?哭闹踢打的多了,招呼他们的就只剩下一计计发狠的耳光。
柳少游是后来些的,瞧见了前面那些孩子有的甚至被一巴掌扇聋,便乖觉配合,尽量让自己少吃一些苦头,少受一些伤。
自己失踪,爹娘一定心急如焚地报了官,还会重金悬赏线索寻人。他寄希望于官府,寄希望于家人,不断设想自己被救出的那日就在明天,不断给自己信心。
可饶是如此,暗无天日的折磨也近乎要将柳少游的身体与心智彻底摧垮了。
耳畔断断续续响起其他铁笼开合的声音,又有新拐来的孩子被关了进来。
那小男孩骂骂咧咧,骂的都是些柳少游这种小少爷闻所未闻的粗鄙脏词儿,大抵是个在烂泥地里抢食长大的乞儿,挨了打反倒更加发狠,不肯服软。
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么中气十足的骂声了,那是何等鲜活的生命力。
柳少游感到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仿佛带了节奏的骂声一起,重新跳跃起来。
药物带来的疼痛就像潮水一样,来时汹汹,去时却退得极缓。
可他知道,自己这次还是熬过来了。
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片湿滑黏腻的草色青苔就长在他脑袋边的石缝里,是这方天地里唯一的色彩。
他挣动了一下,想抬手去摸一摸那片绿。
小乞儿注意到他的动作,跑到他这头,扒着铁笼的栏杆,边用力扯晃着边喊:“喂!你还好吗?这是哪儿啊?他们抓我们来做什么?我们得想办法跑啊——”
柳少游这才看清那乞儿,个头还挺高壮,该是一帮人里的孩子王。他张了张口,想劝其省点力气,却气虚得发不出声来。
倒是旁边笼里传来一个女孩儿话音,因虚弱无力而略微发哑:“这里应该是地下,外边有人看着,我们跑不了,得……咳……耐心等机会。”
“什么机会?”小乞儿追问。
那头的女孩儿沉默了,直到柳少游以为她可能是又痛昏过去了,不会再出声时,才听到她果毅而沉稳的语调徐徐说道:“我在小姐的书里读过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是!你别欺负我没念过书啊!什么意思嘛!”
小乞儿还在不满地嚷嚷,但这一次暗室之内已无人再应他。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句话被柳少游的心头反复默念,竟似不移的磐石一般又助他撑过了几次汹涌如潮的折磨。
他知道从自己被打晕绑来到现在,并没有过去几个日夜,只是痛苦令每个弹指都变得漫长难耐。
终于,他等到了女孩儿口中的那个机会。
柳少游再次被拉出铁牢,拽上石阶,但这一次没有药丸喂进他嘴里,只有一只手按了按他的脉,然后毫无波澜将他判给了阎王。
“他没用了,埋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柳少游心中竟如释重负。
他的奄奄一息不是假的,和他一起被带出暗室的几个孩子中,有的甚至在被拖出铁牢前就已经咽了气。
他们像包袱一样,被几个表情麻木的男人丢进一个大木桶里,盖子盖上,周遭再次陷入昏暗。
“我是不是压到你了?”
发现比自己先被丢进来的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眼底尚存神采与生气,只是脸色看起来被闷得苍白,柳少游努力扭动身体,往旁边缩了缩,给她让出些空间呼吸。
“……谢谢。”女孩儿感激地冲他一笑,虚弱的声音有些耳熟。
柳少游小心地试探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原来你听见了。”闻言,她的目光亮了亮,“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好!我们一起!”柳少游眼中也燃起了一簇火苗。
只有他们距离死亡越近,那些负责埋掉他们的人才会越放松警惕。
两人在昏暗中握住了彼此的手,攥住身体里迸发出的那一点儿力量,放轻自己呼吸的同时,听见了几滴雨砸落在木盖上的轻响。
啪嗒、啪嗒、啪嗒……
拉着木桶的板车似在山路中颠簸前行,板盖并不严丝合缝,有白光闪进来,之后轰隆隆的雷声便从天边压了下来。
“哗啦——”
大雨倾盆,又有风吹鼓着,斜斜泼进桶里。
清凉的雨点打在脸颊上,柳少游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用力咽了咽口水,在心底发出一声极舒服的喟叹。
春雨是蔓草的新生,而这场夏日傍晚的雷雨,却给了柳少游新生的希望。
“这雨太大了,就近挖个坑埋了吧!”赶车的男人在雷声里扯着嗓子,对另一个同伴喊,“反正这批也没几个人!”
那名同伴并不吭声,似乎还在思量。
“再往更深的林里去,可别给雷劈了!”起先那人又说。
像是为了附和他的说法,一道惊雷紧跟着炸响在更近处的峰峦之上。
行此等恶事者,该当惧怕天打五雷轰的报应。
另一人遂也没了动静,很快板车摇摇晃晃地停下来,柳少游和女孩立时紧闭双目,装出已经不省人事的模样,实则暗自振作精神,感受四下的风吹草动。
雨势滂沱,桶盖才被掀开,柳少游便觉自己被浇了个透。
两个男人轮流探身伸臂,将桶里的几个孩子挨个抱出来,而后随意地扔在一旁的树下,就抡起铁锹开始铲土挖坑。
柳少游谨慎地把眼睁开一条缝,发现二人此刻正背对自己,又忙扭头四望,入目是一片全然陌生的茂密山林。
他不知道林中会不会有食人的野兽出没,更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才是出路。
他只知道,此时若不跑,等待自己的就是活埋!
雨声极大,足以掩盖许多动静,柳少游推开压在自己腿上的一个小男孩,探了探鼻息,不由眼神一黯,又将身边地上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娃翻过来,见其面色已显青白,便知已死去多时。
“要挖这么深吗?都是半大孩子,差不多得了!”
“太浅了,大雨一冲,很容易把尸体冲出来——已经省去不少路程了,索性再挖几铲,别偷懒!”
几步之外,两个男人的喊声不大,却比雷鸣还要刺耳。
柳少游不敢再耽误,爬起来就去寻与自己相约求生的女孩。女孩儿也在这时奋力掀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另外两个瘦小身躯。
这一批孩子里,支撑到现在的只剩下他们两个,而等待他们的,仍是未知。
两只沾满泥泞的手握在一起,柳少游将女孩儿从地上拉起来,回头飞快瞥了眼还在挥锹的两个男人,咬牙发足,带人扎进了林子的更深处——
他们身后,一道白练般的闪电在此时直劈下来,正打在那棵树上!
有孩子的尸体就靠在树干上,焦糊的气味瞬间漫进雨幕。
在挖坑的两个男人也吓得不轻,丢了铁锹,一时间不敢上前,可亮如白昼的电光却将两串慌乱的脚印清晰地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
“有两个小的跑了!他们没死!”
“快追——”
听到身后传来男人模糊的叫喊,柳少游心下狠狠一沉。既是要劈,老天为何不一道天雷直接劈死那二人?
“别跑了!你们跑不掉的!”
“站住!我们已经看到你了!”
他的心念飞转,很快想明白了这二人嘴上如此叫嚣,恰恰说明了在这林深树密,又风雨交加的境况里,就算二人能循着脚印紧追不舍,也十分吃力,没有把握能逮着人,才会想用吓唬的方式诈得自己放弃逃跑。况且他们心中也怕深入林中,遭遇意外雷击,跑动时不免瞻前顾后。
只要再坚持坚持,或许这一道道惊雷就能替他们劈出一条生路!
追喊声被愈发大起来的雨势压得断断续续,听不清内容。雨水铺天盖地地往下浇,密得人甚至看不清五步之外的路。
两个孩子都跌倒了好几回,却根本顾不上呼痛,只是彼此拉扯着重新站起来,继续埋头向前跑。
不知过了多久,柳少游开始分不清自己脸上的究竟是雨还是泪,双腿发沉得厉害,两侧树木倒退的速度越来越慢,生的希望就像是长了脚似的,跑起来远胜自己。
雷声和雨声在不知不觉中渐弱下来,男人骂骂咧咧的恫吓又变得清晰可闻。
两个孩子饱受折磨的身体终究跑不过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
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心口处一股灼热开始蠢蠢欲动,柳少游知道这是药效发作的前兆。他不敢去关注体内的异变,只是咬紧牙关,眼神不断扫视四周,一扫见右侧山壁下有个被泥石冲刷出的岩穴,就立刻拉着女孩儿调转方向,朝那处飞奔——
“啊!”
那岩穴不远,转眼已在咫尺,女孩儿却忽地痛吟一声,胳膊从他的掌心中滑落,重重向前跌摔下去,膝盖磕上棱角锋利的石头,登时便冒出一个血窟窿。
“快起来!别放弃……”
柳少游俯身,从后架住她的两条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将人拉进了巨石遮挡的岩穴后面,接着也脱力地摔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叫桂圆,是转运使府上的丫鬟……我的小姐叫做卿云,她是个——咳咳,很好很好的人。如果她知道了这里的事,一定会找人端掉那个害人的魔窟!”
听到女孩儿忽然说起这些,柳少游顾不上疲累与疼痛,惊坐起来看她。
“你在做什么?!”
“我刚才在他们手背上看到的纹身,想记下来……”桂圆右手中多了个尖锐的碎石片,是她自己从膝盖的伤口里拔出来的。
她将石片用成了一把刻刀,皱紧眉头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里划下血痕。
“什么纹身?”柳少游被抱出木桶时,没敢睁眼,而且之前与那些男人接触时,他也从未见过他们手背上有刺青痕迹。
“像这样的,半朵云的模样吧。”桂圆咳嗽两声,对着掌心上的血痕给他比划。
柳少游还要再问,却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渐近了。
桂圆也是脸色一变,匆忙刻下最后一笔:“来不及了,我们分开跑——记得一定要去找转运使家的小姐!”
话毕,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起身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从就要追到附近的两个男人面前飞快跑过,蹿进另一侧的林里。
“在那边!追!”
两个男人也没细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扭身就追,没留意到巨石那一小块空间中,还有一个少年死死捂住嘴,正用发红的双眼注视着三人的背影消失不见。
桂圆能逃得脱吗?柳少游不敢多想,也不敢继续留在这里。
他甚至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对的,或许桂圆再往前冲出一段距离,就能走出这片林子,找到可以求救的城镇。而柳少游离开洞穴,一路朝着最初选择那个的方向奔跑,却直到天色擦黑,都望不见山林的边际。
没有雨水继续浇灭从五脏六腑里烧出来的烈焰,柳少游整个人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他一遍遍下意识地舔湿自己干裂的嘴唇,在心中渴求上苍再降下一场暴雨。
可雷雨过后的林间空气更加滞闷,一团火堵在喉咙口烧着,让他几乎感觉喘不过气来。
也许自己选的方向当真错了,再怎么走也只会迷失在更深的密林里……柳少游踉踉跄跄地扶着树干往前,绝望间抬头,夕阳完全掉到了山的那头,眼底的光终于彻底熄灭。
他顺从了身体的叫嚣,背靠树干缓缓滑坐下去,蜷缩起来,牢牢抱紧自己的膝盖。
柳少游后悔刚刚没来得及告诉桂圆,自己是东海钱庄的小少爷。桂圆如果能逃出去,那么至少爹娘能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又死在哪里。如果运气好,没准儿爹娘还能在自己这副身体被野兽啃食干净之前,捡拾些遗骸带回去安葬,聊作念想。
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惜啊,他的死地里没有生路了。
少年人连哭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慢慢闭上眼,在灼烧与断骨般的剧痛中无声颤栗,静静等待死亡与夜幕一起降临。
这份濒死的折磨似乎比想象中要更短暂一些,柳少游听见了地府小鬼难缠又烦人的絮叨。
“嘿,这荒郊野外的,我怎么还真能遇上个孩子?奇了!”
“快没气儿了啊……这怎么当徒弟?不行不行!”
“不是我不遵守赌约啊,是这都不算个活人了……”
柳少游下意识朝着声音的方向伸手去拽,竟实实在在地拽住了一片衣料。
“哎?这还有劲儿呢。算了算了,我这人最守信,就是你了——”
那人的自说自话没有停,一股暖流随之注入柳少游的身体,缓和了四肢百骸的疼痛。
不是幻觉?也不是地府?他得救了?柳少游睁不开眼,泪水却从眼角溢了出来,拼尽全力拽牢那片救命稻草般的衣料,用粗哑的嗓音往外挤出零碎字句。
“桂圆……转运使府……卿云……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