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粥得煮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卿云一门心思惦记那一百金,早把自己要喝粥的事情忘到脑后了。
此刻听到明斐章的询问,忙应一声,前去开门。
门一打开,就见明斐章托着个木盘,上边摆了两碗粥。
“山庄这边的庖厨不熟大哥素有忌口,醉时口味更是挑剔,我便自己动手熬了些。”他立在廊下昏暗的灯光里,笑意恭谨谦逊,“也不知是否能合郡主的胃口。”
卿云怪不好意思的,伸手去接其中一碗:“合的,合的,我这人不挑食。只是公子大可不必亲自再走一趟,让家仆送来便是,太麻烦你了。”
“我本就要给大哥送去,也算顺路。”
这边,明斐章还在摇头表示这不过举手之劳,那头的卿云没料到粥碗乍触不烫,可才转身走了两步的工夫,就几乎要端不住了。
她正忍得龇牙咧嘴时,一把折扇稳稳托住了碗底!
“我来吧。”
柳少游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到了她跟前,以折扇托底,另一手虚扶着碗,将热粥安然搁到了桌上。
卿云很想问他是不是练过杂耍,又觉得太冒昧了,只好忍住。
倒是明斐章没忍住,问出了声:“这位公子是?”
“他是东海钱庄的少东家,我想找他谈笔买卖。”卿云不觉什么,大大方方边答边回过身,眼神却倏地变了。
她越过明斐章被雨水泼湿的肩头,望见了那烧亮夜幕的火光!
“走水了!”卿云不由惊呼。
“那是……”柳少游也上前一步,盯着火势最大的位置,“东厢?”
“糟了!”明斐然回头瞧见,也是大惊失色,“大哥——”
他根本顾不上自己亲手粥了半晌的粥,木盘脱手,瓷碗砸落在地,转身就往东厢方向急奔而去,边跑边高声呼喊,吩咐家仆打水救火!
卿云和柳少游对视一眼,也跟上去帮忙。
呼声渐起渐高,一个传一个,很快的,就连客房中一些原本醉酒睡死过去的文社成员都被惊动了。
当明斐章三人率先赶到东厢时,发现起火的正是明斐然所住的房间。
风雨压制住了火势,不知是谁已经踹开了房门,陆续赶来的家仆们正呼喝着,一桶接着一桶,轮流朝门里泼水。
透过烈火,浓烟之后,隐约能看见有一个人影倒在床边的地上,似乎一动也不动了。
明斐章情急之下,就要往里冲,卿云下意识从身后拽住他的衣袖:“里面危险!”
“大哥他喝醉了,自己跑不出来的!”
明斐章语速极快,目光始终不离火光中的那个人影,一把抽回衣袖,又撇开了另外两个上前阻拦的家仆,头也不回地就冲进了起火的屋内。
闻声赶来的文社成员见状无不失色,有的甚至惊叫出声,直呼明斐然不要命了!
家仆们也实在担不起两位公子都折在山庄中的天大罪责,个个都是满头大汗,加倍卖力地打水、拎桶,还有几个身强力壮冲在最前,几乎是挨着门边,朝火场的更深处泼水,接应明斐章。
好在这时雨水已呈瓢泼之势,屋内火势已经得到控制,加之明斐章这一路顾不得撑伞,冒雨跑来,衣上本就是湿的。
因此,当他踉踉跄跄地背着明斐然,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尽管灰头土脸,却没有被火舌燎伤。
“快来帮忙!”
管事的就等在门边,才见着人影,就招呼其他仆从一道迎上去,七手八脚地将人从明斐章的背上扶下来,就近把人平放在一旁的廊下。
“大公子?大公子!您醒醒!”
“咳咳咳……”明斐章呛咳几声,也忙蹲下身查看兄长的情况,“大哥!大哥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但明斐然的样子十分不乐观,浑身焦黑,应当有多处烧伤,最严重的是脖颈处,血肉模糊,右半张脸也烧得面目全非。
有离得近的姑娘家借着火光瞧清后,顿时骇得低呼出声,后退好几步,不敢再看。
眼见呼喊之下,明斐然都没有半点儿反应。有人表示明斐然重伤,不宜挪动,得让仆从赶快下山请大夫,谁知立刻就有人反驳,指出庄里没有药材,还是应该尽快把人送到山下的医馆救治为妙。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明斐章这个本应该站出来拿主意的,却只是急得双眼通红,六神无主,就知道一遍遍空喊兄长的名字。
卿云有些看不过去,索性拨开人群,走过去,蹲在明斐然身边,先是伸手探他的鼻息,又勉强找了处能下手的位置,触了他的颈侧与脉搏,眉头越拧越紧。
不远处原本还在争论的人群似乎也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逐渐安静下来。
卿云这时才抬眼盯着距离最近的明斐章,沉声道:“他已经断气了。”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明斐章闻言,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不断重复着摇头的动作。
而人群则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显得愈发躁动不安。
“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人命了?”
“我就说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吧!之前忽然打那么大的雷就邪门儿,会有血光之灾!”
“那你倒是早说啊!出事了才马后炮!”
火光照亮了廊下,却将那一张张漠然的面孔隔绝在了光明之外,卿云起身的同时,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竟无一人是在为生命的逝去而感到惋惜。
“别把人放在这儿了,找处没有被火势波及的厢房暂且安置,保护好尸体。”
卿云有些不想回到这些人中间,可交代完管事的把尸体抬去屋里后,她又没有理由继续站在原地了。
然而,就在她一步步往回走时,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忽然毫无预兆地穿过了呼啸的风雨声,穿过了纷杂的窃语声,飘忽着落进了卿云的耳中。
她微讶地挑眉望去,一道霜白色的卓然身影正静静地执伞而立。
在光与影的边界,柳少游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近乎神性的悲悯。
那一刻,卿云的呼吸不由一滞,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记忆——过去的一两个时辰里,那个和自己在金钱交易上不断拉扯的钱庄少东家,真的是这个人吗?
“够了!”
一道低喝把卿云从恍惚中拽回了现实的风雨里,也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身为武官的李变越众而出,沉着脸道:“此刻火势已经得到控制,很快就会熄灭。我们光在这里议论明斐然的死没有任何意义,应该马上派人下山报官,并且通知明府才是。”
闻言,卿云不由把视线从柳少游身上收回,微眯起眼,打量这个因身量魁梧而与文社书生格格不入的男子。
她约莫记得此人也向自己表露过求娶之意,但《膏粱败絮册》里没有他的名字,她便不曾坑过他的钱财,但这也就意味着两人没什么来往。
要不是李变和明斐然这个社长总不对付的关系,卿云说不定都记不住他的名字。
倒是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主持大局。
想到这儿,卿云扬声附和道:“我同意。出了人命,总得有个说法。”
报官和通知家人本就是该做的,众人都没有反对的道理,李变于是喊来两名仆从,就遣下山去了。
管事的这时也从拐角一处厢房中走出来,对卿云一揖:“郡主,大公子已经安顿好了。就是二公子他……”
不用他把话说完,屋那头撕心裂肺的嚎啕就连此时再度响起的雷声都压不住了。
“带我去看看吧。”
卿云心下明了,念着那一碗没来得及喝上的热粥,到底不忍心把明斐章就这么撇下不管。
人皆有好事与从众之心,见卿云令管事带路,前往安置尸体的厢房,似要安抚明斐章,便也你看我,我看你的纷纷跟了过去。
“……是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房间!明知道你喝醉了,我就该守着你!”卿云才走到房门口,就见明斐章跪在安置尸体的榻边哭嚎。
也许是因为太过悲痛,他整个人都在不正常地抽搐,仿佛下一刻就会厥过去。
“明二公子,你别太激动了。”卿云看得不禁蹙眉,“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明斐章显然完全听不进去,一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要不是我笨手笨脚,给大哥煮粥耽误了太长时间,大哥就算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身边有个清醒的人在,他也不至于就这么丢了性命!”
卿云听了却是一愣,直觉哪里不妥,可一时间又说不上来,索性盯着榻上的尸体沉默着,若有所思。
之前在室外还不觉察,屋内的空间就那么点儿,窗户因风雨而紧闭,不少人又聚集在门口,尸体散发出的那股血肉焦糊的气味无处可散,变得越发浓烈刺鼻。
有几个站得离门边最近的也闻到了,忍不住皱眉,捂住口鼻,没有再往进里,只是听明斐章百般自责,便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宽慰了几句,无外乎也都是以意外之事,谁都预料不到来安慰他。
只是明斐章都恍若未闻,只是跪伏在榻边痛哭不止。
众人见状觉得没趣,皆不禁起了离意。
毕竟,明斐然虽为翰墨文社的社长,每每集宴也都自然而然地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身边似乎从不缺人簇拥、寒暄。但那几乎都是面上的热络,若说有谁与他私交甚笃的,还真不见得有。更别提因兄长关系才得以入社的明斐章了,社中成员更是向来看他不起。
就在门外众人又在犹豫中观望了片刻,准备散去时,那先前被遣下山报信的家仆却一脸慌张地冲这头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喊。
“不好了!下山的索桥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