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也同那晚雪亮,庭中似积水空明,吴子轩瘫坐的那一隅却掩在重重树影之下。
“一开始,我自是对那老道的满口胡言,一句不信,拂袖而去,还想着宴后找个机会提醒沈解,莫要被江湖术士给骗了!”他说到这儿,忽地抬手捂住双眼,自嘲一笑,“可偏生我回席时,那戏台上正演着的竟是一出红杏出墙的折子戏——我越听越是在意,不禁回想起兰儿近一年多来,对我态度确有怪异之处,我只当是她恼我纳妾。怀孕后,她对我更是颇为冷淡,甚至不愿与我共住一屋。我也没多想,以为她是怕我年少气盛,按捺不住,会害得她不小心动了胎气……”
“疑心生暗鬼,这戏唱得还真是巧了。”柳少游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摆弄手中折扇,语调意味深长。
吴子轩则将难以为继的一口气又勉强续上,哑着声继续艰涩道:“再后来,戏还未散场,我就坐不住了,只向沈解推说身体不适,先行告辞后,就离开沈府,偷找了药堂诊病。大夫为我诊断过后,果然告诉我,我先天残缺,根本无法得子!”
“所以,你就认定了是何汀兰不忠,于是开始夜不归宿,甚至去黑市买了匕首要取她性命。”卿云听得心中憋闷,索性接过话来往下说。
吴子轩闻言,只是颓然点头,没做任何辩解。
柳少游摆弄折扇的手却一停,抬眸问道:“就算你怀疑妻子不忠,也大可将其休出家门,不是非杀人不可。你是从什么时候对她起的杀心?又因何而起?”
“我不知道……”吴子轩痛苦地抱住头,似不愿过多回忆,“那段时间我喝了很多酒,有一天晚上我喝得烂醉,迷迷糊糊中,就听到隔壁厢房里有几个人在高声谈论什么野种、绿帽,对他们口中那不知情的倒霉鬼极尽嘲笑——”
卿云也觉这刺激吴子轩的巧合着实太多了:“于是你就被激起心中怒气,冲动之下便去买了匕首?”
“是……可等我第二日彻底酒醒,便又没了那胆子,几次想要下手都不成。想着也是我先亏欠于她,纳了两房妾室,她才会变心。我只能气恨自己没出息,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件事!”吴子轩苦笑,“家丑不可外扬,爹娘就算知道了,恐怕也不会允我闹大,将还怀有身孕的妻子休出。”
卿云闻言冷哼,抿着唇不说话了,柳少游便接替她继续问:“那何汀兰死的那日,你为何又选择动手?”
“那日,她说觉得自己身子爽利多了,想透透气,主动提出要与我抚琴一曲。我见她面色憔悴,只靠脂粉提气,心中又生不忍便应下了。与她在院中焚香抚琴的光景过得是真快啊,一转眼天色就暗了。时隔数月,她再次躺在我身边,鼻息间萦着她为我们调制的汀兰香,”吴子轩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因美好的追忆而生出片刻欢愉,但很快又颤抖起来,“我几乎有了就此作罢的冲动,只当不知,左右我命中无子,只要她能与那男人彻底断了,与我一起把孩子抚养成人,孩子姓吴,也算为吴家传承了香火……”
“你还想着香火!”卿云气结,忍不住喝了他一句。
吴子轩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骇懵片刻,才在柳少游的引导下,接着往下说:“我辗转间下了决心,想着只要能得她一句承诺,从此安守后宅,与我同心,便再不追究。我心中才起此念,便听得身旁兰儿也低唤于我,我欢喜至极,以为经这一日重温旧梦,她也想与我再续夫妻情分——”
“子轩,子轩……”
“兰儿,我在呢。我就知你与我一样都是辗转未眠,想起曾经在县学,我们……”
“我好痛,子轩……”
床幔之内,光线昏暗,吴子轩听妻子呼声微弱,气息不稳,定睛细看,才发觉她脸色与唇色皆是一片惨白,不由大惊失色。
“你怎么样?可是今日劳累,动了胎气?我去请大夫!”
“别去!”何汀兰却用尽全力,握住吴子轩的手,不肯他去。
“你都疼成这样了?岂能不叫大夫?”吴子轩见她眼角含泪,又急又怜,“别任性!”
何汀兰却只是盯着他,凄然一笑:“你当真……想要这个孩子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吴子轩在昏暗中反握住了她的手:“只要你想,我就想。”
“可是迟了,”得到这个答案的何汀兰先是一愣,随即绝望地呜咽起来,“一切都迟了……”
“不迟不迟,我这就去请最好的大夫来,你小心保胎这么多月,孩子不会有事的!”
吴子轩还面带笑意,安抚般地拍拍妻子的肩头,翻身下床,正要喊人,却见何汀兰忽地身子一颤,趴在床侧,吐出一大口血来!
“别!别、别喊人,已经来不及了……”何汀兰却全不顾自己呕血,只颤抖着手,拽住吴子轩的衣袖不放。
“这、这怎会如此?”看着地上一大滩血,吴子轩惊得直接跪在了榻边,“你到底怎么了?!”
何汀兰原本苍白的唇色被染得殷红:“我吞了金……”
“吞金?”吴子轩一时间竟似没有听懂般重复了一遍。
“成亲那年,你送我的,那对石榴耳环。”何汀兰痛得浑身都在颤抖,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兰儿你——为什么啊!”
“我对不起你,我太煎熬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来想就躺在你身边,干干净净、安安静静地走,可没想到吞金原来这么疼。对不起,我没忍住,吵醒你了……呃!”
何汀兰说着,又是一阵腹如刀绞,拽着吴子轩衣摆的手脱力地垂下。吴子轩这才发现,她原本悉心养护的指甲早已在挣扎忍痛中折断了。
她压抑的呻吟回荡在卧房里,血腥气混杂着汀兰的甜香充斥在鼻息,都令他头痛欲裂。他知道吞金之人是救不活的,唯有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说些让她好过点儿的话。
“都过去了,不管孩子是谁的,我都不在意了!我只要你还爱我就够了!”
何汀兰闻言,始终都在浅浅颤抖着的身子猛然一震,眼底闪过刹那光亮,从惊疑到释然,她仍在因吞金带来的折磨而流泪,眸子却笑了。
“原来……”
“原来什么?”
她的声音太虚弱,吴子轩听不清,只能将脸凑得更近。
一个夹杂着苦涩与甜腥的吻无声地落在他的唇侧,很轻很轻,吴子轩没有动,只是在听清何汀兰的低语后,也闭着眼落泪了。
“傻瓜,我一直爱你,也只爱你啊。”
在那一刻,吴子轩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完了,但他甘之如饴。
他重新睁开眼,扶住妻子的肩膀,慢慢扶她躺好,用帕子细细擦去她鬓边的冷汗与眼角的泪痕,而后取出了自己一直贴身收着的那把匕首。
“兰儿,我不想看你这么痛苦……让我帮你最后一次,好吗?”
他握紧匕首,凝视着她安然阖眸。
“谢谢你,夫君……”
寒光过后,一片血色在那一夜飞溅向吴子轩的双眼,而何汀兰那归于虚无的一声夫君却至今犹在耳畔。
跪伏在地的吴子轩浑身颤栗,早已泣不成声。
这才是何汀兰之死的全部真相。
情报里的几字信息,太过冰冷轻飘,根本载不动人情的曲折隐衷。
卿云在柳少游的眼中望见了同样的感叹,二人一时无话,只默然等着地上的吴子轩在漫长的恸哭过后,再次跪正身子,对着二人郑重拜倒,以额抵地。
“我已将全部因果说与二位,还请二位务必将主使绳之以法,替兰儿报仇!”
卿云蹙眉:“虽然是何汀兰吞金在先,但你动手时,她仍然活着,你可知这仍是犯了命案?”
“我既决定这么做,便想过后果。”吴子轩抬头直视她,答道。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与吴老夫人一道阻挠验尸?”卿云依旧不解。
“此事是我迫她。我告诉她,是我听信兰儿与人私通有孕的谣言,激愤之下,逼死了兰儿,自己也动了手,倘若官府让验尸,定会发现我是凶手。”吴子轩苦笑,“我不过是念着兰儿死前心愿,不想她尸身不整,也不希望她的名声有失罢了。却不想这一点儿私心,竟差点儿因此令兰儿只能蒙冤而去。”
“所以,吴老夫人二话没说,就应了你?”
“母亲爱子心切,这才为我遮掩。我知包庇亦有罪,但她年岁已大,家中又接连遭逢不幸,还望郡主能格外开恩。”
愚孝至极!卿云在心底冷笑,自是憋着一肚子气,不置可否。
柳少游拍拍她的肩头,又问吴子轩:“吴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少待片刻,我整理好兰儿旧物,取了凶器,自会去官府投案。”吴子轩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回头看向石桌上的那把古琴。
柳少游颔首:“我们会留一名衙差在府外相候,为公子引路,就不多叨扰了。”
“我们会揪出始作俑者。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给死者一个交代。”于是卿云冷着脸丢下这句话,拉起柳少游便走。
“多谢。”对着二人的背影,吴子轩再次深深一揖。
二人转出月洞门,柳少游却忽然驻足回身,对着原本陈设灵堂的方向躬身一礼。
卿云也跟着停步,等他直起身后,才问:“这是做什么?”
“为激吴子轩开口,对逝者多有冒犯,理当谢罪。”柳少游笑着解释,“若官府无能,我们无能,何汀兰或许只能死得不明不白,但却绝非不干不净。”
“我还以为你真那么想……”卿云嘀咕。当时她听了那话,心里多少也有些不舒服,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口供要紧,这才按捺下来。
柳少游扬眉间,又起了兴味,俯身去问:“我若真那么想,郡主当如何?”
“撕票。”卿云不假思索。
“啊?”
“欠条、契书作废,全撕了。”
“……杀人诛心,郡主高才!”